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辽宁台安县的案件去海南游说，非我莫属，不是我的法定义务，是出于我的善良和对他的怜悯。

他块头很大，文质彬彬，笑容可掬，近视眼镜的厚度和　四十啷当岁的年龄很匹配，使他很像春风得意的大知识分子。我不敢同他一起走路，大家会认为我是他的秘书。他的一个朋友就曾责怪我“你这个秘书是怎么当的，让老板出这样的洋相？”我不敢正面回答，只能敷衍“我不是他的秘书，我是他新聘用的保镖。”

我岂止是他的“保镖”，在他眼里，我俨然就是他的“救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姓耿，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从西安交大建筑工程系毕业的学生。所学非用，毕业后他沦落到辽宁的一家中型国企，不久就下岗待业。蹉跎岁月，蹉跎了他的青春锐气和棱角，不惑之年，他困惑于养家糊口的操劳。

天无绝人之路。2007年3月，老家在台安的一个女同事找他说“大连的一个大老板，锦衣还乡，在台安跑马圈地20万平米，投资几个亿，要开发五星级大酒店。有别墅群、花园区和宾馆写字楼。说是要在贫困县拉动经济，当地政府大力支持。宾馆高层由海南njjzgc公司建设，项目经理是我的关系。我们可以利用鞍山的钢铁资源来做供应，工程需要几千万钢材，如你能做，带你一个。我们能赚不菲的利润。”

困顿之人往往会放大对机会的评估。他立即到现场考察，如火如荼的建设场面使他欣喜若狂，拔地而起的别墅群，掘地而卧的人工湖，政府工程，没问题。他当机立断，竭其庐之入，并向亲属朋友大肆举债，凑足了50万，他在鞍山成了建材供应公司。女同事更是胜他一筹，抬高利贷100万，开始了可歌可泣的圆梦行动。

陷阱比建筑设计得更完美。2007年10月初，当二楼已下主体工程完成后，施工被投资方大连syjsjt公司突然叫停，“大老板”弹尽粮绝。3日与建设方解除《建设施工合同》，22日进行了工程决算。1100万工程造价，经抠斤抹两还剩8322617元，扣除质保金416130元，结款余额7906487元。嗣后，两年工程撂荒，结款至今没有给付。项目经理（实际承包人）为了躲债已逃之夭夭，200余万民工工资、500余万供货款及工程利润化作了一座钢筋混凝土坟墓，几百人的生存梦、几十人的发财梦破灭了。那个抬高利贷的女供货商已经精神分裂。他们投诉无门是因为他们与唯一据有偿付能力的大连投资方没有直接的法律关系。

耿眼镜终究是个知识分子，他始终没有放弃讨个说法的努力。他的灾难是我们相识的媒人。最初见面，他给我的观感很好，一脸苦难洗不掉的笑容，一身有些夸张的质朴，一口让人爱听的言语，“浩哥，人一生不能少两个朋友，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律师，医生治病，律师解灾。上帝把我领到你这里来了，你得帮我。”

就这么简单，他把我俘虏了做他的义工。我为他分析了案情：

你的供销合同是与海南方签订的，尽管供货凭证是二包项目经理签的，但诉讼主体仍然是具有法人资格的海南方。正常你只能告海南。但是，海南太远，又不了解它的资产底数，执行有困难。最好就是把灾难的始作俑者大连方告上法庭，它近，又有土地资产和在建工程可供执行，但是，它与你没有直接法律关系，你告不了它。怎么办？说服海南给我们出具手续，或把他们与大连方的工程款债设计你的部分权转让给你，这样你就可以直接起诉大连方。这起案件本来应当由海南起诉大连，海南方不做是因为他们没有利益，它只收工程管理费不几个钱，他们没有诉讼的动力。但他们害怕的是，他们负有收货付款的法律责任，我们直接诉讼大连会减轻他们的负担，因此，我猜测，他们会配合我们。

“浩哥！救星！就这么办”他急不可耐地操起了手机给海南的万总挂通了呼叫。他声情并茂，如泣如诉，表达的技艺不亚于一个名流演员，只几分钟就把对方搞定了。万总邀请他到海南面谈。“浩哥!劳您大驾，您能陪我去赴这场鸿门宴吗？命系海南，死活在此一举。”他渴求的眼睛在看着我，那眼神像一个饥饿的孩子在等待母乳。

无法拒绝的恳求就是命令，我当过兵，服从是一个战士的天职。这是一个希望，一个黑夜里闪过的萤火，曙光也许就从这里升起，普照的是执着追求她的人。

2009年11月18日早8时30分，沈阳桃仙机场深航9435航班载着小耿的希望飞向蓝天。

按惯例，临行前，我把银行卡、消费卡都交给了妻子，并向她交代了密码，把应收款凭证交给了助手。每当这个时候，气氛都庄严肃穆。妻子说“怪吓人的，好像上刑场似的。”这次我又有新的案例讲给她听。“上个月，沈dm公司老总患了脑出血，人躺在医院ico里，债主们就查封了他的全部资产，而外面欠他上千万，亲属去要钱时，没有一个认账，因为除了公司的账目反映外，不知道原始凭证在哪里。个人的风险不是死，是有益的秘密没有告诉家人和朋友。”

登机前我问小耿“你买乘机保险了吗？没买赶快买。一个禅宗大师给我算过，我这辈子只能凭劳动，没有中奖机会。你欠债，买了好，万一中了，50万足够还债。”“浩哥，你真高智商，我怎么就没想到，人呐，只知生，不知死。”

很平安，下午两点，我们下榻于海口滨海路万绿公园对过的华储酒店。从千里冰封的北方严冬，仅五个小时就又仿佛把我们带回来春天，海口气温零上16度，苍绿色是她的主色调，与我今年腊月来海南时感觉多了几分生机。

海南方面很守信，律师小由打来了电话，说他在南京立即登机返琼，次日9时在公司见面。

晚上，我用手提电脑上网给博友写评。他确瞪着眼睛想事。“浩哥，你说我这一生怎么这么倒霉，读大学时，我是学生会主[xi]，现在我是失业人口，刚想做点大事，就出了大事。可能是命定，争不了。”

“不是命，是随机性。比如人体的空间和流弹运行的空间重合，要么是被处决、要么是被打黑枪、要么是抢走火被打，前两者是可以躲避的，只要不犯罪，不得罪人，但走火打你，这才是命。你出事有两点，一是你没有考察投资方的资信;二是你没有分散风险，不能把全部资金投在一个没有深入了解项目上，这就不是命。出了事，要有好的心态，要找解决的方法，这一点你做的很好。”

“你说得对。不过我的心态不好，我外表的淡定是装着给别人看的。谁痛谁知道，我这次不仅输了钱，而且输了睡眠和健康，两年来，我经常彻夜难眠，我现在心脏不好，飞机爬升时，我的心口好难受。”说话时他的眉宇间流露出浓重的悲怆。

“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是，论成败，英雄豪迈，大不了重头再来。”

“哥，我来不了，这次不行，我会众叛亲离、妻离子散。哥，你得救我。”

“小耿，你要知道，在这场灾难里，受煎熬折磨的不是你一个，打你的官司是要确立一种解决模式，如果成功，会拯救更多的人。”我懂得坚定信心对疗治一个失眠症患者是多么重要。

如期而至，谈判很顺利，良心加让利、舍利、保利。

尤律师是湖南人，干练，爽快。先验名正身，立马切入主题。“特意回来的，你们看机票。很同情你们，我们也是受害者，分币没得着。我们不怕打官司，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行政许可权利符号。建筑工程资质证很值钱，但不是资产，谁也拿不走。有证不干活，干活没有证，拿活卖证，国有垄断建筑企业都这么干。咱们搭上了车，也跟着分一杯羹。我们不去和大连方打官司是因为，我们打赢了也拿不到钱。打起来只能往里耷，所以不打。大连不给钱，承包商跑了，你们把身家性命耷里了，我们帮忙，你们说怎么办？”

“既然你这么实在，我先把你的机票报了。依我看，你们最好把工程款债权转让给小耿部分，不诉你们，你们即可以减轻诉累，又可以通过我们的小标的诉讼，把全部债权用法律形式确认下来。如果民工工资和供应商收回了应得款项，大家向你们缴纳管理费，你们还会有收益。这是双赢的选择，《债权转让协议书》我已经拟好，请过目。”

“东北人真精明，就这么办，本金加违约金55万债权转给你们，打赢了官司，别忘了请客。”

“用别人钱盖楼的精子没来，傻子的代表来了，客现在就请。”

中午吃川味麻辣烫，下午用白纸黑字打印梦想，晚上的幸福就是在睡梦里解脱。小耿很快入睡，鼾声带着旋律，时而激越如暮鼓晨钟，时而轻盈如天籁骊歌。他要补足两年来被强盗的睡眠，而我的灵魂却通宵达旦的舞蹈。

“江河外，陆路边，坎坷海连天，晚风扶椰鼾歌残，命系五指山。天之涯，地之角，飘零谁与伴？苦酒好梦须臾欢，今宵我无眠。”

可怜的小耿你是否明白，如果承包商是携工程款逃跑，或者是他与大连方蓄意勾结，出具收款伪证，通吃大家血汗，那么，《债权转让协议书》就是一纸空文。那么……我不敢再想下去。

次日小耿带着久违了的愉悦飞往合肥，去告慰债主。我飞青岛去看望朋友。

夜晚飞机沿海岸线北上。透过机窗鸟瞰大地，一片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华光异彩，宛如银河泻地。感观的辉煌永远是辉煌者们的炫耀，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座座墓碣和血肉风化后的磷火。帝国的造墓豪奢是圣上的家传，这里不仅埋葬了劳动者、消费者、中小投资者，而且会将收棺的银行和权力胜利者们最终地卷入坟墓，彻底摧毁骸骨奠基的畸形gdp的增长神话。

小耿！你买乘机保险没有？只有中奖，才有最后的解脱。别怕！还有我这个无辜陪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