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执子之手(未修订稿—上)刘小骥

发表于-2004年05月26日 下午5:38评论-5条

我又看到“手”的表情了,他们正在不断地交流,不断地重复刚才那个简单的动作--合拢,并在一起......人们在交往的过程中正是运用或是相同或是不同的行为和手势表达着自己的情感、思想、信念,希望等等。

对于瞬间而言,“执子之手”是爱情中一个虔诚、真挚的手势;对于永恒而言,这个虔诚的手势便在这一刻停留在大脑里了,一直推向永恒之路;而唯一可以承载这两者的媒介物便是生活本身。

每个人的一生亦可以看成生活本身中一种瞬间手势地表达;对于个人而言,情感和经历毕竟有限,我们不能奢求更多;惟独那个诗意的世界永远朝着希望之路发展,那是有节奏并且愉悦的经历,更是一次次可以跨越时间和地点的冒险的旅程;在旅途里,我们的经历时而模糊时而具体,这其间必定有一条传咏千年而不变的脉络之源--人性。

人性中最光辉、闪耀的一面并不在于它的唯美或高尚情操从未被卑劣的情感替代、征服过,亦不能归结为某一点或某一面,而是它的不可回避性与不可替代性;我们不断地在生活里与人性对话--挑战、征服,妥协等等,也会时常在人性中迷失自我甚至不能自拔,任由陷落......人性中最难以做到的便是超越、批判,完善和完成自我;而所有的这些“手势”终归都还原到生活里去了。

在这部小说里,我除了要表现人性之外,亦要赋予整部作品某种韵律感和形式感;它和西方现代派绘画(例如: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冷抽象和热抽象派)极其相似--所有的情节和语言都经过了多次裁剪、拼贴和重新组合,修改之艰辛甚至超过了完成初稿的过程;然而,每当我想起那些未能在绘画作品中完成的观念和梦想最终在小说里实现了的时候--这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第一部 手的意象

一 瞬间与永恒

二 怀疑

三 欺骗

四 主角

五 天赋与毅力

六 相遇

七 美丽的错误与抑郁症

八 重影

九 连接

十 雨

第二部 手的姿势

一 被忽视的人

二 普希金的枪

三 和平年代

四 骆驼

五 命运

六 莫迪利亚尼

七 灵与肉

八 性与模特

九 手模特

十 委屈

第三部 永恒之手

一 镜中人

二 买与卖

三 开除

四 出路

五 孤独的骑士

六 分手

七 悲与喜

八 结婚

九 火车

十 尾声

一 瞬间与永恒

《诗经》·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想必,那是将士临行前对妻子说过的话吧!然而,在现实世界里,这就变成了一个关于瞬间与永恒之爱的问号。握住你的手,真的就可以和你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了吗?当情感依托在简单语言与承诺之上,达成相爱永恒誓言的时候,其中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呢?倘若把每个人一生中经历过和尚未经历过的恋情分成若干个镶上鎏金的檀木盒子,摆在你面前任你挑选的时候,你能一眼认定与子偕老的那份感情吗?当某一天你醒来的那一刻,突然发现枕边人已经并非你所思所想的时候,以往的种种承诺又该放到何处呢?

除了命运与责任无可逆转,无法推卸之外,与子偕老从感情上来看或许是一个怀疑论--各类因素复杂的怀疑往往比简单的恋情要持久得多。惟独时间可以印证誓言与情感的作用,而时间却又往往使得生活偏离最初的期冀,直至走向庸俗。

即便是作者本身,也无法阐释所有的意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意象在于--用瞬间的承诺表达永恒的情感意象。

意象开始之前,静如一张白纸。嗅觉、听觉、触觉,形象......

一间四面皆是水泥墙面的小屋子里,一位苍白削瘦的男子坐在正中央一张白桦木的四方椅子上。男人弓着腰,衣衫褴褛,双手捂住脸,无法辨认其表情,惟有额头上那几道深痕烙刻着岁月的印记。他枯灰如杂草般的长发编织成结,一直垂到烟灰色的土地上,蔓延,仿佛藤的一端向任意处伸展。很久了,很久了,连他自身都快遗忘了。每天,他都听见两种声音。

一个声音说:信。

一个声音说:不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男人头顶上一盏橙黄色小灯泡的影子来回晃动着,一大群灰色的飞蛾一高一低地扑扇着翅膀把它围住,翅尖的部位已经被过热的温度烤成焦褐色。不用多久,飞蛾便从空中纷纷落下来,掉到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仿佛古堡甬道里的地毯。男人俯下身子,拾起一片飞蛾,把它弄平整了,摊在手心里。当窗外阵阵凉风吹过的时候,飞蛾立时就碎成了粉末。他抬起头,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只是瞬间发生的事而已。

信,不信。信,不信......两种声音不断地在他耳边交叠着,填充空旷阴冷的空间,随即盘旋直下,如同咒语一般越收越紧--耳边一阵嗡鸣。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一个刺眼的小白点迅速扩展成一面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镜子,当他用手指去触摸的时候,里面的另一番景象立时渗透开了。

许多年以前的某一天。清风,斜阳,蛙鸣。一个普通的小公园,一对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相偎而立。

他们凝眸以对,女孩的手很长,很细腻,夕阳的一抹余辉把它染成淡金色,又沾上些身旁白色花瓣班驳的碎影,风把它轻轻地一扬,花影立时就跑到袖子上去了。女孩笑盈盈地从男孩怀里抽出手来,去捉那花影,手指还没触碰到,几瓣淡紫色的云雾便又逃开了。

男孩微微一笑,要去握女孩子的手。女孩不让,把手缩回来,顽皮地说,你是抓不住我的。男孩又笑着伸出手去握,这一次抓住了,女孩的手就捏在掌心里了。女孩用力抽了几次也拉不出来,也就顺了他,把抬起的胳膊放下来,慢慢地把手指伸开,和男孩的手指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俩人相视而笑。

夕阳把烫热的脸沉下去,夜幕的弦拉了几道就深了。湖边垂钓的人渐渐散去,俩人携手来到湖边,深蓝色的倒影便映在湖里了。

女孩拉着男孩的手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青石阶上,看着水中的倒影,说,我们多么象呀!没有比这更象更般配的了。

男孩说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天黑了,影子也黑了。在很黑很黑的夜里,一切只是幻觉中的产物。

女孩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你真傻的时候我倒是很喜欢你的。要是你装傻,只能说明你对人不够真诚。女孩用一双黑色的眸子凝视着他的眼睛,把他的手合在自己掌心中央。她说,倘若将来有一天我突然离开这座城市,你会来找我吗?倘若将来我老得不成样子,你还会对我说这些话吗?女孩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时候,将来也许就在明天。现在,她只需要一句承诺,一句就够了。

男孩说会的,即便岁月令你变得面目全非,臃肿不堪,我依然记得你的一颦一笑,你走路甩手时的姿势。男孩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动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来说,这是再美好不过的愿望罢!生活才刚刚开始,将来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又有什么事情能阻碍恋情顺利地发展呢?

在和平年代里,在第一次对情感做出承诺的时候,我们天真的相信这一切必将成为永恒;把理想和现实合二为一,没有什么比此更容易打动人的了。

然而,即便是开始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杂质掺与其中吗?

当女孩说她将来会变得臃肿丑陋的时候,男孩看到的是想象中的衰老,添加诗意的衰老;他不会面对现实的衰老,亦不需要对女孩的衰老负责。

当男孩说他永不改变的那一刻时,女孩看到的只是一个未经验证过的现实的永恒;她在过去、现在乃至将来的永恒论使她相信了他的一切。

一个声音说:人之初,性本善。

一个声音说:善花结出恶果。

一个声音说:瞬间即是永恒。

一个声音说:永恒即是善。

*第一幕*

山川 河流 大地

蒲公英的种子随着牧童的笛音降落在四季如春的国土里

种子在岩石缝里破土而出 萌生出两棵嫩芽

沐浴着阳光 幻成一对luo体的少男少女

他们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带着泥土和种子的味道

来到湖边 在平展的镜子面前看见了自己

柔和的阳光给他们身上镀了一层古典油画般的光泽

明展如琥珀 洋溢着过剩的青春 

男孩把手放在女孩的ru*房上

女孩把手扶在男孩的肩上

男孩说 冰冷的河水凝固着血液 把我的手放在你火热的胸膛上

女孩说 一棵藤终需萦绕于大树 让我用身体来接近你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我们是一体的了

二 怀疑

男孩和女孩是在同一所职业中专里认识的。男孩叫袁子鸣,女孩叫菁钰,他们都是美术专业的学生。大约一年以前,他们每天都在操场,走廊和画室里擦肩而过,却并不相识。男孩只知道一个很冷漠很忧郁的漂亮女孩从不主动搭理人,女孩只知道一个很苍白很瘦弱的男孩时常用高傲怀疑地态度洞悉着周围的一切。

男孩的嗜好是吸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执着,如此痴迷不止的了。每当烟雾缭绕上升的时候,他便看到了海市蜃楼,虽并非真实却足以释怀。

后来,他们熟识了。

女孩说,你那生命的精髓都消耗于此,似乎一辈子的幸福都藏在这吞云吐雾之中。

男孩说,并非一开始便是如此,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们是有差距的。

女孩说,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告诉我呢?

太多,太多。他不愿意再说下去了,他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后跟使劲踩了踩。

她哭了,她觉得他在故意对她发火。他把手放在她的脸上,用大拇指去拂她的眼泪,他的手潮湿了,他的手被她推开了。

女孩去找他们共同的朋友范铭哲,范铭哲说袁子鸣是一个很难被人了解的人。范铭哲说他们是在画室的楼顶上吸烟的时候认识的。

那天的风很大,天是阴的,仿佛翻了鱼肚白那么惨。然后,他遇见了他,他们一起吸烟,聊天,最后成为了朋友。他说袁子鸣从表面上看来是一个激动与冷漠之间的一个矛盾的复杂体,但是他从来也不曾了解他,从来也不能真正了解他。

就这么简单?女孩子不相信地问道。

有什么比此更复杂的呢?千丝万缕,化整为零。

她没有想到一切居然这么简单。发怒简单,提问简单,回答亦是简单,那么,究竟她想从中知道些什么呢?她又能从中挖掘出什么呢?

在此以前,菁钰一直认为自己理解袁子鸣,她知道他的爱好和脾性,正如他理解她一样。可是,当某一天子鸣偶然说出“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们是有差距的”这句话的时候,她发现他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她想起了不久以前的一个场景。

就在上个星期天,在紫阳湖畔,她凝视着他双黑中带黄的眸子,眸子里有她自己的影子,如同被湖水洗濯过似的。她认为这很美,并且与众不同,可以足以信任地把自己交给这双眸子。可是现在,她发现拥有这双眸子的他更象是一个异邦人。那双眼睛扑朔迷离,比黑色的眸子更令人难以琢磨。她想: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她的疑惑离开她的,和他在一起她将永远也得不到幸福。然而,每当她想起他们执手以对的那一刻时,她又觉得他是爱她的,仅仅几秒钟,她便知道自己的感觉并非单一。而将来,也只有她可以来照顾他了。

她在他面前绝口不提自己对他的疑惑,他们和往常一样朝夕相处。她以为可以改变他,感化他,她以为他终究会告诉她一切,说出他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合盘托出,没有什么理想比这些更让她满足的了。她以为,这些都是缘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黄梁醒来,无非梦一场。

缘是原,原在缘中,无缘亦在原中。

关于缘份一词错误的解释在于:我们把理想中的缘份称之为缘份,把非情所愿的分离称为有缘无份。事实上,缘份只是我们把假想中的机率无限夸大了。

佛的起始是没有具体形象的,执着于缘,即是非缘。

那天在湖畔,当菁钰把子鸣的手合在她掌心中央的时候,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虔诚的爱情就放在他面前。仅仅一个手势,合拢,放在中心,却如此圣洁。他被感化了,在那一刻,他似乎看到现世未有的东西,他得到了永恒的善。在此以前,另一个举动曾经令他非常地不快。女孩把他带到湖边,说,我们多么的象呀!没有比这更象更般配的了。他并不觉得他们很象,水中的影象只会让他看到童年生活的落寞和潦倒,在生活经历上,他们从来也未曾相似过。她的话让他觉得可笑,他想:一个可怜的女孩儿。然而,当她捧住他的手让他说出誓言的时候,在那一刹那间,他得到了永恒的幸福。她说,这是缘份。他不禁要问,这真是缘份吗?在亿万人群每天从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怎样的相逢才能称之为缘份呢?然而,他立刻又相信了这一切,因为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他的生活--生命脉搏的节奏。

这天晚上,他带着要珍视缘份的心理给她打了电话。他说,菁钰,对不起,我想将来我会告诉你一切的。现在还不能,我需要时间。

她说没什么的,其实说不说也没太大关系。

他有些失望,她的回答并非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当她在电话里表示对他的经历并不感兴趣的时候,他的经历在她面前似乎就没有意义了。他不禁怀疑他们的恋情,怀疑他们的缘份,甚至怀疑那些经历是否真正存在过。

打完电话以后,他有些居丧地来到镜子面前,看了自己的脸。这张脸比他想象中还要疲惫,还要丑陋不堪--颧骨高耸,眉弓朝下,嘴唇因为牙齿变形的缘故向前突出,只有卷曲的很久没有修剪过的头发倒是越来越长,越来越亮了。在那不断涌动,连绵不绝的思绪之间,他是希望这张脸更深刻些的;然而,事实并不能按照意志达成愿望,在太多偏离地描摹之后,这张脸最终会被人遗忘,被人群湮没,并没有不同的地方,一点都没有。

她怎么会对这张脸感兴趣呢?这张脸和她那张漂亮的脸丝毫就没有共通之处。一切都是骗局,一切都是。

正当他对此有所疑虑的时候,他再次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子鸣,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但我相信你不告诉我这些自然有你的理由,请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这样一来,袁子鸣倒觉得自己心胸狭隘了。他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一切,我们之间应该以诚相待!他说所有人都害怕贫穷,做为穷人来说就更害怕这些了。他说很久以前他的这张脸便被贫穷所占据,一颦一笑之间就轻易地显露出来。即便是将来的某一天,即便是穿着华丽考究的服饰参加社交活动,早年生活的潦倒、落寞亦无法因此有所遮掩;那些笨拙地姿势,那些不合乎常规的礼仪,说明着一切,大家都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除此以外,大家还想知道什么呢?

菁钰说子鸣你不要激动,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踏上正轨的。她说你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机遇的降临,而我相信你自会把握住这些的。

然而,袁子鸣打断了她的话,他说我给你讲讲我以前的生活吧!他说那是黑暗的世界,被蝙蝠的翅膀遮盖住的经历,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晦暗的地下世界。体会到这一点,他已经上初中了。他说自己和几个被称做小流氓的孩子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吸着红双喜牌香烟,把烟雾吐在装牛奶的玻璃杯里。他们低声谈论着那些下流话,用打火机烧前排女生的头发,火苗噗地一下子就窜上去了,他们笑着用书把它扑灭,并不因此而感到愧疚。没有人会管他们,包括班主任在内,所有的老师都认为他们这群孩子是没希望了。他说他们班是全年级最差的一个班,一大群未来的人渣聚集在一起,抽烟、喝酒,取笑新来的任课老师,把她弄哭、撵走。那位年轻的老师站在讲台上,他们拿她的身体,拿她的乡音来开玩笑,他们趁她转身的时候躲到她背后学她走路时的姿势,在她的上衣上贴纸条,用小镜子照她的内裤......突然,她转过身来,愣愣地立在那儿,仿佛一尊失去表情和血色的大理石雕塑。接下来,她捂住脸,飞快地跑出了教室的门,再也不愿意回来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些吃惊,他为什么会告诉她这些呢?他为什么要她知道他生活中最不光彩的一面呢?这样做难道不是要把她从他身边赶跑吗?

然而,菁钰没有被他的话唬住。她说,后来呢?后来又怎样了呢?

但是他的故事嘎然而止,消失在他沉闷的胸腔里,沉淀下去了。他说这些事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这些吧!

她说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听,但并非故事本身不好,而是因为这个故事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她说这条尾巴让她觉得非常讨厌!她说她累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她挂断了电话,她在挂断电话的同时隐约听见了他说“请等--”她把电话轻轻地放回到电话机的基座上。

*第二幕*

过去的泥团裹住他的心头

沉闷的胸腔里只留下支言片语 碾成粉末

碎了 散了

她无法拼接完全 契合

那长长的脊檩架不住

轰地一声落了

掩不掉陈年的灰烬

垒满了一碟

余下的话便略去不说了

三 欺骗

在袁子鸣很小的时候,每个月他都会跟随父母去探望爷爷和奶奶。

他的爷爷住在离城区很远的地方,乘公共汽车去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下了车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其间要路过一段下面是铁轨的高架桥。当他们一家三口从高架桥上路过的时候,桥下黑黢黢的蒸汽火车就呜--呜--呜地鸣叫起来,一团团白色的烟雾随着这呜鸣声升腾到桥上,顷刻间就遮挡住他的视线。幼小的袁子鸣紧紧地拽住父母的手,不过,两岁半的他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哭起来了。

那时侯,他已经知道男孩子是不应该哭泣的。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惧怕黑暗,惧怕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无法预知的事物。到了午睡的时候,关于火车与铁轨的记忆就变成了噩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段废弃的铁轨上,铁轨上只有那个两岁半的他脸上还挂着泪痕。呜--呜--呜--火车在远方蓝灰色的烟雾中出现,向他驶来......列车上下来一个灰脸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布袋,说要把他带走,那里有许多金弊和他所喜欢的东西。然而,他只是感到害怕,因为他看不清他那张不真实的脸。他以为,灰脸男人是恶魔的化身,时机一到,他便会长出犄角,伸出舌头把自己吞掉。

袁子鸣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爷爷家的院子里。阳光灿灿的院子里种了丝瓜、葡萄和小白菜。奶奶正在厨房旁边的水池里洗菜,他则坐在爷爷的膝盖上。爷爷见他醒来,便一边摇着宽大的藤椅一边用胡子扎他的脸,他从爷爷的怀里挣脱出来,撒开腿就跑了。

他不喜欢爷爷,不喜欢他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他的爷爷有一只眼睛瞎了,据说是抗日战争逃难的时候,被日本人炮弹的碎片弄坏的。每次爷爷对他笑的时候,那只有残疾的眼睛就鼓了起来,白中泛出淡蓝色的光,仿佛死鱼的肚皮。

他想:死去的东西永远是让人讨厌的,爷爷死去的眼睛早该让岁月掩埋掉。

后来,父亲告诉他这样做不对。老年人是该受到尊重的。父亲说爷爷很爱他,每次得知他们全家要来看他的时候,老早就和奶奶站在家门口等他们。可是年幼的袁子鸣不理解父亲说的话,他无法喜欢爷爷那只已经死去的眼睛。

爷爷家的墙上挂着许多关于他们家人的照片,都用鹅黄色的相框装裱好。爷爷说每次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就想象着子鸣在一天天长大。爷爷说总有一天,他会变得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大。在那些相框的下面,挂着一支军号,上面缠着红色的丝绸。每次到爷爷家的时候,爷爷都会吹军号给他听,爷爷说他长大也能和他一样吹响军号了。

大一点,大一点,再大一些......袁子鸣终于能吹响军号了,并且比他的爷爷吹得还要嘹亮。而就在他上初中的前一年的冬季,爷爷却病了,病床上的爷爷再也不能吹响军号了。爷爷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透明的管子。看见他来了,爷爷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他走到病床旁边,把耳朵凑到爷爷嘴边。

“子鸣,子鸣......”爷爷只是轻轻地叫了他几声就说不出来话了。

爷爷很快就睡着了,刚才那几个字就消耗了他积蓄许久的精力。

生命到了年老的时候会变得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只剩下骨骼和皮肤上的斑点。

父亲把他拉到一旁,说爷爷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父亲说爷爷和奶奶年轻的时候,把心血都花在他们兄弟姊妹身上,年纪大了以后依然想着儿孙,这种血脉相连的感情将一直维系到死。

父亲告诉他,爷爷曾经说想看着孙子读大学,到那时侯爷爷死也瞑目了。

然而爷爷等不到那一天,时间永远是不等人的。

当子鸣的爷爷那日见萎缩的身体最终和大地接触的时候,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老人活着的时候,袁子鸣的那些大叔大伯们一团和气,可是老人刚刚去世没多久,这个大家族的塔就轰地一声垮掉了,成了一片糟糕的沙砾。奶奶亦比以前糊涂了许多,躺在床上很少下来活动了。然而,就在那座塔一节节坍塌的时候,他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们终于聚到一起了,象一大群企鹅叽叽喳喳,为遗嘱而争吵,没有丝毫商榷与回旋的余地。在那些外人看了尴尬,他们却毫无自觉的气氛之中,大家似乎行同陌人,为了那些所谓的遗产锱铢必较。所幸的是,除了一间老屋和一盒子首饰以外,爷爷什么也没留下来,有的那些东西早已在岁月中流逝掉了。子鸣的那位大伯妈,那位年轻的时候无比嘹亮的女人,人群的中心,是其中闹得最为厉害的一位。她哭喊着说,亏大了,她说她是所有媳妇中最孝顺的一位。她还说,爷爷去世的前两个月,一直都是她来照顾老人的,可是她除了一枚猫眼戒指以外,什么也没得到。她用力拍着桌子,以至于桌上的饭菜都腾空而起。她唾沫横飞地说,你们这群人太没心肝了,都不管爸爸,他是因此才会死去的。子鸣的那位叔叔,北京文艺圈里的名人,昨天也乘飞机赶回来了。就在两个月以前,他还在北京给辅导班的孩子们上课,他说太忙了,没办法抽时间回来看生了重病的老人。可是现在,他到底回来了,并且第一个赶到爷爷家。子鸣的那位二姑妈,说这所老屋理应属于她的,二十多年了,一直都是她在照顾着爷爷和奶奶,任劳任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子鸣的父亲说,的确如此。他的父亲话音刚落,所有的矛头便都指向了他--愤怒、不满,甚至仇视......这个苍白消瘦的汉子,永远这么正直、单纯,永远这么性急如火,不为世俗人情所累,以至于连母亲和他都无法忍受他这一点。而他的父亲,恰恰是他们兄弟秭妹中学历最低最卑微的一位,当了近三十年的普通工人,并且永远也没有被领导提携的机会。

事情总该有结束的时候,遗产之争告以段落,这个家族的厚书亦从此合上,再没什么理由可以翻开的了。这旧旧的一本书被焚掉了,销毁了,无所牵系,在肉体存在的时候就已经腐烂、发臭。老屋终归二姑妈所有,为了对子鸣的父亲表示感谢,二姑妈说,小鸣的新学校离你们家太远,周一到周五就到老屋来住吧!他的父亲说好呀,那就谢谢姊姊了!二姑妈说,没关系,你们家最困难,就是把老屋送给小鸣也是可以的。父亲说,我们不会白要这所房子,我这里有六万块钱,将来需要老屋的话,会和你商议的。

一个声音说:福之祸之所倚。

一个声音说:好事成双,祸不单行。

就在某天晚上,就在某个瞬间,轰地一声响,袁子鸣的生活从此发生了改变。父亲他们承包的那间实验室发生了事故,那些仪器和化工产品都灰飞烟灭了,除了屎橛子一般冷却的铁片和玻璃碎末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就在那天晚上,那个苍白消瘦的汉子曾经拥有过的那六万块钱不见了,都被埋葬掉了。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报纸上便刊登出了某工厂发生重大事故,直接经济损失高达一百多万元的消息。二姑妈是第一个打电话给他们家的,叫父亲别担心,还要子鸣一开学就到老屋那边去住。他的父亲说感谢呀,而子鸣也是泣不成声地连声对姑妈说谢谢,谢谢您呀!

半个月以后,子鸣的父亲再次接到二姑妈的电话。她说,不好意思呀!老屋暂时不能借给你们住了,因为她的女儿前两天在广州买了房子,欠下一大笔钱,老屋要出租了。还有呀,上次来你们家串门,有一双羊皮手套好象忘记拿走了,要是找到了,记得寄过来呀!父亲说,没关系,她总该为她的儿女考虑的,羊皮手套不在我们家,有的话一定会归还的。二姑妈还说,她这里有些旧衣服和旧家具,小鸣尽管可以拿去用的。父亲说不用了,家里的生活还凑合。她又叫子鸣接了电话。她说,小鸣,你要好好读书才对得起你爹妈的。他说好,等我有钱了我再来看你。他笑了,父亲给了他一耳光。

老屋直到现在也没租出去,他那位在大学校园里当教授的姑妈也再没来过他们家。

子鸣想:她一定是记性不大好,她女儿读书的时候,他们家每个月寄钱给她的那些事,她早已经不记得了,早已遗失在去广州的旅途之中了。

自此以后,袁子鸣就开始了初中时期那段不光彩的生活......

许多年以后,当袁子鸣再次见到菁钰的时候,他给许多年以前的这个故事续上了尾巴。他说虽然这样做有些狗尾续貂的感觉,但毕竟还是告诉她比较好。他说把这些告诉她以后,这个故事的尾巴就不复存在了。

他说他们因为侮辱老师并且情节恶劣而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他说那是个炎热的中午,他们被叫到了水泥操场上,在毒日头下暴晒。同学们在他们面前驻足停留,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用惊讶或是鄙夷地目光盯住他们的身体,还有地上斜长的影子。他们象犹太人站在纳粹难民营一般排成一长条,变成歪歪扭扭的可憎的视觉符号,一动也不能动。

他说后来他的母亲来了,他的母亲把他带回了家。母亲平静地说他的事她全都知道了。他对母亲说他并不想这样做,可是他们都嘲笑他。因为他们家住在筒子楼,门前就是垃圾堆,还有粪坑的臭味,上厕所的时候,门都关不拢。

母亲说,所以你就做那些下流事了?你认为你没有过错?

他说我知道爸爸的皮鞭。

母亲说,你想到的仅仅是皮鞭?我是太溺爱你了。去,把门后面的洗衣板拿过来。

他把洗衣板拿到屋子中央,跪在有齿的那一面,脚跟向后收拢,身体呈九十度直角。没过多久,他就支持不住了,木齿和腿骨相互摩擦,稍稍动一下就痛。

母亲说,腰挺直了,把手背在后面,别偷懒。

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抬起,一门心思地坐在小板凳上打毛线。又过了一会儿,见他实在熬不住了,便道,你该恨我吧!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人穷志短只会一辈子没出息!邻家木颜霜你该看到了,年纪轻轻的就蹲大牢,刚放出来没多久,上个月又进去了,这都是先例,道理说再多也比不上眼见为实。母亲又说,想想你小时候,谁都夸你聪明,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再这样下去,书也不用念了,先学学怎样做人。胚子坏了,书念得越多就越害人。

他跪在洗衣板上,开始抽泣起来......

许多年以后,袁子鸣在菁钰的面前讲述他怎样受罚,又怎样在母亲面前声泪俱下。他说在内心深处的某一死角里,恶念始终存在,它蛰伏许久,只待某一刻冲出樊笼。

他说那一刻他突然看到未来毫无希望,他说他不久以后他就脱离了流氓团体。他用一把菜刀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地割了三刀,脱下毛衣,裹住伤口,对那个满脸横肉的男子说,我可以离开了吧!

袁子鸣的善念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母亲的一番教诲就让他痛改前非了吗?或者是他的良心和道德令他突然顿悟了呢?还是冥冥之中,自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操纵着他的命运呢?

他对菁钰说这些都并非促使他脱离团体的真正原因。他说在他潜在的意识里,他只是希望得到真正的尊重。他说当那些亲戚用虚伪的态度对待他们全家人时,他得不到尊重;当他父亲扬起鞭子时,他得不到尊重;当同学们嘲笑他时,他得不到尊重;当他以逆叛心理加入流氓团体时,他同样也得不到尊重......

菁钰说为什么以前你不告诉我这些呢?

他说我害怕你瞧不起我,因为这些事情难以启齿、无法言说,更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他说他在脱离流氓团体不久以后就画了一幅画,内容是筒子楼里的生活。他说他把那张画交给学校里的报刊小组,一个星期以后便登了出来。他说没过多久,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就来找他,请他参加学校里的美术小组。他说自此以后他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接下来就考入了美术中专,认识了大家......

*第三幕*

一位衣着朴素的女人 轻叩着木门

吱呀地一声推开 矜持万分

门内 许多张椅子 坐满了人

没有表情的脸 满是不屑

这是谁家的母亲 如此悲凉 如此痛心

她已经苍老 疲惫 和每个孩子的母亲一样

没有人给她一把椅子 没有人给她倒一杯茶

因为 她就是那个坏孩子的娘

她说 请给他一次机会吧 只需要一次就够了

不然 他会被他的父亲用皮鞭狠狠地抽打 直至死去

没有人对她说一句话 没有人正眼瞧她

因为 她就是那个坏孩子的娘

她说 我会好好教育他 你们看 这是他画的画

他以前不是这样 他只需要一点关爱 一点

话还没说完 女人就哭了起来 

她的手是做粗活的手 受苦多年 满是老茧

没有人握着她的手说句安慰她的话 没有人看那幅画

因为 她就是那个坏孩子的娘

那个坏孩子 躲在走廊的拐角处 潸然泪下

四 主角

把时间推回到许多年以前,主角们还不曾相识。而当幕布舞台拉开的时候,更象是一出戏。

一个声音说:该你出场了,铃声已经敲响。

一个声音说:我是主角,你是配角,快滚回幕后去。

“这不过是一场戏,又何必认真呢?”

“既然是戏,为何一定要有主角与配角之分呢?”

“我们需要观众呀!”

“你们都错了。”

清晨,一条老街,灰绿色,很暗。老街因为长年失修的缘故,有些地方已经塌陷下去,塌陷处有一些龟裂的纹路,仿佛一些黛色的水纹。街道两旁是一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梧桐树背后则搭建着一些支起白色雨凉棚的小餐馆和早点摊。

顺着这条老街一直往下走,便能看到一个小公园。公园四周都用围墙围起,正中的门楼依旧是中式的,飞檐碧瓦,左右两边各垂着两只大红灯笼,高高地悬在檐下,却是半旧了。

公园旁边是一所职业中专,门前是金属架托起的镀金大字,下面拉起一幅红色的布帘,写着“欢迎新生入校”的字样。

学校里的教学环境和设施极其简陋,三幢四层楼高的教学楼并排耸立在一边,只有一个水泥篮球场,没有草坪和环行跑道。学校虽说不大,不过在这座城市里却还有些名气,据说每年都有一大批优秀的美术人才考入高等艺术院校深造。

上午的时候,除了课间休息以外,整个教学楼里出奇的干净清爽。朗朗地读书声在空旷的操场上空飘荡,那字句是铿锵有力、稚凤清于老凤音的。这也得宜于学校治学严谨,师资力量雄厚的缘故。

念完了上午的功课,用过午饭,再休息一会儿,便到了上专业课的时间。画室设在顶楼,共六间,每间二十来个见方,敞亮的玻璃窗上挂了猩红色的布帘,不用的时候就卷在一边,用钩子吊起来,下面再打成一个活动的结,举目眺望,老街上那两排法国梧桐树便映入眼帘了。

画室里有两只大木箱,分别放在左右两侧,用整块的布料摊在上面盖好,露出木箱的一角,红中透着黑,显出木箱已经有些年月了。木箱上搁了静物,旁边是一盏落地的长颈灯,“啪嗒”地一声把开关一打开,静物的轮廓与形状便格外地分明了。

靠左手边的第一间画室里,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把手抄在背后,来回踱着步子。那姿势是四平八稳、颇有些规矩的,和他那张长马脸一般让人看了肃然起敬。此人穿一件深黄色的毛料西服,里面套了件鸡心领的毛背心,很服帖的和他已经有些发福的肚子共同划出一道弧线。男人叫张振国,是该班的美术老师,只见他走到一位同学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画得还不错,继续深入地画下去,要注意细节。”

那位男生点点头,把牙关紧了紧,便继续去画他的画了。男生是该班的班长胡奎,身材高大魁梧,一张脸却和他所担任的职务很不相称。他有一张过于方阔的脸,五官却集中在一起,似乎没舒展开似的。从他的鼻翼到嘴角有一道明显的疤痕,足有三厘米宽,使得他笑起来的时候亦带着凶象。

很长时间以来,胡奎就是一个因自己的长相难看而感到自卑的人。在他五岁那年,脸上就留下了这道疤痕,是和其他小朋友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根角钢上划破的。胡奎害怕照镜子,他一直不愿意承认镜中那个丑八怪就是自己,当他愤怒而无奈地看着这张脸的时候,疤痕亦跟着扭曲了,变得更加狰狞恐怖。

胡奎一个人的时候,心情通常就会变得很糟糕。他明白,生理上的缺陷是无法弥补的。小时侯,他时常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久而久之,他的生活就变成阴阳两面的了。在阴的世界里,他仇恨所有比他相貌端正的男性;在阳的世界里,他对那些身体有残疾的人又极富同情心。他的父亲是厂里的宣传干事,在绘画方面小有成就,他也就自然而然受到父亲的影响,并且最终迷恋上它了。胡奎上初中的时候,已经具备良好的绘画功底,这组石膏模型他自己都不知道画过多少遍,即便如此,他亦从未感到过厌倦和疲惫;因此,他在起稿构图的过程中,都比其他的同学要快一些。

然而,中途休息的时候,另一位同学的举动却令他非常地不快。此人绕到他的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胡奎把脸转过去看他的时候,他却大摇大摆地走出画室去了。

在人群相互接触的过程中,误解的产生往往出自于当事者感觉到自己未受到对方的足够重视或尊重,因而产生相互排斥的心理。胡奎童年时期的受挫感使得此种心理比其他人更为显著,他以为,对方是在故意嘲弄自己。他的思绪顿时被逼入死角。他想:这个狂妄的人,我会让你看到我真正实力的。

刚才那位男生正是上文提到过的袁子鸣。事实上,当他站在胡奎背后叹气的时候,并无恶意,他只是觉得口有点干,舌头淡淡的没有滋味。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到门外,寻找一个隐蔽的场所吸烟。

袁子鸣来到走道的尽头,发现有一架竹梯可以直通到顶楼的平台上,于是便攀爬上去,从口袋里取出烟来抽。他把头歪向一侧,拇指飞快地摩擦着打火机的齿轮,齿轮嚓嚓地转动了几圈,却始终没有点燃。他把打火机对着光检查了一下,才发现里面的液化气没有了。他有些沮丧地把烟叼在嘴里,含了一会儿,随后无奈地从嘴边取下来,用手掐了掐烟卷,最后放回到烟盒里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位男生也上来了。那人冲他点了点头,说没想到平台上已经有人了。随后,他就若无其事地开始掏出烟来抽。

袁子鸣找他借了火,俩人开始攀谈起来。

男生说自己是美术二班的,名叫范铭哲。

袁子鸣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注意到范铭哲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人。只见他中等身材,五官相当端正,眉弓上两道浓眉长短和粗细都恰到好处,而靠近末梢的地方轻轻向上一挑,便给这张显得过于端正的脸上增添了洒脱风流的神采。

俩人也没过多的言语,默默地吸完了烟,便下楼用自来水漱了口,去掉嘴里的烟味,各自回自己的画室去了。

许多年以后,当袁子鸣再次见到菁钰的时候,他告诉她自己最初和范铭哲见面时的情景。他说他们就是在那天吸烟的时候认识的,他们从最初见面的那一刻起就有了某种默契。他说你相信那天我和他吸烟姿势都几乎是相同吗?他说你相信相同的姿势会让两个陌生的人在瞬间产生好感吗?

菁钰摇摇头说,你的话太令人费解了。她说难道这些事情和我有关系吗?她说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袁子鸣说你有情绪,所以现在我说什么话你都不爱听。他说当他站在阳台上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在认识范铭哲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他说那时她正站在学校操场不远处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茫然地看着不知何处的何处出神。他说那个场景打动了他,让他一直难以忘怀,虽然那时他不曾想过她就是他要寻找的她。

菁钰说什么时候你变得花言巧语、油嘴滑舌起来了呢?她说她再也不是许多年以前那个单纯的少女了。她说这个故事很美,但并不可靠,她说可靠的故事只会在平淡如水的年华里缓缓地流过,是无法形容无法描述的。

袁子鸣说他没有说谎。他说这个许多年也不曾磨灭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里,停留在那棵梧桐树下,不曾随风飘走;他说在他的生命里这是个永恒的印象。他说他还记得当时她那头柔美的秀发直垂在腰间,光滑如璧,中间偏上的部位则用一条蓝紫色的丝绸扎起来。他说那时她穿了一件淡紫色有暗花的长衫,中式对襟的纽扣,长衫的质感和做工都相当考究,长衫的下面则罩着一条亚麻色的直筒长裤,一直垂到深褐色长筒皮靴的根部......他说最能打动他的并非这些,而是她眼神里茫然又无助的伤感,就象北方的雪落在白杨树上,又滑又凉。

当子鸣说到这里的时候,菁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说原来你把我看成一棵树了呀!她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常会用那种茫然的眼神看着远方,她说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想。她说她的生命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茫然中度过的,她说这是浪费光阴的表现,但她无法改变这些。“不过,现在你可以继续和我说范铭哲的事了。”

他说当时他问范铭哲说这个女孩子是谁呢?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她呢?范铭哲说她和自己是同一个班级的,上个星期才转到这所学校来。他说她叫菁钰,据说以前一直生活在北方,家族很有钱......袁子鸣没有再说下去了,因为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泪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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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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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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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5]个
拓荒者-评论

此二章是上部,下部要等出版以后才发。at:2004年05月26日 晚上7:01

杨柳岸居士-评论

我想把它推荐给我的朋友,可以吗?
  【拓荒者 回复】:可以,但请给我个地址 [2004-5-29 8:41:27]
  【拓荒者 回复】:请问做什么用途,请加QQ108767813 [2004-5-29 9:04:02]at:2004年05月27日 下午4:09

烟雨琳静-评论

欢迎你:)琳儿将它推荐给电台当广播剧。
  【刘小骥 回复】:静儿你好,谢谢你对这部作品的肯定和支持。《执子之手》已经授权给《天纵网》全权代理,我也是该网站的专职总编之一。我已经和老总商量过,出版以后我们可以谈关于全集广播的事情,为谢!我也会要朋友多支持你们网站的:) [2004-5-29 23:13:26]at:2004年05月29日 下午4:12

杨柳岸居士-评论

我只是想让我的朋友读一读,我已经给他了。at:2004年05月29日 晚上8:30

刘小骥-评论

《执子之手》本为上、中、下三部。书计划在6月底左右上市,由于考虑盗版的缘故,所以在这里仅发上部供文友们批评指导!在这里感谢各位的支持和厚爱,也感谢我的朋友拓荒者帮我推荐。at:2004年05月29日 晚上1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