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小河就在村里唯一的小学校附近，是我们这些知青最喜欢的地方。河边生长着许多高大的刺槐树，春末夏初槐花开了，百多米外的知青宿舍到处都是浓郁的花香。我喜欢小河，喜欢清澈的河水，喜欢听她唱那欢乐的歌。这么多年过去，我时常会想起小河，春风吹来的时候，会记起小河边槐花飘香，月光下，会怀念小河的欢歌。如今就要来到小河的身边，看着那条熟悉的道路一样的破烂不堪，我的热盼，我的急切慢慢的消退，不知为什么浮起回转的念头。我知道，一路上见到了那么多不想见到的情景让人感伤，不想同样的厄运再降临梦中的小河。

小学校前宽宽的河床不见了，当年生长着一棵棵粗壮槐树的林子也没了踪影，一条小小的水沟边稀稀落落的长着几棵不及人高的小槐树似乎在努力地向我证明，这儿就是曾经的小河，就是梦中那条槐花飘香的小河。

没有河水欢唱，没有槐花飘香，沟上沟下堆积的垃圾挡住了探望小河的脚步，心碎了，梦碎了。我无法实在放下这么多的牵挂，更不想在经过了几十年的等待后，回归的路上再多一份沉重，只能拾起几年前怀念小河的字符，为寻梦之旅划上句号，也是为了留住小河永远的昨天……。

《槐花飘香的小河》

一条小河曲曲弯弯穿行于大山中，时而湍急奔放，时而缓流轻歌，从大山母亲的怀抱走出奔向大海，从遥远的过去流到今天。河水没有留住过去的岁月，河边也不再有我们年轻的身影，小河依然在心中流淌，我无法忘记飘槐花香气的河水织成的梦。

几十年前我和我的同学走进了大山开始了新的学习历程，山村的居民都叫我们这些刚刚走出学校大门的学生是下放青年，他们就是我们在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的老师。在我们到来之前，老师们已经为我们盖好了新房，是有十几个房间组成的集体宿舍，后边是高高的大山，那条小河就在住所前不远的槐树林边缓缓流过。从来到山村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小河，晚上沿着河边漫步是每天最为轻松的时光。小河没有名字，甚至连大比例地图上也找不到她，可是她在和我相伴的日子里从来没有停止生命的奔流，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日夜不息。每天早上我匆匆从小河边走过，或者上山或者下田，和农民们一起劳作，傍晚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向山脚下的宿舍时，总会在小河边做暂短的停留，让清清的河水为我洗去一天疲劳和烦恼；晚饭后我喜欢在槐树林边小学校的操场上习武练拳，一阵折腾后便是满身汗水，这时我一边用清清河水的洗浴，一边倾听小河的欢歌；寂寞的时候我也会默默地来到河边，用缓慢的琴声与小河交流，或是我用琴声为小河的轻吟伴奏，或是小河撞击石块发出声响与我的琴声唱和。久而久之我和小河结下了不解之缘，小河曾经与我共同度过快乐的时光，也分担了我的痛苦和失意。

一个宁静的月夜，我和一位来自海滨城市的女知青在熟悉的小河边漫步，静静的山野撒满了皎洁月光，也撒在我和那位还带着满脸稚气的女孩身上。月光下的我们无语，只是默默地走，虽然已是春夏之交，山村的夜晚还是很冷，风不时吹落几片槐花，花香带着丝丝寒凉沁入肺腑，没有了往日的浪漫。终于我们一起在河边老柳树下的石头上坐下，先是相互对望，接着又看月夜下的小河。小河的流水声在夜晚里显得更加响亮，水中的月影也被撕成无数的碎片，我的思绪也像河水里的月影一样的乱，而女孩只是低头去看小河，月光和小河陪伴我们，见证了我们的痛苦和无奈。

女孩在我来到山村后第二个年头出现在我的身边，和她一起来到山村还有同一城市的几个女孩。我知道她们的家乡不是很远，当时那个城市的规模确不是很大，甚至连女孩们自己也调侃不过是“一个公园一个猴，一条马路跑到头”。为了验证这个说法，我还特地搭乘村里的拖拉机到那个海滨城市转了转。那里的公园真的不大，所谓人工湖怕是容不下几只小船，充其量算是个大养鱼池，实在无法和我们家乡的公园相比，至于园内有多少猴子至今也没弄清楚。不管对那个城市究竟了解多少，那里来的女孩子们的确为我们带来了清新和兴奋，她们的到来影响了老知青们的日常生活，也在我的人生里程中留下至今也无法抹去记忆。

新来的女孩子们是刚刚走出校门的中学生，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稚气，成天跟着我们问这问那，一声声大哥哥、大姐姐叫得我们这些老知青心里热乎乎的。刚来时她们也是集中学习了一段时间，不久就和我们一样开始参加农业劳动，在她们面前我们成了理所当然的老师，早上一同出工，晚上回到同一个家，真像那首歌里唱的“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整天滚在一起。起初我不太关注这些新来的小知青，原因很简单，觉得她们是毛孩子太嫩，尽管不过大上她们一岁半岁，但是我可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老三届，没工夫去哄她们玩。然而老天爷都瞧不上我这种小大男子主义人物，偏偏给我和这些新知青密切接触的理由，让我逐渐接受她们，也让我陷入情感的旋涡。

我和那位女孩的交往是从排练样板戏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人们的文化需求大都被政治那把利刃所阉割，要么是用政治口号编排的进行曲，要么就是以伟人警句填写的语录歌，还有不管是大都市还是偏僻的农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要有舞台，一律是八个现代京剧、舞剧或革命交响乐轮番登台。我们所在的山村虽然很是偏僻，但是村里的干部们政治热情很高，搞阶级斗争和学大寨样样不甘落后。为了实现用革命文艺占领农村舞台的伟大战略思想，村里成立了一支由农村青年和下乡知青为骨干的文艺宣传队，乍开张就是排练样板戏片　段。在这个队伍里我是不用演戏的，靠着一点点的小聪明和专长居然充当了乐队的骨干角色。

我们选了《红灯记》和《沙家浜》等现代京剧片段做为宣传队的重点演出内容，主要演员都是我们这些知青，在排练《红灯记》痛说革命家史一场戏时，扮演李铁梅的小知青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一天，我们正在在山村小学的空闲教室里紧张排练，一阵鼓板敲过之后我拉响了手中的京胡，一位身着带有梅花图案红色缎袄的小姑娘站到舞台中间，大大的眼睛很是有神，粗粗的发辩绕在胸前。过门刚落这个小铁梅便唱上了，也许是紧张，女孩声音很小还不时发颤，甚至到了“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节骨眼也只是把声音留在嗓眼里，以至于我不得不把京胡拉的轻一些来就合她的唱腔。我们的农民队长不满意了，不知多少次让我们再来一遍。我注意到那个女孩始终没有辩解什么，虽然眼睛里有些湿润，表情依然十分平静。我有些惊讶，小丫头居然有点抗劲儿，要知道那时山村的农民干部说话很有分量，既是我这样的混人也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聆听他们的教诲。从那一天起，我主动把京胡拉的轻一些，或者趁着别的队员不注意鼓励女孩唱的声音大一些，到了汇报演出时候，台下农民经久不息的掌声证明了女孩的成功，包括山村最高的领导在内的全体观众都知道了知青中有一位漂亮的小铁梅，女孩也成了当地青年和知青们追崇的对象。

宣传队活动了很长时间，开始是完全脱产，大家每天都到小学校的教室去排练，后来就根据需要临时集中人员，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大家同在一个小队参加农业劳动。劳动休息间隙，当地的农民还是让我们这些满是土气的文艺工作者们来上一段，小铁梅的唱腔是不能少的，我也只好拍着巴掌代替鼓板来迎合。时间长了我们觉得很是默契，即使没有排练和演出，我们也时常到小学校操场边的槐树林中散步。我们曾一同沉醉在春天浓郁的槐树花香中，幻想明天甜蜜的生活，也曾并肩坐在那条从树林旁流过的小河边谈天说地，看着碎碎的槐花落进小河又被河水带向不知道的地方。我喜欢看女孩满是稚气的双眼，那里没有一点虚伪和欺诈，更没有我在那个时代里经常看到的险恶；我也喜欢女孩脸颊两边那对浅浅的酒窝，永远盛着甜蜜和微笑，还有生活的欢乐……。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谈情说爱，却愿意享受走在一起的快乐，我们只是相互依恋，只是感到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烦恼。人们却不这样看我们，特别是那些小铁梅的崇拜者们更是恼火，于是我们感到了那种奇异的目光，也似乎觉得常常有人在说我们什么。我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有勇气去面对世俗的眼光，为我们的友谊负责。于是，还是在那条小河边，我把想法说给她听，让女孩把我们的故事和我的真诚告诉城里的家人。女孩带着深情和希望离开了山村，我却陷入对未来的期盼之中，所有的时间都在期望她的归来。

女孩终于在那个槐花飘香的日子里回到了山村，月光下的她还是那么文静，可是我觉得这个夜晚有些凉，是来自心底的寒意。我们只是在小学校边的槐树林中漫步，不知走了多少来回，最后还是并肩坐在槐花漂香的小河边，那么长的时间谁也没有讲话，甚至不敢相互面对，虽然我已经从可怕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但依然希望奇迹出现。不知过了多久，女孩才慢慢转过身来，还是往日那张熟悉的面孔，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这个晚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更黑更大，在那里我看到了无奈和悲哀，还有更多一时不能读懂的思绪。她哭了，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泪水和身体微微的颤抖，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目光，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女孩的父母告诉她，一个不是红五类子女的知青绝不会给她带来幸福，何况她的情况和我差不多，家长们甚至顾虑我们未来的后代将面对什么。在那个年代，一个不知要承传多少代人的成分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前程和梦想，我更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结果。

一阵凉风吹来，我开始清醒，悄悄抹去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泪痕，尽力装出无谓的样子。我告诉女孩，父母的话永远不会错，心底下却拿定了主意，用一个人的肩膀承担痛苦。后来的日子里，我尽量不去想那个月夜，也不再去小河边，有意回避与女孩面对，为的是让可爱的女孩尽快忘记我们的过去。我选择了最危险和最劳累的活计，每天跟着村里的拖拉机装卸石材，想用折磨筋骨和皮肉的方式来抵御心中的苦痛，也以为我的淡漠会让她忘掉我们之间的一切。可是，我觉得女孩并没有远去，不管在什么地方总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在在默默注视着我。一个午后，当我揉着惺忪的双眼走出宿舍去准备去从事已经习惯了的劳作时，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递给我一副厚厚的手套，轻轻告诉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她的眼睛深处依然印着我们过去的岁月，只是多了一些忧伤。我的心底一阵酸痛，用男子汉的虚荣建立起来的自尊被彻底打垮，耳边总有“永远做我的哥哥”声音在萦绕，是那个难忘的月夜里女孩伴着哭泣的诉说。不久，女孩离开了山村，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也是为了忘掉过去。我没有为女孩的离去感到悲哀和怨恨，反而觉得只有这样才会留下真挚和纯洁。后来的日子里我还是经常去看小河，只不过是一个人默默的在林间散步，或一个人相伴月夜下的小河，槐花飘香的时节，我还是会到小河边倾听她的轻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