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记得她的。他第一次进先生家的时候，海棠花开得正浓，香气悠悠从空中飘来。她应该是和姐妹们刚刚玩耍完，头上汗涔涔的，慌张的跑到客厅，大声喊道：“爸爸，我回来了。”蓦得抬头，却发现他坐在椅子上，忽的，小女儿的娇羞露了出来，淡淡一笑，急忙转身跑了出去，似乎是有什么不甘心，到了门柱旁边，忽然又扭过头看了又看，先生笑道：“棠儿惊扰到你了。”他只是不语，含笑望着。在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易安的词《点絳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他想：这首词或许就是为她写的吧，那一刻，她就在他的心底扎了根。那一次，先生和他讲了什么他多数都忘了，却记着海棠花里的闯进来的她。　

先生是疼爱女儿的，不是一般的溺爱，而是让女儿有独立的性格。她是自由的，可以和她的伙伴郊游，也可以和他们讨论诗词。他是欢喜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有那么一点放纵，可以不去计较她的玩闹。她是活泼的，或者摘一朵花戴在他的发间，或者用一粒小石子轻轻扔向他。他有时是有那么一丝狼狈的，但他却无法板起面孔，训斥她，只有一丝笑挂在脸上，她却笑得红了双腮，常常躲了起来。　

此后相别，再见的时候，她已经嫁作人妻。先生老了许多，却是依旧的硬朗和善。恰逢她来了，还是笑吟吟的，脸上挂着红晕，向他问好。

此后，他们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维持家庭和事业。

他是关注她的，她还是那样的美。她待人很谦和，少了年少的活泼与俏皮，多了一份成熟与稳重。她的丈夫一直埋头于故纸堆，研究学术，她则被生活的烟火摧失了年少的水润，不再是悠悠香气中闯进来的少女了。她不后悔，她没有埋怨吗？他有时会这样想。

渐渐的，岁月悠悠过去，儿女都长大了，有人叫他伯伯了，有人叫她阿姨了，春日里的相聚成了他们的约定。忆一忆他们的过往，成就了他们春天里的快乐。

忽然有一天，他开口对她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海棠花正开着呢！我和先生正在谈论着，你忽然就闯了进来，身后还带进了花的香味呢！看见我坐在客厅里，忽然就跑了出去，那时候，你多活泼啊！现在都老了噢。”

“是啊，那时候你多迷人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儒雅的人呢。我多么佩服你啊，有那么大的学问。只是......”她停了停，“只是岁月催人老啊！”她的声音里有些感慨，也有一些失落。

她在家里和孩子们玩闹，孩子们哄闹，要她讲述少女时的故事，她却害羞的不愿意说，后来，经不住孩子们的纠缠，就讲了自己埋在心底的秘密，“他多迷人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只要和他在一起，我都会脸红，他说我调皮，我用小石子敲他，他却对着我笑，也不生气。多好啊！”

“后来呢？”孩子们发问。

“他走了，我嫁了人。”

“再后来呢？”

“后来，有了家，有了你们，你们就都知道了。”

“好美噢，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分开好可惜啊！”

她无话可说，只是笑着，或许，有些事或许是不能勉强的吧。或许做师妹也是缘分。

辗转得知她说的话，他才明白，那时的她是多么的惹人喜爱，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她是羞红了脸呢？此时，他也只有“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了，只是可惜，他们不能相携一起走。望着院子里的海棠花，恍惚之中，那个罗衫湿透的清丽佳人站在花树下，风吹来，花枝摇香，他想：海棠有情，或许也记得相思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