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金鱼缸和台风》Magic艺

发表于-2009年10月25日 晚上7:50评论-0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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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望去的时候,一架客机正从城市的上空飞过,银白色的机身上反射着朦胧的日光,当它躲进对面高楼背后时,完全是寂静无声的,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我曾听同学说起,在这座城市的郊区有一坐规模宏大的机场,但我从来没去过。我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机场,真的很多,美国的芝加哥机场,法国戴高乐机场,当然国内的也不少。不过还是无法设想这座城市的机场究竟是什么样的。我看过的任何一座机场都无法于这个城市的风格相协调。

近来,我的心中总算有些眉目了,因为我最近开始玩一个大型在线角色扮演游戏。游戏的背景设定在2077年的地球,那时世界的境况并不好,刚刚爆发了一场规模骇人的核子战争。世界化为一片废墟,人间化为地狱。顽强活下来的幸存者们称这个世界叫做“废土”。

第一次我就在游戏里连续转悠了几个小时,到处观光“废土”各处的风景,我觉得这个名字还真是贴切。就是因为这段经历,才让我勉强在心中勾画出那座机场的面貌。那些构思源于我在游戏中看见过的一座被摧毁的机场,每一个候机室都庞大得像体育馆,结构独特而怪异,因为那是七十年后才有的机场,但因为战火,因为核子武器的爆炸,它现在就只剩下一具骨架。黑漆漆的钢架扭曲着暴露在外面,铁壳融化而褶皱在一起。从远处看就是灰灰的黑黑的,像是大火之后的焦黑森林,又像是史前巨兽的枯骨残骸。

这就是我脑海里构想的这座城市的机场,我曾和潘潘谈起过这个构想。他哈哈地笑我,因为他以前在那里坐过飞机。他说有机会一定要带我去看看真实的机场。我告诉他,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坐飞机的,因为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我的想法多少有些悲观,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曾在聊天的时候当面指责我的灰心丧气,我则给她塞了一嘴巴的果冻,好让她闭嘴。她倒好像还是蛮乐意的。

潘潘正在寝室阴暗角落里劈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他说的话就是像是打印机里吐出的文件那样出现在我脑海里。他又用纸巾擦擦自己的脑门,好像早上又没有洗脸。

他问我,下午的课还去不去上?

我告诉他,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所以不去了。

他说他也不去了。

他问我,为什么一直站在阳台上,是不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里根本什么也没有,不信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我经常会怀念往事,那些往事就像一个宁静的黑色湖泊,我每次去的时候,如同回归自然的度假旅行。我在黑漆漆的湖泊旁边支起帐篷,一住就是好几天。有时候,我就站在岸边一味地沉醉在某片寂静的风景里。看风景看无聊了,就开始往湖里丢石头解闷。湖水深邃而洁净,真是奇妙极了,要不是投下石头后泛起的涟漪。我甚至会误以为这是某种通往宇宙深处的空洞。

傍晚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这种傍晚时候下的雨,那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家里,肚子饿了,就蜷缩在靠窗的床上,感觉着雨水的冰凉,白天余热蒸发的湿气,夹杂泥土清香的凉风,吹在身上,让我瑟瑟发抖。那时候傍晚等待父母下班回家是我最寂寞的记忆。我蜷缩在床上,脑子里的幻想一个接一个,我担心他们会遇到车祸,会在这样的雨天倒在血泊之中,然后直到天黑也不能回来,而我会一直这样寂寞下去。

在等待游戏读取的时候,城市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正映在漆黑的显示屏上,我在上面搜寻着,却看见几只小鸟欢快的身影从那里划过。

上次因为潘潘觉得气味难闻,就把垃圾桶丢到了阳台上,我见过麻雀疯狂啄食我们丢掉的炒面的情景。潘潘一直说要做个陷阱来捉小鸟。我问他捉了以后有什么用,我们这里又没办法煮熟了吃。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事情就此搁置了。

进游戏后,潘潘一个劲地叫我带他去做任务。我告诉他,那些任务都是很简单的新手任务,无需我帮忙你也可以轻松搞定。但他说一个人杀怪很累。我没理他。过了会,我再探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正麻利地用棒子敲击一只变异鼹鼠的脑袋。而我则到另一块地图去探险。这么做还是有危险的,听人说,最近有一个高级别的杂种在这一带守玩家尸体。上次别人在半夜里看见他时,他正猫着腰撅着屁股悄悄地躲在一辆废弃的卡车后面,准备随时伏击过路玩家。真是个厉害的家伙。我想。

晚上我们打游戏打得肚子饿,就叫外卖。在我们学校附近有一条小吃街,被大家称为“黑暗料理街”。这个名字来自于一部日本动画片。起初我以为只有我们圈子里的人才这么称呼。后来,随着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我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这么称呼的。真是不可思议。有一次,潘潘说他连续吃了一个礼拜的“黑暗料理街”,突然在某天早晨拉大便的时候拉出了血。我才意识到,其实那条街并非是浪得虚名。

说到吃,我想起某个同学曾和我谈起这个城市的吃,他说在市中心的某条商业街上,东西又好吃又便宜。我在新闻里也看见过那种食品街。可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有可能是我出门的次数太少,或者没有跟对人。我一直想让那个同学带我去一次,但他老是说只陪女人逛街,要是我是女的他会非常乐意效劳的。但问题是我是男的,我也在心里想,要是他是个女人可能也就乐意带我去了。后来我又拿地图给他看,要他用红色圆珠笔把那个地方标记出来,他接过红色圆珠笔埋头在地图上找了好半天,最后告诉我,他只知道怎么去要转好多辆公车和地铁还要再走上一段,但是最近脑子不好使现在根本看不懂地图。他可真是个大笨蛋。

外卖送来后,我们就在放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吃,潘潘一个劲在拿餐巾纸擦他的空格键,可能是他把油弄到里面去了。

天亮了,潘潘还赖在床上,嘴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鼓起的肚子上下起伏着,眼睛睁开看我一下,又迅速闭合起来。真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又或是其他什么的。

墙上的挂钟一直定格在三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电的。我拿出手机看看时间,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

利用这段时间我又进游戏升了两级,要是被潘潘知道,他肯定又会着急。因为他怕被我甩在身后。但是他现在还不知道,他还在睡觉。每次我回头的时候,他还是会睁眼看一下我,在迅速合上,所以我还是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

直到中午外卖送来,我把食物包装打开,潘潘才从床上坐起来。他说突然有香气飘进了他的鼻孔。

我一时兴起沿着学校的外环路跑了几公里,因为我觉得我的身体严重缺乏锻炼,每天的起床后就一直精神萎靡。我以前也曾计划过要把身体锻炼好,不过每次都不能坚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天才运动员吧。我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讲的是一对夫妇准备要一个孩子,而认真负责的好丈夫决定每天早起跑步锻炼身体,以便在给妻子下种前,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精子活力。结果有一天早上,他跑步的时候被一个路过的疯子当街打死。后来的情节我记不太清了,现在想想那还真是一部有趣的电影。

晚上,潘潘在游戏里执行一个收集地雷样本的任务时,给搞砸了。沿着抛物线,他被炸进了一个阴沟。而这个阴沟恰恰是三维建模的一个坏区,而后的半个多小时里,他都在试图把自己的尸体从那里弄出来。在这段时间里,我也差点出事,居然没有发现自己被一个内心邪恶外表溃烂的变种人悄悄跟踪。不过,后来我就把它给肢解了。与此同时,在其他路过玩家的热情帮助下,潘潘最终也得以脱险。

我在游戏里收养了一条小狗,它的名字叫“狗肉”。“狗肉”一直跟着我,它成了我的伙伴。但在游戏里叫做加入了队伍。打开地图研究地图坐标时,“狗肉”就吐着舌头在我边上哈气。动物的感官很灵敏,每次碰到有较高辐射源的时候,它总会从旁边绕开。这样一来,我也安全了不少。我给了“狗肉”一些吃的东西,它摇着小尾巴,我们变得更亲密了。

关于那件事情就是这几天传到我们耳朵里的。蝴蝶来寝室做客的时候告诉我们,美院现在有一大帮人在玩这个网络游戏,他们正准备组建一个自己的工会,问我们愿不愿意参加。我们当然愿意啦。

因为我们的级别太低,加入工会当天,蝴蝶就替我们找了一个保姆带我们升级。她的名字叫“红发少女”,据蝴蝶说是比我们小一届的学妹。可她却是我们这一帮人里级别最高的,甚至比蝴蝶还高。

在游戏里,她“叮”地的一声被组进我们的队伍。我和潘潘都很高兴。我们告诉她,我们现在正准备到一个叫“恶臭之池”的地方做任务。她却发了会呆,告诉我们说她不认识路。她说她的账号是找人代练的,她还压根不知道怎么玩那。

在别人的帮助下,十几分钟后,红发少女驾驶着她那奇怪的卡通小直升机找到了我们。

此刻正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机头的黄灯泡一闪一闪的。她不停地变换着飞行角度和高度,头从一旁探出来向下看着我们。她笑嘻嘻地看我们,满头漂亮的红发被机翼卷起的旋风吹得肆意翻飞。

我们问她飞机是怎么得来的,她说她是高级技师可以自己做,材料又随处可见。她还答应以后要帮我们每人做一架。

现实世界里,突然热闹了起来,窗外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我和潘潘马上跑到阳台上去观望,是学校附近的一座仓库着火了,那座三层楼的水泥建筑的一角向上冒着滚滚黑烟。四面八方的阳台都探出脑袋。但大家都不知道仓库里究竟储藏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冒出的烟会这么黑。一会后,我和潘潘都头晕了,只好把窗户都关起来。

我们没有受到这个小插曲的影响,继续回到电脑前玩游戏,红发少女已经发来了密语。问我们有没有听见消防车的声音。我告诉她在我们的阳台上能看见火灾现场,是一个三层楼的旧仓库。她说她寝室的阳台上只看见一些黑烟,但是能闻到很浓的臭味。我说我们这里也很臭的。她问我,怎么会这么臭?我说,我也不知道啊。

我猜红发少女应该就住在东面宿舍区里,因为只有住在那个方向才会看不见火灾现场。

在游戏里,她继续和我说话,好像她对火灾很感兴趣的样子。她问,有没有人死掉。我说不知道。我没有望远镜所以看不见具体情况,不过我猜如果有人在里面的话,恐怕非死即伤。她也很同意我的观点,她又问,这些臭气是不是有毒的,因为她感觉自己的神智没有刚才清醒了。我说肯定是有毒的,她发了会呆,我猜她可能是紧张地去关窗子。

她又问,火势有没有得到控制,我们的寝室会不会受到牵连。我说不会的,因为隔着好几十米的距离呢,不过风向如果改变,那就很难说。她说我们的房子要是被烧着了可以去她那里避难。我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在寝室,她说是的。

她继续问,消防车是在洒水还是在喷洒泡沫,我说这有什么重要的。她说如果是在喷洒泡沫那就糟糕了。具体是什么道理她也说不清楚。她又问,消防员是穿着绿色的衣服还是桔黄色的衣服。我走到窗前看了看然后回来告诉她,是穿着浅绿色的消防服。她说她也猜是浅绿色的。她问我,她猜得是不是很准,是不是很厉害?我说,的确是这样。

她要我在外面的空气没有臭味后通知她一声,这样她就可以开窗了。我说,好的。

她又问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怎么还是有很大的烟。这次我没有去窗口看,就随便瞎说,消防员把水都用完了,他们赶回去装水了。

她接着问,那里围观的人是不是很多。我说没有,大家都躲藏起来,因为他们也忍受不了这种臭味。

她说她小时候看过一次火灾,现场足足有几千人在围观。当时她以为爸爸带她来看隆重的烟花表演,看到一半的时候她还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她又问我,现在空气还臭不臭。我告诉她我们还没开窗。过了会,她发来消息说,她闻过了,还和刚才一样臭。

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好奇心也是最啰嗦的人。随后的时间里,她又啰哩吧嗦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而我则胡扯着一一化解,为此,我还颇有几分得意。

我懒洋洋地躺在上铺的床上,把两只老臭脚支在床外面。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窗外的公路和一旁的人行道。我们正在等人,你也许不知道内情,我们刚才在游戏里被困在一只哥斯拉那里,天知道那里怎么冒出一只哥斯拉的,别人说是游戏开发者的恶作剧。可我不相信,因为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所以,我们必须要等待增援。

我们其中的一些队员在游戏里通过电子邮件系统保持着密切联系,我从蝴蝶给我的邮件里了解到最新情况。一个叫蛋子的油画系的疯子被关进了中央城镇的监狱,入狱理由是他在一次玩家间的交易中动了手脚。

我不太清楚他是如何在玩家间的交易中动手脚的。据说这需要极为超常的神经反应速度,和精确的操作能力。而蛋子就具备这样的天赋,他仅仅用一毛钱就买到了价值连城的货品。

我说我很想去监狱看看他,但蝴蝶告诉我,去监狱的路因为冬天的积雪而封闭。他们通过一个内线勉强可以和蛋子保持联系。

昨天蝴蝶他们还给代理公司的客服打电话,想让蛋子尽快出狱。蝴蝶在电话里提到了保释金,客服小姐听不明白就叫她的上司来听电话。那个上司的答复是游戏里暂时还没有开通保释功能,也许要等下个资料片才可以。

几天后我们得到了进一步的消息,那就是蛋子的刑期很可能要延续至下个月。因为蛋子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能通过这个系统漏洞进行讹骗的玩家,而这个漏洞通报给北美的开发商后,他们的系统主管也束手无策。但是开发商已经专门组织了一个团体来修复这个漏洞,所以为了在这段时间内不会再发生更严重的讹骗事件,北美的开发商点名要中国的代理公司延长蛋子的拘留期限。

但是作为补偿,蛋子得到北美开发商寄来的带签名的玩具人偶。并邀请他参加下一版本的测试活动。

一个礼拜后我们和蛋子彻底失去了联系,有谣言说,那个唯一能接触到蛋子的朋友,从蛋子那里学到这个作弊技巧,在一次尝试失误中引起服务器意外崩溃,为逃避网络管理员的追捕,已经躲到最北端的深山里。

后来雪停了,蝴蝶等人组织过一次探监活动,但走到半路的时候,雪又下了起来,他们不得不重新退出来。关于蛋子的事情至此告一段落。

新一期的公告号召工会的低等级玩家,到主要城市去进行乞讨。但是后来我们遭到了卫兵的驱逐。

蝴蝶曾向我透露,其实他是这次乞讨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因为工会的资金周转出现不可预测的问题,而第一个团队副本的开荒进度又非常缓慢。所以他弄到了一些必要流动资金。我告诉他,这并非是不可告人的阴谋,但蝴蝶还是耿耿于怀。

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工会的副本进度略有起色。我们还是跟着红发少女一起做任务。她倒是很好心,放弃了很多公会的团体副本时间,专心来帮助我们升级。但是我想再次抱怨的就是,她实在是太罗嗦,于是我只好和潘潘约定,每人轮流和她讲半小时的话。

在我们升级的一路上,也发生了不少奇闻轶事。最引人瞩目的就是急救室里的老曼森这个任务。那个下午,当老曼森被几个汉子抱进医务室的时候,他整个下半身都在冒血。两只湿踏踏的裤脚管无力地垂荡着。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没有边上的人扶住他,那一定会像积木一样垮掉。

有人说,当时老曼森和往常一样,在废墟堆里拣破烂,却不小心踩到一个铁皮地雷。在听到炸响声后,周围的几个人立刻赶去救援。据说在地上找到老曼森时,他并没露出沮丧表情,而是继续在能力范围内翻找着垃圾。当人们抱起他余下的肢体准备往回走时,老曼森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并向人们展示着他今天的收获——一只迪斯尼的卡通腕表。指针停留在两点十四分的刻度上。他坚持认为这腕表是在核弹爆炸的瞬间,受到强烈的电磁脉冲干扰而停止走动的。因此这只手表的意义非凡,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人类新的起点。老曼森说这句话时,气息已经不连贯。

黄昏时,土黄色光线从急救站脏玻璃射进来时,老曼森已变成一具静默的雕塑。他望着窗户方向陷入遐想。这是他最后定格的表情。不免让人怀疑,他最后到底是在等待某个人,还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老曼森的剧情本该到这里结束的。但是因为潘潘也要完成任务。所以隔天,我又看见老曼森被炸飞了一次,再次被几个老面孔抬进急救室,听旁人七嘴八舌地说出一些毫无新意的对白。末了,他本人还要拿着迪斯尼腕表唠叨一阵。不过红发少女帮潘潘完成这个任务时,游戏里还是早晨。于是,老曼森在晨曦中再次化为一具雕塑。

我看到这一幕时,多少觉得荒唐。原先的悲剧感也荡然无存,不用担心什么,老曼森还会一次次地站起来的。

老曼森之后是小侏儒先生。他只有我的小腿那么长,绝对不会比妇女的屁股更大。这是第一印象,之后我就怀疑他的脑子不可能大过一粒核桃。我们问他是不是还没发育。他坚持认为这是核辐射造成了他的基因变异。精力旺盛的小先生还组织了一个辐射控诉团体。但这也是徒劳,因为控诉对象的后代也多少出现了基因变异情况,有的家伙比他还惨。

这种变异现象在东南沿海城市最为明显,从简陋客栈的窗户望出去,尽是些奇形怪状的动物。更有精明人士打算就地兴建一个外星动物园。这明显是欺骗行为,因为园内无一不是如假包换的地球生物。

除了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我们走过一些非常了得的地域。“洞洞眼”就是其中之一,在变黑变臭之前,“洞洞眼”是南部最大的淡水湖泊。但如今它周围寸草不生,好无生机可言。另外,湖面上漂浮着很多奇怪的东西和尸体。飞行时离湖面太近,乌鸦会一头栽下去。不听人劝告,性情孤僻的老太太也会在湖边洗衣服时漂起来。

在我的提议下,红发少女用直升机载着我们从“洞洞眼”的高空掠过,不出所料,果真如我们的瞳孔那样深邃漆黑。

刮起沙暴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就躲在山洞里避难。生篝火,吃着从旅行商人那买来的炸蜥蜴腿。

这段时间,工会的进度大有起色。所以红发少女也被召回去帮忙,没有人再来帮我们了。这下很麻烦。因为我们很倒霉,碰到了那个专门伏击其他玩家的杂种。从早到晚我们被他来回杀了不下二十回。

期间,有个很强壮的人来帮忙。我之所以说强壮,因为那个人看起来硕大无朋,等级也极为高强。他说他正是来杀杂碎的。后来他就在此处巡逻。我们总算可以安心做任务了。不过,一刻钟后我们再次看见那个强壮的家伙时,是在一堆瓦砾下面,他已经挂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可能是因为一直被守尸体所以不敢复活了。我和潘潘一看情况不妙,就先逃掉。不知道那个家伙后来怎么样,真替他捏一把汗呀。

为了躲避追杀,我们只好躲进水泥森林避难。这里以前是座大城市,毁灭之后就被受到辐射刺激而疯狂生长的植物吞没。远处的电视塔上寄生着扭曲的藤蔓,滑腻腻的活像鸡肚肠。这里的怪物经验值低得可怜,而且其貌不扬,潘潘说他曾看见过长有三只屁眼的鸡。

几天以后我们总算达到必要的等级,可以去下一块地图冒险。天黑以后,红发少女向我们展示了她的收获——一条精美绝伦的蛤蟆项链,那是她在一次团队任务中得到的。项链足足加一百个智力。我想,红发少女本就是脑袋精明之人,这样她可能会变成天才。

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很大的刺激。团队任务居然存在如此丰厚的战利品,这是我和潘潘都始料未及的。为了赶上其他人的进度,当晚我们就开始通宵达旦。

天亮了,红发少女载着我们飞往国境线,那里有新一批的救济物资可以领取。到人少的地方去刷怪,又惬意又效率。

晚上,就飞回大本营,途径集市,虽然没有钱,我们也要逛上一会。

早上,还有新计划。红发少女的主意一天比一天多,连我们也深受感染。去枯木林挖蘑菇,到旧城区砸玻璃,这是仅有的娱乐。蝴蝶也盼着我们快些成长。

天又黑了。

当我们在沼泽里杀木头人时,潘潘突然转头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我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屏幕上鲜艳的颜色印在他的脸上却显得暗淡,当他沙哑地重复一遍时,游戏彻底失去反映。这是今天第三次掉线,近来服务器显得不太稳定。

借此机会,我去上个厕所。冲水的声音让我脑袋嗡嗡作响。我兴奋地看着水流,淡黄色的自来水在池中翻卷着,细细的波纹在边缘凸起,最后像丝线一样落进洞口,看着看着,我却莫名失望起来。头也有点痛。

走廊给我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总觉得长宽不成比例。因为寝室里没有开灯,我在门口站了好几秒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潘潘问我,怎么了?

我告诉他,没什么。

在裤子上擦手的时候,像摸到了铁丝网,微微地刺痛着。我又登陆了两次,但游戏服务器还是没速度。

总以为显示服务器状态的数字会在下一秒变成绿色,我不断重复尝试着登陆。

忽然困倦的要命,也只好放弃,躺在床上等待着服务器恢复的时间。潘潘等得无聊就开始玩一个叫做“金鱼缸”的网页小游戏。程序模拟出了一只假的金鱼缸,里面不停地游动着大小不一的假金鱼。潘潘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给它们喂食,再不停地给它们清扫粪便,然后接着喂食。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黄黄的小鱼就像树叶一样在蓝色的背景前慢慢飘落,嘴巴里吐出的气泡又像热气球那样扶摇而上。也不知道怎的,看着它们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节奏,我忽然忧伤起来,总觉得那些鱼真的永永远远也活不过来。

为了振奋精神,我想笑,却笑不出声。最后,只好安静地闭起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觉。

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那原来是个梦。在梦里,我静静地站在某处天台上,看着水泥楼房绵延的屋顶像海浪一样起伏,脏兮兮的小鸟在上面觅食。而我不断地将手中的石块掷向空中,落进海里的时候,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只是单调地传来咔嘣咔嘣的撞击声。而梦里的我却还不相信,一边问怎么了,一遍接着投下石子,一次又一次。

胃开始疼起来,隐约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从床上可以看见桌子上的一切,旧泡面盒子和一次性筷子堆在角落里,上面沾着赭石色的酱油。倾斜的插线板上落着厚厚的一层零食碎屑,蜷曲着的电线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中时隐时现。几个塑料空袋子反射一旁电脑屏幕上妖冶的光芒,轻微翕动着,仿佛受到某种滋养正在茁壮成长。也许最后的饼干也被潘潘吃掉了吧。

我突然很想开口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潘潘自己的胃不舒服也好,或者问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吃的。但潘潘仍然专注地玩着他的金鱼缸,定睛看着屏幕,就像着了魔一样。我一边转头超窗外望去,一边想着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可以说。

在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就像光秃秃的悬崖峭壁一样矗立在夜色中。对了,我一直很想问问他,爬到那些悬崖的顶端倒底要花多少时间呢?

还没等我开口,潘潘已经开始嚷嚷,可能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开灯寻找。日光灯管闪烁的时候,发出那种类似昆虫扑棱翅膀般的声音。明亮的光线直刺得我紧闭双目。

好像闭眼前最后望见的夜空并没有月亮。

是被薄云遮住了吗?

也许,又要下雨了吧。

2

她刚进门那会儿,坦克刚巧从我身上开过,她问我这倒底是什么吓人的声音。我告诉她,无须大惊小怪,这只不过是敌人坦克的履带从我身上一碾而过时的声响,这在游戏里是常有的事情。

她跑过来,盯着我的屏幕看了会,露出一脸兴奋的表情。但很快她就失望地跑开了,可能这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有趣,或许她压根就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每次她隔了一段时间再到我家来,都要在我房间里来回晃悠个不停,就像是在饶有兴味地参观新开的博物馆。嘴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这个上次来还不是放在这里的,什么那个东西从来没见过是不是新近买的,诸如此类,以此来显示她对这里是何等地了如指掌。

每次她放下什么东西发出怪声音时,我总免不了下意识地转头看她一眼。真是麻烦的事情,就像端着饭碗专心吃饭时,老是要忌惮苍蝇的飞行动静一样。

我没搭理她,为了能躲过敌人的坦克碾压,我全神贯注。注意力就像是封装在塑料瓶里的汽水,怎么晃颠也洒不出一丁点来。

从刚才倒现在她愣愣地站在窗前已差不多有半小时,这多少让我有些不舒服。因为给人的感觉是她好像在等我,不是等我结束手上的伙计,就是等我开口说话。现在连从那个方向吹来的空气也明显带有催促的意味了。

我心里难受,就放开鼠标,展开双臂大大地伸个懒腰,挠挠头发。也许是她发现鼠标和键盘的声音突然止歇的缘故,回头望了我一眼。表情中含着某种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谢天谢地终于成功了。

也说不上为什么,这让我腻烦。懒腰伸到一半,我就赶紧收回双臂,继续埋头于电脑屏幕。

我在心中暗暗设想着她失望的表情,本以为会窃喜,但当那个表情生动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想想也是,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如果这样就能高兴,那未免也太孩子气了。

偷偷地转头看一眼,我发现她已经回头继续看着窗外,好像比刚才更为平静。

中午她给我做了简单的午餐,牛肉汉堡和蔬菜沙拉。在咀嚼汉堡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是一片厮杀的喊声。而她则一个劲地给我讲她暑假打工的轶事。什么一个女孩买假冒的化妆品,结果把皮肤给弄坏了。什么一个人在示范煎香肠时,把自己的手指给烫伤了。又或是她自己不小心让手机掉进厕所,还放到我鼻子前让我闻闻有没有臭味。

说来很奇妙,臭味也好,琐碎的事情也好,我都没有什么感觉。我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却很难听清她的声音。直到她最终告一段落,咧嘴一笑,我才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汗味,方才感觉到一些真实。

她站起来,绕到前面,把电视机打开。正在播放的天气预报说有一个台风登陆了,估计晚上会影响本市。我朝窗外望望,还是艳阳高照,没有半点要凉快的意思嘛。

当我在游戏里深暗的洞穴里探索时,她“唰唰”地把我房间的窗帘都拉开,说是房间里空气很难闻,要开开窗透透气。阳光刺得我眼睛都快流出眼泪来,屏幕上除了窗户的反光什么也看不见。我起身把窗子关好,重新拉上窗帘。

可是等我一坐下,她又悄悄地溜过去,再次把窗帘拉开。强光让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苍白,我愣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就像是被海军基地的探照灯给震慑住了。我已被发现,马上哨塔上的机枪也会对我扫射,打来的子弹像扑过夜空的飞蛾一样到处乱撞。我喊着,快趴下,机枪就快要开始扫射,快趴下。

看见我皱眉头,她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和窗户吹进的风一样,感觉是那样遥远。

我想她一定是精力过剩,早知如此,中午我就该连她的汉堡也一起吃掉。

当她再一次笑着猛然拉开窗帘时,我真生气了,抓起她的胳膊往外拉,她耍赖地蹲下,但还是被我拖着动。

她问,能不能不要这样用力?

我告诉她,这可不行。

她被我关在门外后,就“咚咚”地敲门,我也不理睬。她敲门敲累就休息一会,然后接着敲。那敲门声可真是厉害,“咚咚咚”地叫我头昏脑胀。我很紧张,是不是机枪已经开火了?是不是我的身体已经被打穿了?我很想抱着头躲藏起来,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这么做。

隔着门她问我想不想出去玩,或者有没有想买东西,她最近刚拿了工资。我忽然觉得她的声音好像起了某种变化,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我告诉她,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什么东西都不要。要是拿到了工资,你还是去买点像样的化妆品吧。

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她最近变难看了?

我告诉她,那是当然的。

当我说完这句话,外面的她突然变得哑然无声。而我则继续敲打键盘,点击鼠标,故意弄出声响来。我的眼睛盯着屏幕,却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自己的游戏角色身在何处,接下来又要如何重新开始打起。

我唯一记得的是那条干枯地表下绵延无尽的洞穴,我在里面探索了一个上午,每到低矮的地方,就匍匐前进,走累了就在原地休息,到了死路,也没气馁回头可以再来。有几次我分明觉得自己已很接近出口。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不可能再有机会出去了。意识到这点时,我忽然伤心的要命,眼泪一直在那里打转。

我悄悄地开门,想看看她在外面做什么,为何毫无声响。

原来她是在照镜子,并非是化妆,而是抖动着肩膀低声啜泣着。她就那样看着镜子里自己哭的得一踏糊涂的脸孔,让悲伤延续。

她跑过来倏地坐到我身上。我的手触碰到了她汗津津的大腿,沾湿的手背就像伤口一样敏感。她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抵达我胸口。她身上穿的是那条最近在网上买的迷你短裙,面料厚实,沾上汗水后摸起来很像蘑菇表面的肌理。我在她的大腿根部发现了一块拳头大般的淤青,我问她是怎么了?她呜咽着说是来时在电瓶车上磕的。

她是下午四点走的,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我重新坐在电脑屏幕前时,突然发现她的遮阳帽遗忘在我的键盘上。我着急地跑到阳台,抬头朝天空望去,原来阳光早已褪色,遮阳帽还紧紧地攥在手中,忽然想到,今天,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再见呢。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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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现实琐碎的点滴,虚拟世界的沉浸,无不显示了内心的寂寥和空虚。
文字看似散淡,其实主题深透。文笔不错,小说推荐了。期待作者更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