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托运动具体做法很不明确,也可以说是稀里糊涂。完全不像建国以后肃反、反右和文革那样有计划有步骤。如发表社论进行动员、提供理论依据、单位揭发检举、个人交代罪行,“罪行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车轮战术、攻心战术、“引蛇出洞”以及喷气式、戴高帽等等长期的精神和肉体双重摧残,待这个所谓“反革命走资派”被弄得半死不活之际,就定案定罪,或劳动改造,或进监狱。最为突出的也就像辽宁省的张志新那样,先割断喉咙,再执行死刑。但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死掉的多数是运动开始后因长期折磨而致死,如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陶铸等。而抗战时的肃托,虽说稀里糊涂,但也特别简单易行。一个个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青年被抓起来,长则几天,短则当夜,就利利索索地结束了他们的生命。当时战事紧张,整个地区机关处于游击状态,行军转移频繁。对于一些未审理的“托派”,行军转移时用黑布袋子把他们的头套起来,黑布袋上挖了两个洞露出双眼,像三k党人的装扮,行军时跟在机关队伍最后面走,据说是红军时代杀ab团时的经验做法。但这一做法也有明显的缺陷,就是很引人注意。因为一个地委机关加上警卫部队也就是二三百人,行军队伍中忽然增加了几个被套上黑布袋子的人,大家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谁。平时大家在一起工作、生活,相互间有很深的感情,这样就严重地影响了大家的情绪,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惧气氛在扩散。另外沿途村民群众一看还颇感惊奇,经过打听才知道“八路军要杀学生”、“老八路要杀新八路”。又因为日寇不断扫荡,一个地方不能住几天,所以就总结出新的经验:快抓、快审、快杀。
王家罗圈一带是偏僻山区,多住了些天。肃托开始时,我没有被怀疑。夜里我经常听到那声嘶力竭、撕肝断肠、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我开始向别人打听什么是“托派”,他们告诉说“托派”是苏联传过来的反革命,与日寇勾结,反对共[chan*]党和八路军。而他们反对的方法就是散布反革命理论,他们的理论很高深,你根本就连听都听不明白,所以文化程度较高的知识分子和学生就可能是“托派”,这就是我当时所知道的有关“托派”的判断标准,至于其组织人员的具体情况,从来没人说得清楚,直到现在我们才知道了滨海托派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不曾存在过。
一九三五年日寇从东北进入华北地区,搞了个殷汝耕为首的冀东自治政府,十二月发生了北京“一?;二九”学生救亡运动,全国一片沸腾。“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等流亡三部曲悲壮凄凉的歌声唱遍长城内外,《放下你的鞭子》等街头剧处处可见,在歌声的间歇时,总会有某知识分子或一位大学生发表慷慨激昂、催人泪下的演说。人们挥动着拳头,高声地呼喊,演说的结果是救亡抗日求生存的信念逐渐深深地扎根于人民心头。一九三八年山东省诸城县的一位叫乔志一的青年,就有在群众集会上发表演说,感动得群众痛哭流涕的能力,因之他很快被介绍参加共[chan*]党,又很快以候补党员的身份被破例地任命为诸城县委书记。乔志一当时年仅二十一岁。以后因敌人对诸城县控制太严,发展党员数量太少,在我方控制下的地区也只有那耳山附近的几个山村,公开活动困难,县委被撤消,乔志一被调到地委,带领一个工作团在莒县三区开展工作,发动群众。其间我就亲眼看到在宅科店一次四五千人的农民自卫队大会上,他慷慨激昂、神采飞扬的演说引发的人民群众泪流满面的场面。我对他很尊重敬佩,他对我也很友好随和,我们经常接触。这也是我后来成为托派嫌疑的主要原因。
一九三九年微山湖西地区党委的“肃托”风声正紧,到一九四〇年初传到了滨海,地委领导们也开始盘算着“托派”头子的合适人选了。托派都是文化程度较高的知识分子,会发表别人听不懂的言论,而且他们工作都表现积极,会发表煽动性的演说。
于是,乔志一首当其冲,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抓起来,被毒打,被审讯。他的介绍人是谁?经他介绍的又有谁?他曾与之接近的人是谁?曾与之说过话的又有谁?一张张名单开列出来。因为地委领导对乔志一是先定性,后逮捕审讯的,目的不是清查是否有罪,而是深挖同党,以便一网打尽。
于是张洪林的保卫科工作忙碌了起来。他们颇为辛苦,每晚要抓进两名或三名“托匪”,经吊打定案,每晚总有几名被处决。农村房子少,不及时处决就没地方关押。但时间已是五月份了,金黄的麦浪已在随风波动,日本鬼子抢粮季节的扫荡开始了。“快抓、快审、快杀”的三快肃托方针就这样形成了。可是在执行“快杀”新方针时,夜里开枪会暴露目标,日伪军会寻声而至,于是改枪毙为活埋。把土坑挖好,夜晚把打得遍体鳞伤的“托匪”拖出来,往坑里一推,几张铁锨一阵飞舞,一位屈死的灵魂就长眠地下。更有惨者,最后被杀的几个,是在日军追赶相距不到十几里的山沟中,因山沟土少石头多,挖不下去,于是把“犯人”捆绑后按在地上,而后两个行刑人抬一块石头,猛然砸下,“犯人”脑浆迸裂而死……
回首往事,在那枪林弹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死神曾数十次与我擦肩而过,我从没有惧怕过;但是半个多世纪以来,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历史,总是感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风悄然袭来,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油然而生,心在剧烈地颤抖。往事不堪回首,那是数十条鲜活的年轻生命,那是曾与我朝夕相处的战友……
保卫科的小孙到底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他不时地或不慎地把那些令人发指的情况只言片语地说了出来。有一次我听他讲了女犯崔建死前的几句对话。张洪林问她“崔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崔建估计到这是临死前给她的最后机会了,于是她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慢慢地讲:“什么都不必讲了,我只是思念我的爸爸、妈妈……算了,全完了,见不到了……”我估计小孙当时也受到这人生悲剧气氛的感染,否则他不会如此真切地讲出这些话。崔建是博山人,约二十岁,有文化,皮肤白皙,人生得漂亮。
另一位死难者是诸城县的一位叫臧秉兮的人,人称臧大怪,二十四五岁,高中毕业生(记不清是否又读了一年大学)。臧氏是诸城的大姓,富裕大户较多。臧秉兮其怪有两点,第一怪是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嘴巴上竟长长出又黑又长的胡须,剪一次不久又长出来,京剧舞台上也找不到这种年轻带长胡子的形象,皮肤白,胡子黑,人们呼他为“须眉男子”。第二怪就是他的终身大事,大概臧同志是很讲“爱情至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他娶来的大家闺秀,他不要,被推推拉拉地去拜了天地,进了洞房,臧同志“不越雷池一步”,他拒绝上床而睡在地上,新娘的嘤嘤啜泣也打动不了他的心。后来他终于逃出“封建家庭”,参加革命队伍,以为创建人类美好社会的机会来了,谁知迎接他的是“黄土坑里埋白骨,不知死者尊姓名”。还有一位我的高小同桌同学李禾年,入伍以后改名李国典。他家在天津经商,冀东建立独立的伪政府后迁回莒县。因为是从京津大城市来,当然是会讲“一般人听不懂的理论”,因而在劫难逃。
其他还有胶县的曹涌涛,青岛铁路中学毕业的高中生,会画漫画;
还有写得一手好字,会刻蜡板的菊耐;
还有李华、魏丙烈等……
在我所知三十多名被杀者中,现在能回忆起名字的超过十人。还有一些是从敌占区来联系工作或投奔革命的青年同志,因刚来不久,我不熟悉。抗日战争爆发前,教育事业十分落后,一般一个县只有一个中学,大中城市才有高中。滨海地区的初、高中生是稀罕物。为躲避战乱,一些流亡学生逃到大后方,因家庭人员政治关系投奔国民党,还有少数为日伪服务,最后能向往光明,投奔革命事业,参加八路军、共[chan*]党队伍的学生并不多,他(她)们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华,没有战死在抗日的疆场,却断送在个别领导者的手中!逝者带着迷茫困惑的痛苦化为九泉下的冤魂。生者呢?扪心自问:是误会?是冤案?还是是罪恶?
悲歌一曲,令人不寒而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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