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导评估顺利通过了！

检查团还没来，检查顺利通过的消息已经来了。检查团之所以还来石多小学仅仅是因为这里的新教学楼。贾康知道消息后还没来得及通知大家，检查团就来了。一行人左门厅进楼，一楼二楼三楼上去，三楼二楼一楼下来，右门厅出楼，二话没说，上车，走人。几辆小轿车一开出校门，放学铃就响了，石多小学的老师和学生几乎同时发出欢呼：“嗷——”

“付校长，累了几个月了。今天检查通过，你说怎么办？”安排学生整队出校门后，老李返回楼道，冲着付铮就问。老李五十挂零，浓眉剑竖，双目有神。他是学校除了校长付铮之外年龄最大的老师，一向性子直爽，说话直来直去。

“好好好！答应过你们检查完了庆功的，咱们一定说话算数！”付铮眉开眼笑。检查团来之前，他没有接到督导评估顺利通过的消息，刚刚见检查团来了，还在提心吊胆。看随行的学区董校长一脸轻松坦然的笑容，又见董校长偷偷做了胜利的手势，看着不到十分钟检查团就打道回府，付铮一颗心放到了肚里。现在他是心花怒放。

“一定说话算数？咱今中午就说话算数了吧。走，哪个饭店？大伙儿说说。”老李冲着大家挤挤眼睛。

“天——下——奇——珍——”老师们异口同声。

“好！”付铮一口答应。忽的，他又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着身边高大黑壮的贾康，笑笑地问，“忙了几个月了老师都挺不容易的，今天中午请老师们一顿吧，你说呢？贾老师？”

贾康是几个月以前调到石多小学的，在此之前他在另一所小学当了两个月的教导主任。贾康的调令是付铮读的：“为迎接教育督导检查，特调贾康同志到石多小学任教导主任兼副校长。”念完调令，付铮真心真意地说：“我真觉的有点力不从心了，还有两年就该退休了，维持正常教学还可以，这一有检查我觉得我忙不过来啊！贾康老师来了，我觉得一下子轻松了。大家欢迎贾老师。”说着带头鼓起了掌。贾康二十五六岁年龄，高大魁梧，脸色黝黑。待大家掌声停止，他咳嗽一声说：“我来是为大家服务的。刚才来的时候学区董校长和我单独交代了几个任务，下面我布置一下，散会后大家马上执行。当然，这些付校长都不知道，是董校长和我单独交代的。”然后他一二三四如此这般布置了下去。稍稍停顿，付铮刚要说话，贾康大声宣布“散会”。付铮愣了一下，之后冲着也有些发愣的老师们摆摆手，“那——散会吧。”

老师们从会议室出来，听见身后贾康大声地说：“付校长，马上带我去我的宿舍吧！”不待付铮说话，他率先走出会议室。付铮默默地站起来，直直腰，走在贾康后面。

这时候，贾康听见付铮问“今天中午请老师们一顿吧，你说呢？贾老师？”他一开始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沉吟了一下，他眼睛使劲睁了一下：“你说吧，你是校长。”付铮听见回答，把手一拍，“那好，咱就去‘天下奇珍’！”

“天下奇珍”是公路边的一家饭店。门面不大，是当地人们比较认可的饭店。老师们早在迎接检查忙得焦头烂额时就达成共识：无论检查结果怎样，一定让付铮在“天下奇珍”请客。不为别的，就为了每天的早上7点到校，晚上7点离校，甚至经常夜里11点到学校搬运调派的桌凳、电脑，凌晨1点到学区开明天的工作会议。到“天下奇珍”不为吃多少天下奇珍，就图一个轻松——到小有名气的饭店包间里一坐，电风扇一吹，热茶水一端，服务员一叫，各种菜一上，不用自己动手做，吃到了嘴里，咽进了肚里——这种清闲是紧张忙碌到极致之后胜过任何美酒佳肴的最美的享受啊！

八位老师，有骑自行车的，有骑摩托车的，有跳上别人摩托后座的，高高兴兴驶向饭店。晶晶和亮亮各自坐在自家自行车后面的童椅里抱着妈妈的后腰奇怪地问：“妈妈，咱们去哪啊？”晶晶和亮亮在石多小学旁边的幼儿园，他们的爸爸平时不在家，他们不跟着自己的妈妈跟谁啊。为了检查，他俩也受了好多折腾呢。

八个大人，两个孩子，正好坐一桌。“八个人，八个菜。”付铮没有寒暄就自己开始点菜。“我吃饭从来不要鱼。有刺，扎哄哄的，没滋味。”“一只鸡只有两条腿，不够一人一只，咱们也不要鸡了。”付铮自言自语似的说，还自顾自地笑了。

“什么鱼刺扎？什么鸡腿不够分啊？你是嫌这俩菜太贵。”老李把一双筷子丢到付铮面前，　“古代的庆功宴，鸡鸭鱼肉一个也不能少。今天不管你舍得不舍得，你得让我们满意。”

其他人都嘻嘻哈哈说笑着。“从来鸡就两条腿，你喂一只八条腿的鸡咱们开开眼。”“嫌一只鸡两条腿不够分，你要四只鸡啊。”

说归说，谁也没有去点什么菜。大家真的觉得吃什么无所谓。

说笑的时候，菜已经陆续上来了。“焖子”“麻辣豆腐”“酸辣土豆丝”“木须肉”“鱼香肉丝”“西红柿拌白糖”“东北大拉皮”，最后一个大菜是满满一大盘“肘子肉”。上菜的空当，服务员拎来一墩啤酒。一墩啤酒九瓶，八个老师当中女老师基本不喝酒，四位男士九瓶啤酒绰绰有余。看看坐在妈妈身边的晶晶、亮亮，付铮又要了一大瓶雪碧，递过来，“你俩喝这个。”

“哎，我说领导，庆功没有白酒啊？”老李酒量不大，但是爱啁两口。

“有有有。”付铮连声答应，“来瓶一星的东台酒。”

“一星的东台酒？不行。咱们酒量不大得喝点好点的，起码要个三星的东台酒的。”老李知道付铮从来不乱花钱，这回也是因为检查通过了，故意和他开开玩笑。“要是知道今天你让喝一星的酒，干活儿那会我就只出一成的力。”

“呵呵呵……你不是不干活的人，不让你喝酒你也是该怎么干了就这么干。”付铮接过服务员手里的一星东台酒，自己拿了开瓶的钥匙去开酒瓶。老李伸手要过酒瓶，张嘴就用牙去咬瓶盖，咬了几下没咬开，递给身边拿了启子的服务员。“我说一星东台酒不合适吧你不听，咱俩连瓶子都开不了。换换换！”付铮哈哈笑了，“瓶子你都咬坏了，怎么换？”说话间，酒瓶已经打来了。

付铮接过酒瓶，给老李慢慢地倒满了酒杯。“来来，为了你的干活卖力气，咱俩喝两个。”

“好，你知道老李的脾气老李高兴！来，干了！”老李爽快，两杯酒端起来就倒进嘴里。

见他俩喝了酒要吃菜了，女老师们也跟着拿起了筷子。先给两个孩子夹了几样菜放到他们的小碗里，然后自己慢慢品尝着菜的味道。

几口菜后，付铮端了酒跟老师们挨个喝酒，挨个道着“辛苦”，老师们说着“应该的”端了酒杯抿一下，然后依旧吃菜。喝酒进行的间隙，老师们就回忆这几个月的辛苦，说着说着就说到今天检查的轻松。谁都知道上级下来检查，无论被检单位做了多大的努力，准备工作做的多好，要是认真起来，总会有不尽人意之处。今天检查团只看学校外观，对于老师们来说是多轻松的事情啊。——校舍的好坏不是小小的老师可以管得了的。老师们仿佛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满心满脸的庆幸。

贾康一直比较沉默。其他人叽叽喳喳说笑的时候，他仰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付铮从老李开始打圈敬酒，到了他那儿，还没等付铮说话，贾康就一仰脖喝了下去。付铮也二话没说喝了自己的酒。随后，付铮提醒贾康：“你也和老师们喝喝。咱们工作全靠老师们出力了。”

贾康看一眼付铮，略一低头，又仰起头大声说：“校长让我敬大家酒，我听校长的话。老李说了这酒不好，我就不用这酒。”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大声喊“服务员，来瓶五星东台酒！”

大家一愣。五星东台酒是东台系列酒中的极品，价格要在百元以上。贾康怎么回事？人人都觉得纳罕。老李嘴里正嚼着菜　来不及咽下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真要三星的……”

贾康没有搭腔，自顾自夹了菜在嘴里嚼着。

服务员过来：“对不起，咱这小店没有五星东台酒，有三星……”贾康嘴里不停脑袋不抬，冲服务员摆摆手，“来瓶杠子头！”

杠子头是一种散装的烈性白酒，入口粗糙呛辣，喝下去，从嗓子到胃里一道线如热火焚烧，二三杯下肚，整个人就觉得腾云驾雾，如入九霄。而且这酒喝醉了不容易醒酒，就是醒了酒胃里也要难受个四五天。一般人可不敢喝这杠子头！

服务员也愣了一下，“对不起，这种酒我们这里也没有。三星的东台酒倒是有……”贾康像是没有听见，“再来一瓶一星东台酒！”

说着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然后把酒瓶递给身边的段勇，示意他给其他人倒酒。老师们有的递过杯子倒满了，有的接了酒瓶自己倒了酒。不约而同的，每个人都放下筷子，静静地坐着，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晶晶和亮亮感觉倒了什么，也莫名其妙地放下筷子，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妈妈。

贾康端起酒杯，对着大家说：“今天说是庆功，实际犒劳大家。但是这酒这菜挺对不起大家的。我没有办法。有机会了我好好犒劳大家。我先自罚三杯，算是跟大家表示歉意。”说着三杯酒入肚。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下，儒雅的段勇轻声说：“其实大家不是为了吃什么好的，就是想轻松一下。什么酒菜都无所谓……”

贾康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段哥，你是好兄弟。来，喝一杯。”不等段勇回答，贾康又左手端一杯，一饮而尽，右手端一杯，一饮而尽。“你不会喝酒，我替你喝了。”段勇闭住嘴，不再说话。

贾康一眼不看段勇，一手拿瓶，一手拿杯，冲着沙文娟叫着：“娟儿，来，咱们喝一杯。我最喜欢叫你娟儿了。多好听！我的第三个女朋友也姓沙，叫……娟儿，和你就差一个字。姓沙的这么少，你们就差一个字，还都让我遇上了！缘分啊。来，喝一个。”也许是酒劲儿，也许是想起了什么，贾康的眼睛有些发红。

“娟儿，你不喝？你不喝我给你端起来了啊。咱俩谁跟谁，我给你……端起来……”贾康说着，扶着桌子站起来，要向沙文娟这边过来。沙娟身边的冷飞云碰了沙文娟一下。沙文娟恼怒地看看贾康，端起酒倒进嘴里。随后，拿起一个茶杯装作喝茶，一口把酒吐了进去。

贾康没看见沙文娟吐酒，他又自己倒了一杯酒冲着苏娅说着：“大姐，带着孩子加班干工作……辛苦你了。实在人干实在活，谢谢谢谢。”苏娅端了杯子抿一口，放下杯子，“你喝慢点儿，吃点菜。”她冲着大家：“咱们都吃菜吧。”看看付铮脸色跟刚才不一样，她又特意叫了一声：“付校长，吃菜吧。”

老李夹了几片肘子肉放到付铮盘子里，“来来，吃肉。”

付铮哈哈笑了：“知道我爱吃肉就给我夹，哈哈哈，都吃都吃。小家伙们，来，爷爷给你们两片。”说着，夹了肉勾着身子给两个孩子递过去。两个孩子的妈妈赶紧接了，各自照管孩子吃着。

贾康在各个盘子里夹了菜堆在自己的盘子里，闷头几口吃下去，又拎起酒瓶。冷飞云拽了一下沙文娟，轻轻说：“咱们去厕所。”沙文娟正为刚才贾康的话愠怒尴尬，听见说一转身出去了。

“来，梁小姐。咱喝。”贾康正想说话，见冷飞云和沙文娟出去了，不满意地嘟囔了句什么，随即把目标对准了梁如玉。

“好，咱喝。”梁如玉平时能喝一二两白酒，所以一点也不胆怯。“什么话也别说了，咱喝酒。”说着，梁如玉站起身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我先干为敬。”她仰脖喝酒，然后把酒杯口向下一倒，“我一滴没剩，十分的敬意。你什么也别说了，喝吧。”

“我什么也不说？你……有酒量还不叫我夸？有酒有色，女中极品！怪不得我哥们儿……舍不得你。他喜欢。我……更喜欢！……”贾康说话结巴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梁如玉。

苏娅皱了皱眉头。贾康说的“哥们儿”是梁如玉交往的一个男朋友。轰轰烈烈一场以后，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时。贾康再提，无疑是在伤口上撒盐。

苏娅看看梁如玉，她满脸通红，手里的酒杯悬在半空。苏娅看看别人：老李咧着嘴剔着牙，似乎只专注于自己的牙缝。段勇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付铮脸色阴暗，目光冷峻。

贾康谁也不看，两手抓着酒瓶子在桌子上晃荡。“梁小姐，梁小姐……古时候的梁红玉是个名妓吧？那叫一个惊艳。多少……大老爷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后来嫁了韩什么忠，成了……英雄。你梁如玉和她梁红玉一字之差，也是……美女英雄……我我我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你在咱这里是委屈你了……你，你到省城开店去……你无论开什么店都是大……人物……我捧你的场……梁小姐……我和我哥们儿捧你的场……”贾康不喘气地说着，中间边说边倒了酒自己喝了，到后来，一双小眼睛眯眯着看定了梁如玉。梁如玉整个人像根木头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也动。眼里的泪水闪闪躲躲得就要掉下来。

苏娅看着梁如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对面的付铮突然满面通红地一把把贾康手里的酒瓶拿了过来。他站起身，倒满了面前的杯子。“贾老师，来咱们喝。”付铮说着，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平时的笑容。苏娅握住梁如玉的一只手，拉她坐下，自己紧紧搂住他的肩膀。

“你来咱们学校这几个月，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别的不说，普通话我都说不了啊。人家检查，没问什么话，要是问了，我这老土话怎么交代啊！……”贾康正冲着梁如玉喋喋地说，冷不丁被付铮打断，他的脸色马上黑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坐好，仰着脸转向旁边站着的付铮，一字一句地听着付铮说话。“来，喝一个。感谢你的帮助。”

付铮举起了杯子。

“停停停！”贾康站起身，“你感谢我的帮助？”他在“我”和“帮助”上加了重音。“你感谢我的帮助就喝一杯酒？一杯酒我不喝！”

“那你说喝多少？我达到你的满意！”付铮脸色不自然起来，但还是挂着一丝笑容。

“十杯！要感谢就要实心实意！五杯白酒，五杯啤酒！不喝拉鸡巴倒！”

“好！五杯白酒，五杯啤酒！不喝拉倒！”付铮没了笑容，他不假思索回答。

“倒上！”贾康叫道。。

“倒上！”付铮叫道。

白酒加啤酒酒劲最大。一般人喝这种“白加啤”酒三杯必醉。而且醉后特别难受，也不容易醒酒。

老李站起来:“算了算了，意思到了就算了，都喝两杯白的算了。”

“不行！他要感谢我帮他的忙他就得这么喝！”贾康扭着脖子冲着老李，抹了一把红眼睛里泌出的眼屎。

“我喝！”付铮端起一杯啤酒咕噜倒进嘴里。

贾康转过头，在付铮刚喝完的杯子里又倒满了酒。然后数了数，“好！五杯白酒五杯啤酒，你喝。”

付铮把刚才那个啤酒杯推开，“我已经喝了这杯了，再喝四杯啤酒五杯白酒就够了。”

“你没喝！”

“我喝了”

“你没喝！”

“我喝了！”

冷飞云和沙文娟正走进屋，看见这情形有些莫名其妙。她们偷偷问苏娅和梁如玉发生了什么事。苏娅和梁如玉紧张地看着付铮和贾康没有回答。

“谁要是没有喝谁是王八蛋！”付铮脸上的笑容彻底没有了，贾康的眼睛要冒出火来。

“谁要是没有喝谁是王八蛋！”

“谁要是没有喝谁是王八蛋！”

“谁要是没有喝谁是王八蛋！”两个人谁也不少说，你说一句我跟一句。屋子里充满了火药味。

“你没喝你是王八蛋！”

“什么？贾康！我比你爹还要老，你骂我？”付铮的眼睛瞪得快掉出来了。“你今天都放了什么屁!你妄披了一身人皮！你个小王八羔子！”

“你个老王八羔子！”

“你个小王八羔子！”

老李慌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喝酒就喝酒，这是干什么！”他把身子挡在两人中间，一边一个往开推着。段勇拽住付铮的一只袖子，“付老师，别吵了。”

晶晶一下子扑到苏娅怀里，尖尖地叫着“妈妈”。苏娅抱紧怀里的孩子，又拉过亮亮搂在怀里。“你们别闹了，孩子们都看着呢！”苏娅冲着付铮和贾康叫着。

付铮的脸已经红得要溢出血来，他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贾康的骂声，他的眼前只有贾康涨地更黑的脸和他一张一合吐着脏话的嘴。两个人越凑越近，老李被挤在中间后背死死地抵住饭桌。他担心靠翻了桌子，抽出身子站在贾康后面使劲拉住他的一只胳膊。付铮往前凑着，段勇根本拉不住他。付铮用肩膀撞上了贾康的肩膀。贾康一甩手狠狠地回撞付铮，拉着他手的老李不提防，一下子被甩出三四步，一屁股墩在地上。他哎呀一声捂住了腰。冷飞云和沙文娟尖叫着扶起老李，老李一手拄着腰一手还指着付铮和贾康：“你们冷静点！冷静点！！”

隔壁饭局的一个熟人走过来，推开站在门口的服务员，拽着还在骂骂咧咧的贾康走了。

“天下美食”的包间里，几个人默默地听着付铮的诉说。

“一来饭店就说我寒碜。学校的钱都用到检查上了。到现在我还垫付了几千块钱。我要是乱用公款，工作还能干吗？”

老李倒了一杯水放在付铮面前。对于用公款这件事，老李是绝对相信付铮的为人的。没有督导评估检查之前，付铮让老李觉得的付铮的经济是白的。在每个学期初，付铮必定会发一次班内的卫生用具。笤帚扫帚一个个用铁丝拧结实了亲自送到各教室门口。教师用的红笔、蓝笔、备课本、班内日志本也都一并发下去。学期中间，教学上需要什么了，只管开口，付铮亲自送到老师手里。付铮把每笔开支记得清清楚楚，每学年的校务公开前，他先开一个教师会议，一笔笔开销汇报个清清楚楚，然后大大方方地写在校务公开栏里。教学工作不受影响，老师们也就从不去关心学校的财务。

但是贾康未必和其他老师一样不去关心学校的财务。这几个月，他私下和老李议论了好几次。诸如哪张桌子被付铮送给村支书了，哪次付铮给了村主任一条烟。贾康说的这事老李都知道。付铮以前在会上交代过：“村官难缠。不给他们点好处，学校房屋修缮，操场硬化都得自己干。咱老师们可没有那个精力和时间。”老李见过送给村支书的那张桌子。桌面千疮百孔，付铮把三合板蒙上去又刷了一层新漆。桌兜儿漏了，付铮用白胶粘上去一块三合板的边角料。桌腿坏了，付铮用两根长棍夹住桌腿再用铁丝拧紧。村支书来看校舍的时候，付铮没让他看库房，其实库房里比这张桌子好的桌子多了。至于送村主任的烟也的确是公款买的，是在教师节慰问会上付铮给村主任的，付铮让村主任代送给每位村委一盒，以表达学校对村两委班子关心教育的感谢。烟是十三块钱一条的灵芝，当时是中低档烟，现在已经因为档次低自动退出柜台了。老李跟贾康解释过，但是贾康下次还说，再下次还说，而且每次都会再说一些老李不知道的类似的事情。老李就不再吭气了。老李暗自思忖，即使贾康后来说的都是真的，付铮也没有影响教学，那些事与我一个普通老师有何关系啊。

“就差两年就退休了，我一定要把好关。在我面前，我不许他这么和女老师这么说话！”

沙文娟和梁如玉听了付铮的话，眼里不由涌出了泪水。她们也不习惯贾康和她们这么说话。但是这两个月，贾康总是和她们这么说话，而每次看到沙文娟和梁如玉脸上有了不满或者要还击什么话的时候，贾康就解释一般说着：“年轻人嘛，随便开玩笑而已。现在外面谁不开这种玩笑谁是小气。太认真了就没人搭理了。”

沙文娟和梁如玉就不说什么了。她俩都在学校吃住，业余时间也只是看看电视，她们可不知道外面怎么开玩笑。她们不像贾康没有课有时间接触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因为不懂，也许是下不了撕破面子的决心，她们也就认了贾康的信口开河。但刚才贾康说的话太过头了，听见付铮维护自己，她俩几乎掉下泪来。

“我六十岁的老头子了，一辈子没让人骂过，今天他这么放肆！……”

段勇坐在付铮身边，同情地看着付铮气恼的脸。他清楚地知道，贾康骂付铮已经不是一次了。

段勇的身体不好，烟酒不沾。平时认真上课看作业，课余吹几声笛子，画几笔素描或者清唱几句“谁不说俺家乡好”。教育督导评估一来，段勇不顾身体，和老李、付铮一起抬柜子搬电脑，甚至一块上楼顶修补渗水的裂缝。干活的时候贾康一般是动动嘴，实在没奈何了才搭个手，段勇从心里对贾康有些意见：年纪轻轻就一副学校领导的架势，没有经验没有威信还四体不勤！因此就多了几分回避。

贾康倒是经常找段勇说知心话。段勇在微机上输数据、打文件的时候，贾康经常过来帮着念。之后就开始说“我是学区董校长派过来的。你说董校长是什么意思？就是让我来接替付铮的。可他偏偏不识时务，购置采买从不让我插手，倒是干体力活找我！我是来干什么的？卖苦力的？参不透领导意图，占着位置不放！越老越不懂事！……”

段勇本来已经看不惯贾康的做派，听贾康这么说心里就别扭。想一想付铮再有两年就退休了，贾康的确像是钦点的继承人，他还是不说什么实质的话好，于是就盘算着说着：“别着急，你跟着他学几年经验。付校长一退，你就可以施展才能了。”“我跟他学经验？他太嫩了点！”贾康不屑于付铮的任何做法。段勇见话不投机，就更沉默了。以后再看见付铮每天累的佝偻着腰，段勇就心酸。他几次想点醒付铮，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对谁也没有好处，所以他什么也不说。

冷飞云和苏娅一直沉默着，今天的事情毕竟让她们有些猝不及防。身边的晶晶、亮亮已经平静下来，他俩一人拿一块餐巾纸互相比试着在折什么。

“算了，不说了，咱们吃饭。下午好好上课。”付铮给每个人要了一碗鸡蛋面，又额外给两个孩子加了一个荷包蛋。拍拍他俩的小脑袋，付铮颇感抱歉地说：“小家伙们，今天吓坏你们了。”女老师们就似乎有了什么感慨，苏娅和冷飞云又安慰似的把孩子搂在怀里，连声说着“没事没事”，晶晶和亮亮早没事了，挣开妈妈的怀抱又去比折纸了。

下午，贾康没来学校。中午付铮在饭店门口一个个叮嘱老师们“路上小心”之后就走了，下午他也没来学校。

学区董校长的调查电话来了。先是老李的电话响了。老李说贾康和付铮是为喝酒不公起了口角，其他的只字未提。上课铃响了，老李说一句“我上课去了”就挂了电话。老李刚到教室门口，苏娅的电话响了。苏娅简单地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说贾康没看见付铮喝那杯酒是事情的起因，她回忆当时的情况，强调了好几次“把两个孩子吓坏了”。董校长就说“你上课吧”挂了电话。之后，梁如玉、沙文娟、冷飞云、段勇的电话相继响了。梁如玉、沙文娟、冷如云索性都回答“我们去厕所了，没见。”段勇说替他们看孩子了，没注意。一下午，几个人再没有心思上课，扎在一起议论中午的事。但有的话不能往外说，有的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有的是不知内情，到最后都归结了一句结尾“今天这庆功酒喝的，窝囊！”

其实，学区董校长给各个老师打电话的时候，贾康就在董校长身边。他从饭店出来就直接去了董校长的办公室，如此这般汇报之后，贾康说：“您不相信我的话，您可以问问我们学校的老师，他们会证明我的。”这些都是第二天贾康告诉老师们的。

第二天贾康进办公室的时候，老师们正在准备上午的课，贾康进门就说：“昨天麻烦大家给我作证了啊。董校长给你们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边上。昨天下午我没有来，考勤表上你们帮我记着这事，别搞错了。”说完他扭头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出去之后，老师们有些发愣，不由得就回忆昨天和董校长说过什么。老李扭动着受伤的腰，边痛苦地咧着嘴边说出大家心里的话：“给咱们打电话让当事人听着，董校长干的这是什么事？！”

上课后不一会儿，董校长和另一位学区领导来了。挨个叫大家单独进办公室，问的还是昨天电话里的话。其他人是回忆着昨天说的话又重复着说了一遍。只有老李进门就激动地喊着：“你们这是不让人安生了是吧？昨天问了今天还问，你们什么情况不了解？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拉我们垫背干什么！”

董校长呵呵笑着说：“我们总得多方面了解了解啊。我们不能听他们的一面之词啊。”

“一面之词是不能听，可你让人听我们的电话是什么意思？”老李一向心直口快，也只有他才肯为老师们打抱不平。“检查的时候我们累死累活，领导闹了矛盾还拉我们出头。一个老领导，一个接班人，你说我们能说谁不好？你们让我们干点正经事去好好上课行不行？”

董校长他们有些尴尬地对视一下，对于老同志，他们有几分迁就，老同志在工作上独当一面，作为领导一定得重视和尊重。况且老李的话的确说透了他们的心思。老李说的理直气壮，摆明了要把他俩“驱逐出境”，董校长他们见好就收，顺势收兵。

董校长他们一走，贾康也走了。老师们因为刚才的事情满心不痛快，上不下课去就扎了堆。忽然不知谁说了一句：“他们闹政变跟咱们无关却让咱们不痛快。咱们今天中午再去吃一顿，不叫他们！”

“对对！咱们aa制。”

“行，一人20，多了咱吃不清。”

“好，每人20块，咱能好好吃一顿！”

“说好了谁也别让他们知道了。咱们自己乐乐，自己给自己庆功。”

“对，还给老李压惊。”看见老李还在活动昨天墩伤了的腰，大家几乎都这么说出来。

“哈哈哈……”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就开心起来。

“天下美食”不远的“聚贤楼”里，老李一干人坐在一个雅间里。被称为“雅间”并不是里面有什么雅致的布置，而是因为木制的分隔板隔绝了它与大堂的直接联系，这样就似乎少了大堂的喧哗，显得清静了一些，“雅间”就因此得名。

120元钱。六个大人，两个孩子。老李要了八罐露露，两瓶啤酒。然后告诉服务员：“你看着上六个菜，荤素你看着搭配。我们吃好就行。”服务员就挑了自己饭店的拿手菜说了六个，大家都说“可以。”

静静地等着上菜的时候，段勇的电话突然就响了。看一眼来电，他神色有点紧张：“是贾康。”他“嘘”了一声，苏娅和冷飞云赶紧把晶晶和亮亮拉出雅间支到大堂水龙头下面玩水去了。蹑手蹑脚地进了雅间，她们小心地坐好。

电话那头的贾康阴沉着嗓子问：“段哥，我觉得咱弟兄俩不错，你跟老弟说实话，你是不是在饭店？”

“在饭店？”段勇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看饭店门口。梁如玉悄悄到窗户那看看，见没有贾康的影子，她向大家摆摆手。段勇在和贾康周旋：“我不在饭店，中午你嫂子有事，让我回家接孩子。我在家呢。”

“段哥，你可别骗我。付铮今天要是请你们吃饭不告诉我就是在孤立我，我跟他没完。我什么也不瞒你。”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在家呢，你在哪？”

“我在学校。平时中午你在学校，今天你不在，我就问问。”

“这么早就到学校啦？这才放学半小时，我还没做好饭呢。吃了饭我就过去。再见啊。”段勇挂了电话。

大家马上让段勇详细说一下贾康说了什么。突然苏娅大叫了一声：“贾康在学校？坏了，我的自行车还在学校呢！”

苏娅每天骑自行车带儿子去学校旁边的幼儿园，中午又骑自行车带儿子回家。今天因为去饭店骑自行车速度跟不上大伙，就由老李骑了摩托带着她娘俩来了。

“他在学校一定会看见我的车子的！怎么办啊？”苏娅慌张起来。

“就说车胎没气了。”

“不行啊，他一看车胎不就露馅了？”

“那……”

苏娅的电话果然响了！看着手机的来电，苏娅压低声音说了句“是贾康！”大家都木在那里，苏娅，你怎么办？！大家都替苏娅着急。

苏娅用手捂住胸口长长吁了口气，稍稍平静一下才接听了电话。

“姐姐，我是贾康。你的自行车这么在学校啊？”

“哦，我儿子今天死活不回家，要去村里他表舅家找小哥哥玩。”苏娅真是急中生智，竟然找出了托辞。“我自行车车轴坏了，请老李帮忙修还没修呢。我们走着过来的。”

“哦？”贾康似乎不相信苏娅的话，“姐姐，我知道你是实在人，你到底在哪？”

“我在我亲戚家啊。你在学校啊？你吃饭了吗？要不你过来吃吧，我让他们给你拿酒去。”苏娅回答的有些从容了，她冲着身边的儿子眨着眼睛说：“亮亮，去让你舅舅买瓶好酒去，一会儿你贾康叔叔过来吃饭……”亮亮吃惊地看着妈妈，梁如玉拉过亮亮，又是挤眼睛又是点头，比划着让亮亮说话。亮亮不知就里，但还是大着嗓子叫了声“舅舅—”梁如玉惊喜地冲着亮亮翘起大拇指。

电话那边的贾康似乎是听见了亮亮的叫声，连忙阻止：“姐姐姐姐，不用了。我就是很委屈，你说昨天那事怨我吗？

“唉！都是喝酒惹的祸。你不来喝酒啊？不来不来吧，来了也是喝酒。以后少喝酒，实在脱不开的酒场，也少喝点。酒多伤身体。酒后失态伤感情……”滴酒不沾的苏娅竟然摆开了喝酒经。

“姐姐，……今天付铮没有请你们下饭店吧？”贾康终于耐不住性子问。

“请我们下饭店？没有没有。”苏娅睁大眼睛看定了对面的冷飞云，但是她的眼里并没有任何冷飞云的样子，她满心满脑想象的都是贾康那冷冷的黑脸。“昨天出了那样的事，今天他怎么会再请我们呢？”苏娅为贾康的想法觉得奇怪，回答着贾康，她心里觉得贾康未免有些太过……太过小心？太过敏感？太过小肚鸡肠？她还没有想出合适的词。

“他要是撇开我再请你们我跟他没完！”贾康恨恨地说。

“没有没有，你多心了。”苏娅觉得莫名其妙有些冷气。她不想再说什么，“亮亮，你和舅舅舅妈哥哥先吃吧，我打完电话就过去。”苏娅冲着儿子摇摇头说。亮亮乖乖地看着妈妈，心领神会。

果然，贾康说：“姐姐，那你吃饭吧。以后我成了一把手，好好犒劳你们。我挂了。”

“犒劳我们？哦，再见。”苏娅关掉电话，僵直的腰背一下子靠在了椅背上。

菜陆陆续续上来了，大家边吃边听段勇和苏娅详细说电话里的内容，苏娅最后又重复了一遍贾康说的“犒劳你们”。

“犒劳我们？”老李终于压不住开口了，“昨天说犒劳，可犒劳了咱们什么？咱们都是一群拉车的牛，只会干活，什么也不看也不想！”

“就是啊，忙活了半年，检查通过了轻松一下吧，他们却闹‘兵变’！今天自己放松，电话还跟来了！关机关机！都关机！”

“对对，关机！段，苏娅，你们别关了，他已经给你们打过了。”

“你们说这是什么事啊？谁当头儿咱不是踏踏实实教咱的学生啊。闹得咱们不安生！至于为个小官官儿费这么大心思啊？”

“就是啊！”

“司马昭之心！”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菜一口不少的夹到嘴里，但没有了初来时的好心情，菜也就失去了它的美味。

慢慢地，大家开始讨论回校的问题。在讨论之前，他们先统一了内部的认识：

“回校有什么问题啊？咱们自己吃饭他管得着吗？”

“因为咱们不想趟他的混水，所以咱没必要让他怀疑咱们。因此咱们要做的无懈可击。”

大方向定了：鉴于贾康已经怀疑大家去了饭店，所以——

一、大家不能同时回校。时间统一，贾康必定更怀疑。

二、大家不能同一条路线回校。路线一致，贾康必定更更怀疑。

有了大方向，具体细节如下:

1、鉴于刚才段勇说回家了，所以他返校时应从他家的方向来，即：他必须从学校正南方向进入学校范围。

2、老李应把苏娅母子送到她表亲家附近，苏娅母子步行进入学校范围。

3、老李在送苏娅母子到达目的地之后不能直接去学校，应由原路返回，至自己平时正常上下班路线处停止，由此路线进入学校范围。

4、其余人等自行安排细节。但要考虑好贾康突然问话的情况。如遇突发事件，个人要自圆其说。

晶晶亮亮一直津津有味地吃着好吃的菜。吃到尽兴，他们你给我夹根蒜台，我喂你一片肉。他们觉得真幸福：两天了，中午都下饭店，这可是他们记忆中从没有的事情!而且去的饭店是两个不同的饭店，他们可开了眼界了！以前妈妈老是没时间带他们出来，周末了不是洗衣服就是忙着收拾乱了一星期的家！他们早就憋得慌了！昨天中午付爷爷和贾康叔叔吵架说“王八蛋”吓了他们一大跳，可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不放在心上了——那好吃的菜多诱人啊，谁还去记那骂人的话啊。今天，没有人吵架，他们挺开心的。但是他们觉得挺神秘的。两个电话他俩没听懂，大人们商量什么他们似懂非懂，他们觉得大人们像电视上的“司令”“指导员”一样在布置什么计划什么。他们莫名其妙也有了参与的冲动。因此，当他们各自的妈妈叮嘱他们不要对贾康叔叔说去饭店的事的时候，他们像自己喜欢的小八路一样，挺着小胸脯，坚定地说：“我知道！“

六个大人此时也像进入了某种角色。他们觉得他们每人都是导演和演员，他们知道他们合在一起也未必指导了整部剧作，但是他们坚信能够指导和演好今天这段“过场戏”。

但是，他们心里有些迷茫：为什么要演今天这场戏呢？他们其实只是老师，不是演员啊！如果说老师可以是演员，那他们也只是在讲解课文时，活灵活现地去表演。还在迷茫的时候，两个孩子亮着清澈的眼睛不约而同地问“我们明天还来不来饭店？”几个大人谁也没有回答，他们的心里又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丝悲哀。迷茫和悲哀交织在一起，堵得心理难受。

饭吃完了，一切行动按计划进行。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饭店的时候，贾康一个人在三楼楼道里徘徊，之后他站在一扇窗前，久久伫立，像一尊雕像。

付铮、贾康和石多小学的所有老师都不知道，在中心学区的会议室里，召开了一次“石多小学庆功事件”的专题会议。中心所有领导都参加了，会上人人畅所欲言，各抒己见。“石多小学庆功事件”的最终处理意见还没有人知道，因为结果还要上报教育局，相信很快很快就会有结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