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雨，一巛一巛的，像神甫的眼泪......

在这个雨天，准备为母亲庆贺六十六寿诞之际，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了那一堆堆被焚烧的纸灰不时被夜风卷起，伴着无尽的悲痛和缅怀，在空中飘散，升向天际。亡者能感受到生者的哀思吗？

父亲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生朴实、忠厚，乐于助人、恪守孝道。每当看到他的遗像还有惦念着他的亲人们或是他的同事、好友时，往事历历浮现于眼前，心中常会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感触和无尽的思念。

父亲的一生，留给我的感激很多、很多。父亲作为家庭长子，他英年早逝的母亲给他取了个清山的名字，山之寓意，清之寓意尽在不言中。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一座山，山之魅力，在于清秀，在于挺拔，在于巍峨。在父亲艰辛的人生旅程中，苦苦拚搏了大半辈子，无情岁月蚕食着他沧桑的容颜，留下一道道坎坷的皱纹。

父亲在我的脑海里的印象是高大魁伟的，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四肢粗壮，皮肤黝黑。国字型的脸颊经常带着微笑，浓墨般的眉毛下，一对双眼皮的眼睛清澈明亮，仿佛世间任何的不轨和杂质都浸不进去。他的高大，不仅是身材，更在于人格和品行。

父亲于建国年7月19日出生在中原大地的一个农民家庭，他一生耿直善良、勤劳检朴。过去，曾多次给我讲他在新中国刚成立后遭遇的苦和难。记得一天晚饭时，我剩了半碗玉米粥，父亲看了看我，没说话就帮我吃了。我说饭剩了可以喂猪的，你就别强咽了。父亲又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只是微笑了一下。晚饭后，父亲在微弱的灯上点了支香烟说：“今天剩饭了，我当时不说是嫌你年龄小，可你已上学了，该懂事儿了。”父亲抽几口烟放大了声音说：“别小看那点剩饭，得流多少汗水才能打出来呀！我和你一样年龄的时候，每天除了要下地割草去集市换钱外，还要帮别人卖馒头帮家里赚点生活费，有时候穷得饭都吃不上呀！没办法只能沿街要饭吃”。看了父亲很生气的样子好可怕呀，我只能低头不语了。从此我再也不敢剩饭了，到今天我也学着父亲的方法，教育着我的后代。

在大炼钢铁的反右浪潮中，人们接受着大跃进的洗礼，还要检验每人对毛主[xi]的忠心度！那年头，父亲娶母亲为妻。母亲常说：嫁给了一个穷光蛋，一辈子受苦受累。父亲却不以为然，也常说穷要有穷志气，你跟了我是你的福气。常常逗的母亲哭笑不得。

父亲不是伟人，但他是个不怕困难坚韧向上的人。从小就教育我言必信，行必果，人无信不立。在我童年的日子，离不开父亲严厉地教育，精心地呵护，他教我怎样做人。虽然他只进过几天学校的门，但他很有才气，会写一些歪歪扭扭的文字，有个别不知道怎么写的字，他总有画个简单的形象符号来代表的办法，一手别有情趣的字体，使我受益匪浅。受其文化底子薄的影响，与其背向的是我自幼就养成了爱读书、写字、写作的好习惯。这对我来说是十分弥足珍贵的东西。

父亲的胸襟是博大的，是我坚实的依靠。父亲是一本读不尽、念不倦的书，每一页里都写满他的纯朴、勤奋与博爱。每每阅读父亲时，我的心会激起层层感悟，为他做人的坚强、执著和尊严。作为父亲的长子，我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努力学做一个坦诚、正直的人。

父亲是一位厨师。自打换去那套橄榄绿的军装，陪伴父亲度过几十年春秋的就是烹饪手艺。当兵年代，父亲走南闯北，吃了许多的苦。他常说在那艰苦的环境里，不能吃苦的人，就会当逃兵。他回忆说，冬天要爬冰窝雪，战士们两人打伙，用手把雪扒拉个坑，一个人的被子铺在雪上，另一个人的被子盖在上面，两个人互相抱着对方的脚睡觉。父亲衷情于厨师，一生都没有改变。在我对父亲的记忆中，他那烹饪手艺是完美的，别说是烧鱿鱼、海参，即便是白菜汤，色香味也绝非寻常，似乎他天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料。

父亲平时一向很威严，他的弟弟妹妹们都比较敬畏他，谁也不敢在他面前犟嘴，我们姐弟四人更是如此，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轻易撒娇。父亲在家里是不大管家务事的，母亲经常拿父亲的父亲打比方，油瓶倒了也不知扶起来，但母亲从不轻易当着父亲的面这样说，她怯他。父亲对我们姐弟四人最宠爱的是我的兄弟，我印象当中他没动手打过他一次，唯一的打是用脚轻轻踢那么一下。我最怕的是父亲瞪着眼珠子看我，他一瞪眼我就知道我做错事了，就变得老实多了，因为，我尝试过军用皮带的滋味。

父亲很是严厉，我从来没见过父亲掉眼泪，唯一的一次是那次把我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我始终不承认自己偷拿了家里的钱，他命令我跪下，但我坚持抗争，顽固不化，惹恼了父亲，他用军用皮带狠很地抽开了我的皮肤。抽完以后，我看到了父亲的眼泪掉了下来，当时，我横着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承认自己偷了家里的钱，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这就是我终身难忘的——父亲的眼泪。

我为自己的不孝而感到羞愧。在我的新婚相册里存放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神气的我站在父亲的肩头旁边，竟然从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疲惫和衰老。翻开我的日记，在父亲呵护下点点滴滴慢慢清晰起来。每一张饱含慈爱的照片，每一封渗透呵护的卡片，使我重新感到了父亲那双大手抚摸的温度。是的，就是这只握过枪、掌了一辈子勺子的大手，牵着我走过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童年、少年，指引我踏上幸福的快车道。

父亲为人诚恳，对人热情，乐于助人，事事总为别人着想，一生刚直不阿的人。几十年间，在十里八村，不管谁家操办红白喜事，几乎都留有父亲的影子，因为他有一手好手艺，他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记得八十年代初期，我们家率先购买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由于当时买起电视的人家还不多，每天晚上，父亲就把电视摆在院落里，供周围的邻居观看节目。父亲不在时，母亲没有惊动父亲生前的一个好友。但是，全村的党员、父亲的好友、老同事，包括左邻右舍，却相继来到家中与父亲道别。在向父亲道别的人群中，还有父亲生前帮助过的人，有的是借钱于人，给别人解燃眉之急；有的是借物于人，帮别人渡过万事开头难。

一直以来，父亲的身体都很硬朗，可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喝酒，还只爱喝散酒，子女给他买的好酒都不舍得喝，说不过隐，留着过节招待客人，这也就给他的身体埋下了一个致命的病根。也就在我们为父亲准备庆贺六十大寿时，父亲还很得意地拍着胸脯说担一百多斤担没问题，但他老人家已不大劳作，儿女的成家立业和子孙满堂让父亲觉得万事皆足，并对母亲的事事喜欢操心很不以为然。但父亲耿直、爱打抱不平的习惯一直未改，只要谁家有子女不孝顺老人、或是以强欺弱的的事发生，他准会前去把那些人骂得狗血淋头，畏声而退。

七年的时间，恍如隔世。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代表亲属发言的六叔曾形象的描述：他是一位好党员、好儿子、好兄长、好父亲！

父亲生前爱助人，有个“老大”的称谓。不管年龄大小，他总是凭着一腔热忱对待着每一位父老乡亲。同时，也深爱自己的儿女。父亲病退后，村里的老少爷们还都尊他“老大”，说起来很惭愧，原先我一直看不起父亲得来的这个称谓，在父亲离开后，仍有许多人亲切地称雨还下着，一滴一滴的，像人们哭泣的眼泪。呼着“老大”，这我才知道什么是敬爱。

提起父亲离开人间的那个夜晚，我至今心有余悸。

我没有亲历父亲从生到死的整个幻灭过程。但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一个漆黑的深夜，被一辆不知名的重载车辆，轧过躯体，撒手人寰。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被击倒的父亲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倒下？人生的变化无常使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渺小，还有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一阵风吹过，守护的那盏灯灭了，再也无法点燃。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的，但父亲嘴角残留的一丝笑容似乎在劝慰我，不要悲伤，他会在另一个世界守护我。我无法相信，行善积德的人走时不会有痛苦，好人不长寿也不知从何述起，细数父亲离开的日子，已有七年之久。

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从渺茫的天空中飘下一片枯黄的树叶，正缓缓地堕落地面......惊醒后我想起前不久父亲欲醉了的一个春节，不禁目光灰暗呆滞，联想梦景立时睡意全无。而在第三天的上午，在交警队事故科获悉，父亲就在我的惊惧呼唤中永远地走了，任家人撕心裂肺般的呼喊也不再应答，在黑暗的昏厥中我悲恸得时昏时醒，恍惚中一直以为自己在作恶梦，而周围忙碌的从睡意中赶来帮忙的人群却告诉我，这是事实、是事实。

父亲下葬的那天，凛冽寒风剌骨，刮在我们的脸上、手上，冷在心上。雨在凄凄沥沥无情地下着，像上苍的泪。雨珠子落在我们的头上、身上，四下皆白，分不清天上地下。衣服紧贴着肌肤，我们的心早已被那凄凉的雨沾湿了，雨水夹着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我们站在泥土未干的父亲的墓碑前，嚎啕大哭，悲痛无比，是那样的决别！苍天无语啊！

在一串串送行的鞭炮声中，我打开瓶盖，一股酒香飘出，把酒缓缓地洒在父亲墓前，整个空野都漫溢着浓郁而厚重的酒香……

“父亲啊,您生前特爱喝酒、也爱抽烟。但以前生活的拮据使您无法尽情享受到您所钟爱的东西。待儿女们有能力孝敬您老的时候，您却再也无法得到您所钟爱的东西了。”大姐总爱唠叨这些。是啊，亲爱的父亲!您完全可以在我们的身边享受着天伦之乐的，享受儿孙们带给您的愉悦和欢乐。但是，您却走了，留给儿女的是无尽的遗憾！

血缘亲情浓于水啊，亲爱的父亲！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您最听话的孩子。让我们重新再好好地孝顺您老吧！我会思念您的好，思念您的声音和循循善诱，谆谆教导。

父亲突然离我们而去，您可知道有多少树叶儿在空中飘零?如水一样的波澜就是我们对您的眷恋！我们想您啊，我那正直善良的好父亲！妈妈也时时地牵挂着您，常在我们面前唠叨地念着您。您们几十年风雨人生相伴，相濡以沫，共同渡过最艰辛苦涩的那段日子，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哺育成人。当我们姐弟回过头去思索曾经走过的人生路时，我们各自身上的许多优点是源于父亲您的基因。让我们永远惦记着您，怎用一个爱字能了却？我们心怀感恩，感谢父亲！

亲爱的父亲，您在天堂可安好？在您的六十八诞辰到来之际，我把所写的这段文字连同前不久出版的新书献给您吧，献给我那天堂的父亲！用这朴实的文字在您老长眠的陵墓前倾诉，虽然丑拙，但不失真诚。也算是对您老的一种特别的祭奠！

缅怀父亲，每逢父亲的周年，我带着老人家生前爱吃的食品、水果，爱喝的酒，爱抽的烟，与姐姐、弟弟还有孩子们相约来到墓地。那时正是冬季，墓地杂草丛生，满目荒凉，我不觉有些伤感，心中酸酸的，眼中涩涩的......我们沿着冬季潮湿的小路，很快来到父亲的坟前。大家一起动手，把坟前清理干净，点上一柱香，摆上食品，再轻轻为父亲斟上一杯酒，燃上一支烟。等着清烟袅袅升入半空，心中默默地对父亲说：“老爸，我们又来看你了，最近可好？”仰望着纸灰随风在空中飘荡，很愿意相信，父亲真的能取走这些纸币，并在另一个世界用的很好。每次离开父亲的墓地，我总是有些放不下心，有些难于承受，让父亲一个人狐单的留在那里，这，太悲凉。频频的回头张望，有几次，真的在泪眼朦胧中，看到父亲向我挥手，还是那样的清瘦，那样的神采奕奕......

过去，每次回到老宅院，望着满地的落叶，看着屋内的家俱，自然的就忆起了父亲的音容笑貌。想起父亲清扫完庭院后，点燃一支烟，坐在高凳上歇息的情形；想起父亲一边喝茶，一边和我说笑的情景；想起父亲对着镜子整理满头白发，每次又归于背头的“臭美”形象；想起一边帮我清擦单车，一边告诫我要爱清洁的语气；想起父亲告诉我，种地、垒墙的技巧；想起在父亲生气时，被我逗乐时的，又气又好笑的模样......。此时，只感觉满屋飘荡着父亲的声音，父亲的笑容，还有父亲指间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烟味和那尤其刺鼻的酒味。

每年给母亲过生日，看着母亲笑得开心，我心中自然也是宽慰！每当大家同举杯，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时，我眼前总是闪现着父亲以往喝酒的样子，也许父亲此时，也正在另一个“国度”，微笑着与我们共同祝贺母亲的生日！一切的巧心安排，是老天也好，是父亲也罢！感叹中，明白了应该更加孝敬母亲，让她多多的得到我的爱！让她在有限的日子，得到无限的快乐！可我却总是在回家时习惯地望向他老人家生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仿佛父亲正同往常一样端着一杯热茶坐在那里晒太阳，依稀中觉得父亲并未曾离我们而去，可细看那空着的椅子却又硬生生地堵住了我就要脱口而出的“爹爹”二字，让我心生出满腔的心酸。

父亲在世时并未叱咤风云，却以他独特的个性活在了周围乡里乡亲及我们子女的心里。父亲去了，我已人到中年，幡然顿悟，人生短短几十年，逝去容易还复难，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从那一天开始喜欢上喝酒的，每当遇到酒会，便会禁不住要多喝一点，特别是自打2000年灯节老父亲去世后，我竟然一次喝了两斤白酒，而今我终于能够完全理解领悟老爸当年喝酒的心境了，那是他老人家晚年的无奈和解脱。那是他老人家对生命的挚爱和珍重的一种表达；那是他老人家对生命的美好的眷恋和赏识，然而这种感觉这种体会这种切身体验却是莫到此时故不知的啊！

怀念过去的点滴，快乐早已离我远去。冷冷清清就是我今年再回老家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看到早已搬迁的原址，分外荒凉，已不再有快乐，我迷失了！找不到家的方向，我不只一次问自己，我的家在哪里.我很想离开这个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我很想逃避。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不断地麻醉自己，不断地重复一些事情，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可是这也不能让我摆脱痛，我笑，这是我经常的表情。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有时候我会感觉对不起父亲。以前经常顶撞父亲，意见不和便有了争吵，自以为是，认为我都是对的。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有太多的不该，太多的悔恨。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失去的时候就后悔莫及。这就是有太多的悲剧得以重复的原因吧！

又是一个下雨天，又是一个断肠日。“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心痛泪连连。这些天总是附和着落雨，遥想远在西天的父亲，想起再过不久，就是我父亲的六十八岁寿诞，那天，我们姐弟都将带上孩子为父亲上香送钱，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父亲的那种思念，闲余时间，写写父亲，以表我对父亲的缅怀之感。今夏雨天多，像配好的哀乐，虽还不太满意，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音律和节拍表述己思父的那份情感。想着写着，我早已是泪流满面、语哽咽，心痛如插剑------

多少年来，父亲一直将我陪伴，父亲就是我心中的山，不管吃与穿，父亲都在关心着我。想当年，一家人只有父亲不过五十元的工资，要供一家的吃穿，还要供一帮孩子读书上学，生活的艰苦现在想起，都会辛酸。可由于父亲在，无论多难，那路都走过来了。八十年代初，我上初中阶段，父亲怕我在学校吃不好，自己省吃检用，给我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披星戴月，起早贪黑为着家庭奔波，为着我们操劳，那情、那景、那思、那念，就算是过上百年千年，仍就会觉得就在昨天。

可一转眼，父亲离开我们七年了，做为父亲的长子，在我准备为母亲的六十六大庆寿诞，我更是把父亲怀念，念父亲的慈爱，念父亲的节俭，念父亲的公正廉洁，念父亲对工作的一丝不苟，念父亲的一颦一言------父亲就象一个伟人，永远永远都会留在我那思念的心田。

我已经四十岁，然而面对看不到的锁，却无能为力去打开它。我不明白，为什么走进自己的父亲会这么难？遥遥无期？而我何时才能寻找到这把钥匙？

我很少在梦里遇见父亲。我很惭愧。我知道，是父亲对我失望了。在短暂的人生旅途中，我坚信几次绝处逢生都是因有父亲的相助。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怎样才能安抚我不安、愧疚的心？

还是到您诞辰的那天，去墓地拜祭吧！一坯黄土，一根常香。父亲，请接受儿子的忏悔。

我敬爱的父亲，你知道吗，当我噙着泪，写完这篇文章时，您的读完了初中的孙女和您的两个读大二的外甥，正在室外边看电视，边说着为奶奶、姥姥过寿诞的话题……

天依然汩汩而泣，由苍天传给了地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