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有曰，大道甚夷，而民好径。为什么呢？又是古人有云，“曲径通幽！”原来，寻曲访幽，乃是人生路上其乐无穷的奥妙了。

我喜欢闲来散步，或走在道旁林荫之下，或走在林中小径之上，或踏上田头堤埂之间，或进入山坡野林探脚寻路，都会给人一种别样的闲适和引人静思的意境。人在职场，工作的压力很大，烦心的事儿总是不断，商场上的老总们多是流行打高尔夫球和胡吃海玩来减压和排遣心情。然而，这些办法对我则并不灵光，遇到场面上的这类难免的应酬，我总是表现得心不在焉而貌合神离。十年之前，刚从南国返回京城，心浮气躁，周末常常一人驾车游走京郊山沟。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种心情调理的习惯。倘或遇到烦心事，或是工作压力太大太累时，我总是更喜欢只身驱车走进深山，顺着曲折蜿蜒而又跌宕起伏的山道茫无目的随意转悠，通过看景游山，方能让自己紧张沉重的心情舒缓下来，甚至经过一番这样的静思泯想，多少难以对付的棘手问题还常常会计上心来。在京郊北面的燕山山脉，有一条风景秀丽的游山之路，算来这十年之间我走过不下五六十趟了。我熟悉这一路一年四季不同的风光景致，我清楚一路上山沟溪旁大大小小的山道小径，遇到风和日丽、山花烂漫的日子，常常泊车于路旁，踩着林间山路或溪水小径探幽寻芳，间或拿出傻瓜相机拍下几张过目不忘的风景照片贴在自己的博客上，过后闲暇时打开看看、虽是自我玩味，却也十分自得了。

闲散地漫步在山林小径，人的思路也往往是发散性的，对社会、对人生的许多思考与回忆便会随着你缓缓的脚步亦接踵而来。其实，人在社会，对于人生之路的选择，也多像这漫步在山林之中，有时会山高水险，除了脚下留给你的唯一的出路而别无选择；有时候会在你的面前摆着几条路，有大路，有小路，也有羊肠小道，走什么路全然在你的选择；还有的时候，走着走着，忽然山穷水尽入了绝境，路断人稀没了前程；更有时候，路隘林深，野草茫茫，任由你放胆去探索一条别人没走过的新路。回想起来，在人的一生中，你会多少回走到这样的岔路口，迫你必须作出或这条或那条的道路选择。有时需要勇往直前，照直走下去，有时则需要来个果断的转身调头或转弯变换个方向，事后看来，走在人生的道路上，选择和不选择确实结果大不一样，而所谓的人生和事业上的成败得失往往就在于当初对于道路选择的一念之别上。

凭我的心性，生活就像游山，常常是放着大路不走，总爱另辟蹊径，好小径而爱幽静。朋友多是批评说敝人，缺乏执着而善变，不是那种一条道走到底、爱认死理的人。想来，这还真是本人的一大特点，回顾自己所走过的路，确实印证了这种评价。凭感觉走路，有路就走，无路则退，一旦发现路不好走或是感觉不对劲，马上掉头转身，从不会守在一棵树上作吊死鬼。回想起来，虽然生活中懵懵懂懂地跟着众人走的时候也不少，但在人生的几次重大关头却都是有意识地做出了自觉主动的选择。

记得还是在我初中毕业之后，按西部山区农村的习俗，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虽未成熟，但大人们便开始忙活起来给孩子张罗着找对象定亲了，我的那些一起长大的少年同伴们，多是被大人牵着不到三五年便稀里糊涂地一个个走进了家庭。我家那时候很穷，父亲在我刚上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苦撑着这个家，在哥哥结婚自立以后，家里的主要任务便是要为我成家立户了。费尽周折和艰辛，母亲还是为我订了亲，按当地最低价出了240元彩礼定下一家成份不好的富农的女儿。然而我却对这门亲事一直没什么兴趣，直到高中毕业回乡劳动的年月，家里给我盖了一间小偏房，大有逼我成婚之势，我还是挺住了没有就范。说心里话，山沟里长大的孩子，一旦读了几天书，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了解，多是对于这穷乡僻壤的家乡没有多少眷恋之情的。对于故乡的歌颂和怀念，那只是住在城里的诗人们的故作感慨而已。直到今天，一想到当年故乡那种一半是人、一般是牲口般的生存环境，依然令人心有余悸而不堪回首。那时候，我也像路遥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总想着能从山沟里走出去，始终不甘心一辈子就窝在山沟里生儿育女种地放牛。记得还是初中毕业时，同学们离别赠言，我给一位同样家住山里的同学留言是：“即使我们成不了凤凰，只是一只鸡，也一定要从家庭的笼子里飞出去，飞出大山。”　终于，我挨到了工农兵上大学的机会，那一年，又推荐又考试，没想到我竟拿了全县的头名状，很幸运地中了北京在我县那一年招生的唯一名额，从黄头高坡的西北农村一步跨进了北京大学。这一步，是如此根本性的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固然取决于一种社会机遇，但事后看来，和我当时不愿追循家乡父辈们为我选择的世代常规的生活道路分不开的，假如我当时也像那些同龄同伴们一样昏头昏脑地被大人领进家庭，这时我也许和他们一起正在黄土高坡上放牛哪。

大学毕业时，从西部一起来的近十名同班同学大多分回本省，当负责毕业分配的老师问我希望分哪儿工作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除了本省不想回去，分到哪儿都行。结果，很意外地，我被留校作了教员。本来，能从山沟里走到最高学府，做个高校教师就很不错了，可是几年后高校开始招收研究生，我很快意识到作为一个“工农兵学员”是没有多少学术优势的，立即决定改变“出身”，考取了研究生，并且一口气读了七八年，获得了文革之后北京大学文科第一届经济学硕士、博士学位。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是个中国市场经济风起云涌的年代。高校学术思想十分活跃，人的思想情绪也很浮躁。在这个时期我接触到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他的自我设计、自我选择的人生哲学对于当年的青年学子都有极深的影响。是沿着学术研究和读书教书的路子继续走下去，还是再来个华丽转身改变一下从业之路呢？八十年代末的剧烈社会动荡对我触动很大，很快使我失去了从政为官以施展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和兴趣。再看当时和前三十年的中国社会科学研究，几乎是千篇一律的从不同学科、不同角度对于“阶级斗争为纲”的文字诠释，经济学研究也脱不出总是为当局的经济政策作理论辩护的命运。今天看来，计划经济前三十年的中国社会科学，基本上都是一种从属于正统意识形态的伪科学，拿出国门谁也听不懂的一种伪学术，这样的文字游戏除了混个职称外还有什么意义？那时候，还看不到三十年后今天这样的学术开放，我对当时那种极其僵化的意识形态禁锢之下的所谓学术研究产生了怀疑和动摇。经过短暂的彷徨，我决定弃学从商，到市场经济的第一线去，也许还能为国家的经济建设作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于是在九十年代之初，毅然告别了京城的最高学府，告别了文化学术圈子，义无反顾地南下沿海的经济特区。我戏称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我流放，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如火如荼而又心中无底的市场商海洪流。

商场奔波几近二十年，虽然我选择的是自由的职业经理人的从业道路，然而走着走着，不知道有多少路是自己主动选择走上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路是懵懵懂懂跟着众人的脚步走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路是被时势、被别人推着走过来的，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竟然兜了一个圈子又一次回到了当初的出发点：当年走出京城、走出正统体制的中心地带，辗转东南沿海经济特区和发达地区，跨越民营企业、股份制企业、地方国企到中央企业，又一次回到了正统体制的中心地带，走回京城，进入了国家大型中央企业装模作样地做起了“干部”。其实，在这种官不像官、商不像商的过渡时期的国有企业中，政治作秀往往比做生意更为重要，其间留给职业经理人能走的路是极其狭窄和艰险的，吃得开的主要是两种人，一种是贪腐的坏人，他们坑蒙朝廷，盗窃蚕食国有资产，以官方赋予的冠冕堂皇的身份，欺行霸市、拉帮结伙经营自己的山头；另一种是清廉的政客，他们对企业经营知之了了，对于企业公司的发展也未必都有深谋远虑或长期打算，不过他们多是把朝廷委任的企业公司看作是当官晋升的跳板。真正的政客不一定贪财，也会努力去创造政绩，这样看重仕途前程的企业高官，应该是很不错的干部了。而这其间两边都不靠的业务型职业经理人，在这种国有企业里是很难拿捏的，而且处处隐藏着险恶，弄不好还会一不小心成为政客们摩擦游戏和权力之争的牺牲品。近年来，常感能做的事情多是出于无奈，做事和做人的心态越来越差，面前可供选择的道路越来越少，而且路子也是越走越窄。有朋友笑我，说我的这些年的经历正好应了“出生入死”那句箴言。确实，回到京城和正统体制中，心理上很多不适应了，对于企业不得不常常要搞的种种为取悦龙颜的大摆龙门阵、风风火火跑龙套之类的政治走秀很不习惯了，在市场上学着非官非商、非驴非马的角色总觉得怪怪的，拿腔作调地学说着官话、套话总感到有点假模假式的样子。年轻时读书期间深受士林文化影响留下的清流意识和长期在市场养成的放荡不羁的脾性，终于把自己引入和正统体制貌合神离甚至格格不入的境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是啊，陶渊明这种“舟遥遥”　、“衣飘飘”的归隐之路未尝不是通向幽静去处的一条更好的出路选择么？我又何必沿着这条自己并不适应而且拥挤不堪的艰辛之路继续走下去呢？守望在这皇恩浩荡的路口，莫非还想讨个封妻荫子、寿终正寝的归宿么？归去来兮！是到了又一次转身改道、迷途知归的时候了，我何不给自己再来一次心灵流放呢？

古往今来，读书人心里总是有点优越感，当你仕途不达、事业不顺，甚至报国无门、走投无路之际，总还有一条退路，这就是退回书斋，玩些文字游戏，既可以安身，也可以安心矣。过去读书总爱从中寻找治国平天下的经世济用之大道理，而今，国已治，天下已平，我辈大可不必为此枉费心机了。这时方才明白过来，人需要为自己读点书，读书的目的全然在于修身养性而已。或汲取风花雪月以陶冶情操，或寻章摘句以附庸风雅，或著书立说以安静心神，或拜谒圣贤以穷究人生之真谛，凡此种种，皆可实现自身心平而气和、神清而意爽了。闲来安坐书斋，打开一本好书，慢品一口茗茶，捉摸着字里行间中的趣味；兴致一来，闲适地击打键盘，或能写下一段心血来潮的诗文杂感，不求能给世人留下写多少醒世、喻世、警世的明言、恒言，但求闲来无事之时，翻出来供自己来慢慢品读、虽是自我欣赏，自我愉悦，倒也十分惬意了，时不时，还会拍案而起，笑歪了孤灯下自己的身影。

又是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我怀着澄静如湛蓝的天空般的好心情走进京郊一座无名小山。山上山下一处处红黄墨绿五彩缤纷的枫叶把小山包点缀得像个衣着艳丽的新娘。山下道旁有一条窄窄的登山小径，曲折蜿蜒、盘山而上。我踏上幽静的小径，踩着一路金黄的落叶，拾级而上。山顶上寂静无人，只有轻轻的风声和低低的鸟鸣声，头顶上，蓝天无垠，白云飘飘。山下，正前方，一条宽阔的官道公路横贯南北，像一条锦绢般华丽，一直延伸到无尽的远方，路上热闹非凡，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回头看，刚才上山的那条小道，在秋日晚霞的映照下，像似一条银灰色的蟒蛇，在这如诗如画的山野彩林中时隐时现，曲径通幽，却是别有一番醉人的意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