过去听人说，家庭生活中最心窄的有三件事儿：破房、漏锅、病老婆。听说而已，因为没有亲身经历过，其实并不知道有多心窄，以为不过是生活困窘些罢了。尤其是时至当代，破房一般是很少见了，即使是穷困落后的偏远农村困难户，有村里、乡里、镇里、县里层层帮助，至少所住房子是完好的，那怕房子里空空如也，也不至于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漏锅更不算是什么难事儿了，因为现在已经很少像旧社会那样，一家几口人只有一口铁锅做饭，倘使漏了，一时又没有锔锅的来修补，又不能顿顿烙饼炒干饭，连放点儿汤都不行，确实叫人心窄。现在家家户户蒸锅、煮锅、汤锅、炒锅、乃至于电饭锅、电炒锅、电饼铛、电磁炉、微波炉应有尽有，哪个锅真的用漏了，用坏了，连修都不用修，干脆扔掉买个新的就是了。而独有这“病老婆”，却是不管旧社会还是新社会，不管乡村还是城里，不管穷人还是富人，不管年轻还是年老，哪里都会有人遇上，世世代代难以消除。本人几年前尚未想过此事，但近两年来，老伴多病缠身，且久治不愈，缠磨的我力尽筋疲，精神沮丧，这才真正体会到了　“病老婆”让人心窄之滋味。

我的老伴年轻时身体非常之好，从未有过什么疾病。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上中学时，她是学校田径队员和篮球队员，虽然她的个子并不高，仅仅1.6米，但她从小酷爱运动，短跑速度快于他人，学校运动会上，一百米跑、四百米跑都曾拿过前三名。加上她反映灵敏，手疾眼快，在篮球队里是个善于传球、抢断的角儿。中学毕业后，参加了铁路工作，在铁路分局仍被选为女职工篮球队员，并参加过路局比赛。干起工作来，更是要强好胜，凡事都要争个第一。刚参加工作时，她在离家几十里远的铁路车辆段当车工，每天要把二三十斤重的列车配件抱到车床上，车好再拿下来，码在车间一角。一天下来，搬上搬下的，大约要搬上百次。晚上下了班，她还要管理段里的图书室，组织职工夜校学习，开展各种活动。除了星期天回家一次，每天在段里几乎不闲着。记得有一次我因公事去她们段里，看到宣传橱窗里有她的事迹图片，标题是“永不疲倦的人”。当时我对那个题目很不赞成，世界上哪里会有“永不疲倦的人”？机器人还得到期换电池呢？反过来一想，说明她要强好胜，处处争先，领导上自然是要树为榜样，大力宣传了。加上那个年代，正是左的思想影响还很深刻的时代，年轻人积极上进，不怕吃苦，谁也不能说不对。只是我觉得以她的身体和精力，本身干着那么重的体力活，还要承担那么多的份外工作，实在有点儿过了。

我们结婚后，领导上照顾她，把她调到了离家较近的车站工作。先是当售票员，后来到行李房，再后来又到站台上接车，当客运员。以她的要强好胜和肯干能干，自然是在哪里都能干好。到车站工作不足二年，便当了客运领班。一年后，又当了客运副主任。她白天在站上几乎一会儿不闲着，下班回到家里，又要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照顾孩子，每天总是要忙到夜里10点以后才能休息。做铁路客运工作还要值夜班，每周至少两次。别人值夜班，前半夜接车忙一阵子，后半夜车少了，就抓空儿找个地方休息会儿或睡一觉。到她值夜班，几乎是整宿不闲着。没有接车任务时，她就到行李房、售票室、服务处去看看，哪里有时就在哪里帮忙。于是，车站上从领导到职工，几乎人人佩服她能干肯干，是个闲不住的人。先进自然是年年当，证书年年抱回一大摞。直到几年后，站长考虑她年龄大了，老在站台上跑来跑去，风里雨里实在太劳累，又把她调到站办公室，让她做总务工作，这才结束了她的客运生活。

谁知，她也许是秉性难改，也许是身不由己，到站上办公室没几个月，就又每天早去晚归，有时还要加班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比在车站上并没有显出轻松多少。开始我不明就里，后来才知道，她在站办公室里，不光负责日常值班、接待、工资报表、发放，劳保物品登记、领取、保管、发放，职工外出客票办理，还另外分管全站计划生育以及工会工作，后来还兼上了站工会主[xi]。实际上，等于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工作。如此干法，哪里还会清闲？而且，这样干哪个领导会不满意？所以，一晃几年间，站长换了三四个，都觉得她又能干又肯干，用着最顺手，谁也不肯换别人接替她。站上职工每月都要到站部去领工资和劳保用品或办领外出客票，和她接触都很多。她又是个热心肠，为别人办事不怕麻烦，不分早晚，宁可自己辛苦也要给别人办好。时间一长，全站职工自然从心里佩服和赞成她了。于是她便年年被评为各种先进。什么全站、全段、分局以至路局先进职工，“三八”红旗手、工会积极分子、优秀党员、职工代表等等，几乎所有的荣誉称号都被她包揽了。

然而，只有天知道，还有我知道，她的身体那些年一年不如一年地垮下来了。三十多岁的时候，她干客运，不管是烈日当头，风沙迷眼，还是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整天在站台上跑来跑去，东喊西叫，脸晒的黑黑的，身子熬得瘦瘦的，外人都看她像四十多岁的人。四十多岁时，她干办公室，人虽然胖了一些，但面貌变得更老，头上早就出现了白发，脸上的褶子让人看去像五十多岁的人。最为严重的是，她在客运工作时为了维持车站秩序整天大声喊叫造成的支气管发炎和咳嗽，一天天加重了。每到夜里睡前，总要咳嗽好一大阵子。有时很明显是感冒了，不但咳嗽，而且带着低烧。但第二天，她仍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去上班，而且常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另外，站上每年组织一次职工体检，她的血压每次都测出明显偏高，而且一年比一年上升。别人都提醒她去医院看看，或者在家休息休息，她却从不当回事儿，而且连降压药也不肯服用。

终于，长期的劳累和不注意休息，使她遭到了病魔的突然袭击。在她刚过五十二岁的那年春天，因为站上事儿多，她几乎连着加了一个星期的班，有一天血压高达140/200,但她只吃了几片降压药，就继续上班并加班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结果，第二天早饭后刚刚走到阳台上去取东西，忽然脚下一软，就坐在地上了，虽然她自己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等她无力地招呼我和女儿时，她已经完全躺倒在地上了。送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脑出血！所幸没有摔跟头，出血量不大，神志还很清醒，四肢也活动自如，采取保守疗法治疗十几天后出院了。但从此，她的职业生涯也就提前结束了。因为她的出血部位是右丘脑，属脑深部微血管破裂，压迫了思维反映神经，出院后，她的肢体活动没受多大影响，但思维、反应却明显迟钝了。有时刚刚和她说过的事儿，一转眼就忘记了。站长和同志们看到她的情况，无奈地和我说，看来大姐是不能再上班了，就在家里好好养着吧。

从此，她就开始在家里歇着，不再去上班了。每天只是吃饭，服药，看看电视，听听收音机，下楼活动活动，早晚由我陪着上街走走，慢慢地恢复身体。一年多后，病情才基本稳定住了。

在那一年多里，为了让她尽快恢复身体，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让她干，我开始感受家有“病老婆”的滋味。我每天早起晚睡，包揽了买药、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收拾房间等全部家务活。那段时间，我虽说忙累一些，但心里充满着等她慢慢好起来，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美好希望，因此并未觉的有什么心窄的感觉。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去年秋天，她因为在家无聊，和认识的伙伴外出到城郊游玩，走路时间长了，身上穿的少了，天气忽然降温，回来后就得了重感冒。原来就有的常年性咳嗽又旧病复发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久咳不愈又引发了气管炎哮喘。每到夜里睡前或半夜醒来，必是令人难受的剧烈咳嗽和气急喘息，有时长达一两个小时才能停息。喘得厉害了，又引起心率过速，血压上升，不得已，只好入院治疗。医生检查后告诉我说，她这是因为年轻时感冒咳嗽没有及时治疗，造成支气管长期处于发炎状态，久咳不愈，一遇到寒冷刺激，就会急性发作。久咳不愈，已成为咳嗽变异性哮喘，肺部呼吸功能已不如常人，加上长期服用降压药物，心脏功能也已受损。发展下去，就会变成肺心病。住院治疗十几天后，病情有所缓解。但出院没几天，也不知哪里没注意到，又旧病复发，再次因哮喘剧烈入院治疗。一个冬天下来，她竟先后三次住院，每次都在十几天。直到春节临近，才勉强从医院出来，回到家中调养。本想着冬天过去，春天一来，天气暖和些了，就会好了。谁知春寒料峭，对于常人不算什么，对于患有气管炎、哮喘的病人来说，竟与冬天无异，仍是半步不敢走出楼房。稍微不注意，吸了冷气，或是着了凉，哮喘立时发作，一折腾就是好几天。好不容易熬到了夏天，才缓和一些，但仍是咳嗽、吐痰不止。今年入秋以后，天气刚凉了一点儿，她的咳喘病就复发了，而且来的比上年早，犯的比上年厉害。白天略微好些，晚上睡前又是好一顿咳嗽气喘，好不容易睡着了，没过半夜，又憋醒了。咳喘的厉害时，只好坐起来，或是跪在床上，一折腾又是一两个小时。

这下我可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家有“病老婆”的心窄滋味了。尤其是这犯有咳喘病的“病老婆”！

首先是为其治疗和用药难。俗话说：外不治癣，内不治喘。因为咳喘病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特效药能够根治。有些医院或药商作广告吹嘘几个疗程可以根治，如有反复给予免费治疗。朋友们都告诉我千万信不得，连那种药都吃不得，那些药里都含有激素成分，有的几乎全是靠激素治疗。吃了当时见效，但日后遗患无穷。因此只能吃那些国药准字号的中成药，或者是找老中医开些中药慢慢吃着养，再就是吃那些民间流传的以食补为主的偏方。而中药或偏方都是慢性的，也没有一个是真正能根治的，往往一吃就是几个疗程，才能有所缓解。稍微不注意，病又发作起来了，只好先住院救急。以前吃的那些药等于白吃了，出院后还得从头来。如此反反复复，药倒是吃了不少，病却依然如故，说犯就犯。

再就是反复治疗，花钱像个无底洞。这种病一发作起来就是急的，而且十分吓人，不得不去住院治疗。而当今的医院没有一个不是以经济效益为重的。只要你有病住进了医院，那钱就不是钱了。医院让你交多少你就得交多少。否则，人家没钱给你去药房取药，当然无法给你输液治疗。而且，不管你入院以前什么时候、在哪里做过什么检查，只要你住进病房，首先要做一番全面检查。从验血、验尿、心电图、超声波、到ct、多普勒，凡是能做的都要去做。人家也有充分理由：不靠现代化的先进设备检查，单靠听诊问诊就能确定你是哪里有病，病得怎样吗？至于治疗用药，更是不能考虑花钱多少了，只要是治病需要，花钱再多也得用。医院自然不怕你用好药，用贵药，疗效又好，利润又大。至于你的负担能力如何，就不是人家应该考虑的了。我的老伴仅去年冬天住院三次，就开支医药费一万多元。虽说医保能报大半，但个人负担部分仍然不少。这还只是住院开支，平时用药开支也很大，而且基本上无法报销。这两年里，为了她的咳喘病，我到处购买中成药、民间偏方以及保健品，加上降压药、养心药，平均每月光是日常用药就要花费几百元。最让人头疼的是钱花了不少，病却难以痊愈，简直成了无底洞。

第三是家庭氛围沉闷，精神压力难以解除。俗话说。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个家庭里要是有了常年患病的人，花钱费力不说，最让人难受的是心情郁闷，精神压抑。自打那年老伴得了脑出血后，我的家里就失去了往常平静温馨幸福欢乐的氛围。我和女儿每天都要为她的病情担心忧虑，唯恐注意不到，发生二次脑出血，酿成大祸。后来她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女儿又外出上学去了，家里只剩我们两人，生活虽然有点儿单调枯燥，倒也平静安然。可自从去年她又犯起咳喘病后，我的家里就始终笼罩着一种沉闷压抑的氛围。她因为病痛的烦扰自然是郁郁寡欢，难得开心。而我尽管为了安慰她，每天不得不尽力做出开心的样子，甚至故意与她开开玩笑，调侃几句。但一到她胸闷气急，咳喘剧烈，难受万分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怎么也舒展不开。每天夜里，好不容易等她咳嗽或气喘过去睡着了，我才坐在电视或电脑前，看看新闻，或上网浏览，或敲击键盘写点儿东西。可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听到她翻身咳嗽或气喘声，马上就心绪烦乱起来，不用说写点什么，就连看点什么的心思都没有了。这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窄！

然而，心窄归心窄，但发愁解决不了问题，人总得面对现实。“病老婆”总是自己的老婆，不比家里的家具什物，看着不好了，扔掉换新的。而且，就是病老婆，只要呆在家里，这个家就还是完整的家。如果连病老婆也没有了，那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了。所以，”病老婆”的病只能慢慢治，家里的日子总得继续过，郁闷的心情总得想法舒展开来。于是，我便在照顾好老伴的同时，千方百计给自己寻找乐趣，排忧解闷。阳台上养了不少花，还有养了多年的两只白玉鸟，客厅里养了两缸金鱼。照顾完老伴，就侍候这些花儿、鸟儿、鱼儿，然后上街买买菜，回来做做饭。稍有空闲，便坐在沙发上看看报纸、电视，或打开电脑看看新闻或博客。夜深人静睡不着时，就坐在电脑前敲敲键盘，强迫自己写点儿东西。如此下来，心情就慢慢平静下来了。我想，不只是我，大概所有家里有个病老婆的朋友们，都应该这样对待吧。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总结一下老伴得病的教训，我感到还是很有必要向各位朋友们提一点忠告。尤其是现在正精力旺盛，心气十足，要强好胜的年轻朋友们，更要千万注意。那就是：干工作也好，干事业也好，都要量力而行。能干的就干，能争的当然应该争，但绝对不能超过一个“度”字。绝不能为了自己的要强好胜，把健康置之度外。特别是对那些荣誉称号，职务地位，千万别太当回事儿。否则，当时可能看不出什么，到后来，身体因为提前透支而出了毛病，那就后悔晚矣。不但自己吃苦遭罪，而且连累整个家庭失去幸福。何况，那些荣誉、地位、名利，只不过是过眼烟云，而身体健康才是生活之本！外国有位名人曾说过，健康是1，名利、地位、财富、荣誉、娇妻、爱子等等，都是1后面的o。有了前面的1，后面的o当然越多越好。但是如果没了前面的1，也就是没了健康，后面的o再多，还不是仍然等于o吗？

2009年9月21日-10月23日断续写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