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时光渐渐远去,秋风送爽的季节到了。骨架粗大的橡树叶片开始赭黄,枫叶已醉眼朦胧,面红耳赤。
一天部队在莒南县的树林里召开数千人的大会,宣布整编,六十人枪的七中队并入五团九连。我完成了任务,返地委去。地委住在莒南的张家薛兴,距江苏省赣榆县很近,地委机关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因我不在机关,“肃托”的情况如何、又杀了多少人、杀的是谁,我都不知道了。
一回地委我就去向钟林部长报到,他一看见我就显得非常惊讶,呆了片刻后像是清醒了一些,一只独眼愣愣地、略带惊惧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有影无形、从阴曹地府里踉跄爬出的鬼魂,懵懵懂懂问我:“怎么回来了……哦,你怎么回来了!?”
我看着他如梦初醒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说:“区中队已经整编到主力部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紧接着我就汇报了我近来学习刘少奇同志的《论共[chan*]党员修养》的体会、收获等。这本书当时刚出版不久,读后也确实感到不错,特别是他引证孟夫子“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那一段,和一个人在受到误解,甚至受到错误对待之后应有的正确态度,这是我在当时的血腥气氛中唯一的心灵寄托。
直到这时,钟林部长方才缓过神儿来,异常严肃地质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党籍为什么被取消了、组织生活被停止了?”
我十分诧异:“没有啊,这不……”我把党员关系介绍信递到他手里。
钟林部长再次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我估计这时候他也蒙了。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我的党员关系介绍信后,承认了介绍信的有效性,而后郑重地说:“托匪乔志一曾向你发表反动言论,但你没有发现,没有听出来,也没有向组织报告……”
此时钟林部长显然已陷入荒唐的逻辑混乱状态中。我没有发现、没有听出来,又怎样去报告呢?可叹,在日伪军扫荡和万仙会的追赶下,钟部长疲于奔命,谁该杀、谁不该杀、谁已杀过、谁还没杀…… 他的印象完全模糊了。他的“难得糊涂”保了我一条命。但钟林部长的糊涂有别于郑板桥的本意。因为部长的糊涂是源于新婚燕尔的疲劳和万仙会的猖獗;而郑夑说的“糊涂”却是不计较小事、求得心态的平和与内心的平静。但不管怎么说,是钟林部长的糊涂使我的生命延续至今,我是“肃托”运动的侥幸漏网者。
那两天我一直忐忑不安。有时开会前大家正在说话,我一进屋,大家都不吭声,连平时经常和我说话开玩笑的张敬堂、张琪和刘曾浩也不主动和我打招呼了。
过了几天,对我的托派问题审查开始了。但这时罗荣桓制止湖西肃托的消息已传到滨海,审查的手段缓和些。我原是青年部长,算是老同志,当时除了和乔志一关系密切,也没发现对我不利的言论。而且我带工作队的工作还得到地委的肯定,并作为地委的工作成绩上报到山东分局。所以审查过程中对我要比刚参加革命的学生客气些。
在钟林部长指示下,张洪林亲自带领一个审查组,要我把十岁以后的家庭经济情况和个人经历、个人思想变化及读过什么书、受到什么影响等,一一报告。审查组的人一一提问,寻找我与托洛斯基的关系。其实这伙人中大多不认识几个字,也不知道托洛斯基是哪国人,所以他们自己也是越说越糊涂。令人哭笑不得。
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学生成分,历史清楚。入党时定为三个月的候补期,应该是经得起审查的。
此时肃托已进入成熟期,办案人员轻车熟路,既然审查,总要查出点问题。他们很快在我的简历和家庭情况的审查中终于发现了问题:我就读于临沂省立第三师范,有一定文化;我哥哥还经营过餐点。出身也就自然升格为小资产阶级。于是把我的入党候补期追加为六个月,算是对我审查处理的结束。
当时我心里暗想,只要不杀头,怎么都行,万幸万幸!
这时,“肃托”运动虽渐近尾声,但还未结束,不几天以后又出现了爆炸性新闻。
在对我审查后没几天,青年部组织科长张琪逃跑了!其实他早就离开了特委机关到莒南工作,所以在王家罗圈时,谁也没有想到他,因为在重刑折磨之下无辜者总是把平时常见到的人供出来。张琪是一个活泼好动,嘴里常哼着抗战歌曲的青年,一年多不见了,谁也没提到他。这时形势不同了,地委在莒南住了几个月,“肃托”工作要继续进行,张琪又正好在莒南工作,所以就受到牵连,被关进牢房。张琪是一个机灵敏捷、干练开朗、办什么事都很利索的年轻人,一天晚饭前保卫科的小孙到伙房去打饭,回来一看锁着的牢门竟然开了,走投无路的张琪逃跑了!一大帮人参加搜捕,忙了一个黄昏,也是杳无踪影。村东边是一条河,河两边沙滩上年复一年地生长着枝叶茂密的蒲柳,很像夏天里的“青纱帐”。河水蜿蜒流去,蒲柳郁郁葱葱几十里,几千人的大部队都可以隐蔽其中而不被发现,何况一个脱出樊笼、机灵过人的张琪。
张琪第二天就跑到莒城投靠日军。投敌以后张琪就带着日伪军,对莒城南我们党政工作基础最好的七、八两区进行扫荡清乡和屠杀,把曾与之相识的村支部书记、党员杀掉数十人,七、八两区的党组织工作遭到严重破坏。现在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七、八区这些支书和共[chan*]党员的惨遭杀害,固然是张琪欠下的血债,但张琪的叛变,与无中生有的“肃托”运动有着直接关系。
张琪对七、八区共[chan*]党员屠杀得越多,日军对他也越加信任和重视。日寇为其在莒城修建了公馆,娶妻成家。他们根据《水浒传》中卢俊义投奔梁山前的反诗“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为张琪改名为张俊杰。我们真不能低估日本人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研究及运用。
太平天国的重要将领张嘉祥降清后,清朝皇帝给张嘉祥改名为张国梁。三十年代有一出叫铁公鸡的京剧,反映张嘉祥降清后保护向荣与洪秀全谈判,是一出紧张的武打戏,其中有张嘉祥赤膊上阵、持刀拼杀、大败洪秀全的场面。而张俊杰每次讨伐也总是赤luo右臂、腰插王八盒子,手持饰以红色彩绸的大刀,把日本人端给他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就带兵出城。经过一段频繁的搜捕屠杀,莒县两个区的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而被迫转入地下。张俊杰的职务升为宣抚大队长。他们每次宣抚活动都带着留声机,先给到会群众播放歌曲甚至京剧,而后张俊杰发表“共存共荣建设东亚乐土”的讲话,再把糖果分给老人和小孩子,还把粉色小手帕分给妇女。张俊杰把汉奸事业干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
张俊杰越来越得到日寇的信任。一九四二年底正当太平洋战争紧张进行之际,张俊杰带领五百皇协军主力,在莒城北约一百华里的管帅镇修筑起坚固的据点,石料和水泥结构,非常坚固。开始,张俊杰与日军共同守备,后日军执行南下进攻战略兵力不足,管帅据点的防卫全部由张俊杰负责。管帅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东接诸城平原,北近安丘、临朐,西有地势十分险要的战略要地穆陵关,它是山东省东部地区南北咽喉要道。日军投降之前,国共两党的部队皆对张俊杰的据点无可奈何。
八路军一一五师是由十年内战时的中央红军主力改编成的,抗日战争开始即由林彪指挥,因首战平型关而威名天下。当时由罗荣桓率领的六六八团、六八四团和十三团多次与张俊杰交战,始终没占什么便宜。要不是日本投降,张俊杰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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