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人有双重父母,但切身的有所感受,还是婚后搬入妻子的娘家才有的。
我家是个大家庭,兄弟姐妹共八个,妻子嫁入我家后,最不适应的不是人多,而是饮食的差异,我家习惯面食,而她习惯吃米,特别是苞米面做的窝窝头,她更难以下咽。所以总是感觉吃不饱。不得已只得随她搬回娘家。岳母是个极慈祥的人。非常勤劳,为人厚道诚恳,而且做得一手好饭菜,在街坊里很有人缘。岳母的祖籍也是辽宁,距岳父家不远,年轻时家境比较艰难,日伪时期,岳父因给抗日联军采购货物被日本人发现,在家乡难以存身,就跑到黑龙江去谋生,留下岳母一个人在家,又带孩子,又种着几亩地。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累,至今腰弯得直不起来。解放后到了大都市,参加过一段工作,后来回家专做家务。听她说,还干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居委会主任,所以性格大气、坚强,处理事务干练得很。
妻子的家是一座临街的平房,虽说临街,又是城市的中心区,但街上几乎成天也见不到几个人。房子的前后各有一个小院。院里本可以象邻居一样种些植物,可是不知为什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种。只是后院的院外有一棵高大的榆树,树荫几乎遮住了大半个院子。白天,隔着低矮的小院栅栏向窗外望去,院子和街上一览无遗。这种房子,现在人们早已都改叫它别墅了。老人说,原来这是建设中东铁路时俄国人的军营。因此街道的名字还有原来的痕迹,就叫营部街。
住惯了楼房,而且还经历了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突然来到这好像乡村一样,又僻静、又新鲜的地方,在我感到兴奋的同时,也有些须的不适。岳母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情,又听说我喜欢植物,就从邻居那里要来一小盆台湾竹,放在了前院窗外一口倒扣过来的缸上。给原本枯燥的小院,顿时增添了几分生气。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生长着的竹子。其他种类的竹子,我虽然没有看到过活的,但我想,绝不和台湾竹一样。台湾竹的竹杆只有筷子粗,上面没有一个竹结,竹叶也不像其它竹子长在结节处,而是长在竹杆的顶端。每片竹叶也只有竹杆直径那样寛,十几片叶子,以竹杆顶端为圆心,放射状排列成一个几乎和竹杆垂直的圆圆的平面。有些象拿掉了雨布的雨伞的骨架。几竿青竹,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还真有几分风韵。只是竹杆有些细弱、弯曲,不由得让我连想起岳母的脊背。
不久,我发现竹子渐渐长密了。原来只有几竿竹子的花盆里,又长多了六七竿。我建议换一个大盆。于是利用星期天休息,我把台湾竹换到了岳母买来的大花盆里。盆子太大了,换了盆的台湾竹整体形象好像很不协调,没办法,已经换了,只得作罢。
自从有了这盆台湾竹,每天下班回来,我都习惯地到跟前仔细看一会儿,不知不觉的,花盆里有几竿竹子,几竿老的,几竿新长出来的,我都清清楚楚。甚至岳母转动了花盆,我也能发觉。我和岳父母也比过去熟悉的多了。
那时,我们公司正在研制一款新产品,有时晚上要加班,每次回来晚了,岳母都把饭菜放在炉台上热着,怕我回来吃凉饭。有一天,我回来已近天亮了。骑着单车刚拐过街口,就看见有一个披着棉衣的黑影蹲坐在院门口。原来岳母惦记着我,足足等了我几乎一夜。当吃着热了四五次好像都有些酸了的饭菜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岳母家也开始让我有了家的感觉。突然有一天下班回来,让我大吃一惊。不知谁把台湾竹贴根剪得一棵不剩。我慌忙去问岳母才知道,街坊上的一个花匠说,这样才能长得更好。果然没几天,就从土里齐刷刷的钻出许多小竹笋似地嫩芽,而且只用几天时间就长到一尺多高了,并且比原来的粗壮的多,硬实得多。特别是十几竿竹子全在一个高度。展开的叶子形成了一个比花盆还大的平面。
公司派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汽车新技术展览会。回来时,又顺便去天津看了一个叔叔。没想到一去就是十几天。回来后,我把给岳母买来的绿豆糕、香蕉放到桌子上,第一件事,就去看台湾竹,不看则已,一看几乎惊叫起来,原来台湾竹又长出一茬比原来高出半尺多的新竹子。远远望去,脸盆直径大小的花盆里,二十几竿竹子的竹叶整齐的形成两个相差半尺高的圆面,真是“树形团团如帏盖”,好不壮观!原来还感觉大的花盆,现在看来正好合适。
和岳母家越来越密切、和谐的关系,让我们每天都非常的愉快,特别是岳母做的饭菜更让我百吃不厌。北方人爱吃的豆芽,一般人的做法是拿过来就吵的。而岳母要把豆子的皮和那细细的根摘掉后才能炒,不管多忙她都要一根一根的摘,所以炒一盘豆芽也要花很多的功夫。没过多久我们都胖了。那几年国内电视机、洗衣机刚刚出现在普通百姓家,而且一般还买不到。我们看到岳母那样辛苦,就四处托朋友,用我们多年的积蓄给岳父母买了一台电视机,一台洗衣机。开始时,岳母非常高兴,反复学习使用的方法,生怕弄坏了这些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可是洗衣机用了几次,她就坚决不用了。原来,那时生产的洗衣机洗的衣服,没有手洗的干净,而且又浪费水电。电视机倒是一直喜欢,我还看过她用手抚摸过电视屏幕,好像在研究电视里的人究竟在哪里,遗憾的是,岳母是高度近视,当年又只有黑白小屏幕电视,岳母带着高度近视镜,还要辛苦的站在电视机前面才能看清节目,一阵高兴之后,又是一阵说不清的酸楚。
岳母的慈善,整条街都有名。虽说是临街的房子,但她出来进去从不锁门。平时岳母说话是极温和的,但要说到让她锁门,就和你急。说我们把别人想得太坏了。刚到她家时,白天有几次从公司回家取东西,看到屋里空无一人,着实吓了一跳。有一天下班回来,我感到屋内气氛有些不对,刚要问,妻子就给我使眼色,原来,今天岳母在和人换大米时,把那些换大米的请到屋里来招待他们,结果把女儿刚买来的皮鞋偷走了。有了这次教训,岳母出门开始把锁头挂在门上,但仍然不锁死。我们怕岳母难堪,从此谁也不再提锁门的事了。
我家的后门和邻居共用一条通道,是那种两家合住的格局。后院里,我家仅有一个棚子,原来装些煤和木柴之类的,使用天然气之后,一般没事就不到后院去了。邻居家人口多,并且已和我们相处了三十余年,关系相当不错,想让我们堵住后门,把这条通道让给他家做厨房。进而又让我们把棚子也让给他家,再搭一个夏天能住人的小房间。其它的邻居听说后,纷纷打抱不平。岳母想了一天,最后答应了。岳母在家里最受孩子们的尊重,星期天,两个内兄来拆棚子,没有一个人表示不同意见。
平时,台湾竹的浇水、伺弄,都是岳母做。为了减轻岳母的辛劳,我开始承担起台湾竹的管理任务。台湾竹喜水,生在水里反而能长得更好,隔段时间我就狠狠地浇一次。听说洗鱼的水发酵后可以当肥料,我就用一个坛子装起来,待到没有臭味时,就用来给台湾竹上肥。说来真有效,突然有一天我们不约而同的发现,竹叶和竹杆的结合处,生出许多密密麻麻的小米粒似的白色东西,近看好像小小的爆米花,问了花匠大爷才知道,这是竹子开花了。
啊!原来竹子也能开花!竹子的花像竹子本身一样,朴素、淡雅。
城市化的进程好像快得很。旁边的小教堂着了一把火拆掉了,第二年就盖起了一座六层高的楼房。我们这一片住的都是平房,拆迁后盖楼房,开发商有利得多。因此很多开发商早就惦记了。先是统计人口、丈量面积,后来就是不断的开会,闹得不亦乐乎。注意力放在这上,别的事好像都忽视了。这一天,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我突然惊叫起来:妈妈!台湾竹哪里去了?!随着我的喊声,全家人都跑到院子里来了,往日放台湾竹的缸上空空如也!大家一口同音的断定,肯定是让人偷走了!这边闹着搬家,那边又丢了台湾竹,大家的心情非常沮丧。当然最失落的还是我,岳母说,动迁嚷嚷多少年了,到头来还不是没动,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第二天我发现缸上多了一盆月季花,枝头上还盛开着一朵极鲜艳的花朵。不知咋的,我怎么看也觉得提不起神来,大家也都觉得不以为然。真像岳母说的,动迁又没动静了,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秋天一天天逼近,北方人自古就有秋收冬藏的习惯。每年这时候岳母都晾嗮一些干菜,今年也不特殊,照晾不误。虽说月季花不怎么投我的缘,但有它总比没它强。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刚刚拿回来几天的月季花,那朵盛开的花朵又不见了。原来岳母晾干菜时不小心碰断了,怕我们知道,藏在了缸后头。我把这事告诉了妻子,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说话。
本来没有消息的动迁突然又开始了。看来上冻前真得搬家了。不知是一连串的折腾,还是天气的原因,岳母突然得了脑溢血。发病时神智还有,等送到医院时就完全丧失了意识。这时我们才感到问题的严重。全家人抛开了一切,全力抢救岳母。我和妻子吃住在医院里,轮流换班看护着他老人家。看着她那安详、因病而微红的面孔,我默默的祈祷苍天让她早日醒来。
岳母是个爱干净、好强的人,虽然一个病房有四五个患者的家属,而且还有保洁员,但我和妻子承担了病房的所有保洁工作。因为我们知道,如果岳母神智清醒,她一定会让我们这样做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岳母虽然没有醒来,但病情也没有恶化。呼吸机、吸痰机、心脏监视仪,从入院就团团围绕在岳母周围。望着眼前这一切,听着岳母微弱的呼吸声,有关岳母的种种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岳母的弟弟是一个城市的市长,但我从未听到她向别人宣扬,也从不拿它作为抬高自己身份的资本。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即使是房屋动迁这样的大事,她也是自己处理。邻居都说如果找你舅舅说句话,也不会上这么大火。我从未见岳母哭过,有了愁事儿时,至多坐在那里沉默,好像在思索解决问题的方法
岳母一共帮我们和两个内兄带了三个孩子,如果加上邻居的,那还要多,我们的孩子出生后,本来没想让她带,因为岳母太累了,不知为什么孩子在托儿所老是哭,妻子每天被阿姨叫去无数次,岳母知道了,心疼得不得了,立刻让我们把孩子抱回来。
虽然经过千方百计的努力,岳母还是去了!不知是命运还是巧合,我和生母一起生活了二十八年,和岳母在一起的日子,细算起来正好二十八个月,岳母从生病到去世,我们认认真真伺候了她二十八天,遗憾的是她已经没有知觉。岳母把幸福、快乐、温暖、乃至一生都给了别人,把劳累、委屈留给了自己。岳母用二十八个月给了我比生母二十八年还要多的母爱!
人的习惯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岳母去世后,无论家搬到哪里,工作调到哪里,我都习惯在晾台上或办公桌上放一盆台湾竹。透过那熟悉的竹影,似乎能经常看到岳母那弯曲的脊梁,听到她有关做人做事的嘱托。岳母真是我第二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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