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幕布 舞台 戏剧
身着紧身衣的黑衣人从天而降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在悬崖的旁边 盘旋 起落 聚集
无法辨认其主角
身体 被钢线所牵引
遵循轨迹 连同 月光下的黑影
越来越沉 越来越重 却不曾离去
伶人站在悬崖边吹起了银色的号角
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 大地洒满了金
从远方而至 如华丽之地毯 温暖 鲜艳
马车 在鲜花与彩带的簇拥下抵达这里
上面端坐着一位美丽的少女
冷漠 矜持 却不曾停留片刻
她从何处来 要到何处去
五 天赋与毅力
大凡谈到天赋,人们往往会和“与生俱来”这个词联系到一起。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拿语言来说吧,许多未念过任何书甚至目不识丁的人常常妙语连珠,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而一些饱读诗书的学者却在人前显得木讷呆滞,甚至词不达意。举个例子--禅宗六祖慧能曾作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身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不识字,却能胜过师兄神秀继承法钵,除了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悟性之外,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佛祖在帮他吗?
天赋大约是某种超越技巧和经验的“先天”的能力,以及对某类事物具备超越常人的领悟及接受能力。在行动的过程中,在外在条件与努力程度相等的情况下,天赋的多少往往就决定了取得成功所需要的时间长短。
设想人类处于一个可以把生命无限拉长的空间里,设想有那么一批天赋和毅力超群的人聚集在那里,共同致力于科学、文化、艺术事业,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然而,我们不得不怀疑,在无限的生命进行无限地探索过程中,我们究竟想得到些什么呢?是为了攀登那架看不见、摸不着的智慧天梯还是别的东西呢?而在这一切的未可知当中,天赋似乎只能取得减少“时间”的作用,而“时间”在拥有“无限生命”的空间里,其作用究竟还有多大呢?
许多年以前,袁子鸣和范铭哲经常在顶楼的平台上相遇,久而久之,也就成为了朋友。他们除了吸烟以外,也时常谈论艺术和生活中的一些问题。
范铭哲说,其实我一直很孤独,自幼就生活在一个艺术世家,行为受到约束,一切都要按规矩办事。
袁子鸣说我是羡慕你的,你除了具备天赋以外,还有很好的家庭条件和绘画条件。
范铭哲说那是臭狗屎的人生,却偏要假装成香喷喷的蛋糕。他说他必须按照父母的意愿和方式来画画,父母说那是正途,岂不知形同嚼蜡。
袁子鸣说,是吗?他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生活,他不知哪一种生活才并非形同嚼蜡。
范铭哲说,我生活在悲剧里,悲剧里的我每一个细胞都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了。他说这样下去他的天赋终有一天会消失殆尽,他说因该他羡慕他才对!
袁子鸣说,是吗?悲剧是什么呢?悲剧就是不快乐吗?事实上,袁子鸣没有问他。他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他们的烟也吸完了。他们一起来到楼下,各自回到自己的画室里去了。
画室里,同学们正在学习一些由水果、衬布,花瓶以及瓦罐组成的静水粉画。开始练习的时候,大多数同学还不得要领,常常把握不住色彩的冷暖关系,在塑造物体的时候,色块之间的衔接处也显得生硬难看,象一团没和好的烂泥。不过,学习色彩怎么也是件新鲜事,比起素描来要有趣得多,大家东涂涂、西抹抹,相互逗逗趣亦是快乐的。然而,这种快乐毕竟不长,几天以后,一些进步微乎其微的同学就有些想放弃了。有人觉得自己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这样一来便又松懈了几分,张振国老师知道了以后,就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开会。
他说,你们想后退了吗?你们能理解父母把你们培养成人的苦心吗?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热爱艺术,可是连最基本的艺术品质都没有,这又算什么呢?懦弱的人,脆弱得连微风都经受不住,还能做什么呢?倘若你们想放弃的话,现在就可以走,我不会阻拦你们,我只会告诉你们父母说你们觉得自己没天赋,没勇气,从来就没真正地去把一幅画画好......我知道一些同学的家里经济条件不大好,父母都下岗了,每天都会为吃饭穿衣犯愁,可是他们因此放弃过你们吗?他们省吃俭用供你们读书,给你们买纸和颜料,可你们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呢?一张画刚画两笔就丧失信心了,把它揉成一团,丢到废纸篓,看都不看一眼,你们想过你们丢的是父母对你们的期望吗?你们想过你们从未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过吗?你们没有,你们自以为很成熟,知道一切,可你们又不愿意去承担任何责任......你们整天都坐在父母的肩膀上,让他们承受生活的重负,自己却趾高气扬地看着这个花花世界,你们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他说毅力永远是比天赋更重要的。
他说真正的天才毕竟是少数,关键就是不能放弃。他说贝多芬在写《第五交响曲》的时候,双耳已经失聪,只能把脸贴在琴键上去感受音乐的振动;米开朗基罗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独力完成了“西斯庭教堂”的天顶画,从“创世纪”一直画到“末日审判”,而他自己,因为长时间弯腰的缘故,脊椎骨都变形了;普鲁斯特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大部分时间只能在病床上度过,却写出了传世巨作《追忆似水年华》......
张老师的一席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会开完了以后,大家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也不提放弃和埋怨的事情了。
话虽如此,可是班长胡奎却依然感到一股力不从心的苦恼跟随左右。从画色彩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在他眼里,色彩之间微乎其微的变化是难以区别开来的。在同一色系里,他无法辨别出相似颜色之间的冷暖对比,因而他在画稿的过程中,色彩的倾向性只能靠添加铅白来区分。在他的世界里,色彩并不能令他产生愉悦的心情,他只能以最朴素的观念和最单一的方式去理解它,完成它,他甚至只能机械性地参照书本上的范画来完成自己的作品,这一点令他苦不堪言。而他,只有以某种隐忍的态度硬撑着去做,他不能就此服输。
和胡奎相反,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袁子鸣在绘画上的天赋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虽说他的素描基础没胡奎扎实,不过每次总能取得比他更好的成绩。袁子鸣擅长运用一些小技巧来弥补绘画能力上的不足。例如:利用线条的走势来弥补空间感的欠缺;拉大物体之间的明暗反差来增强画面的冲击力......这些技巧易于掌握,也容易出效果,因而每当他画画的时候,总有一些同学站在他身后,问他该怎样画,相比较而言,向胡奎请教的同学就要少许多了。
自从开始学习色彩以来,袁子鸣在绘画上的优势便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在他的世界里,色彩是令人愉悦、感动,充满活力的。每当他的画笔和水粉纸接触的时候,他的心就颤动不止,似乎生命便在那一刻产生了。大块大块的颜色落在画纸上,柔软的画笔在纸上洗、摆、擦,每一块每一处都是灵动的,鲜活的,仿佛是跳舞的彩色精灵不断地在舞台上变幻着自己的舞姿--抬腿、跳跃,再轻轻地落下去,每一部分结合得都是那么的完美、和谐,令人赏心悦目!“多漂亮的颜色啊!”“原来亮部的色彩都可以处理得这么丰富呀!”同学们夸奖道。唯一让他迷惑不解的是,张老师似乎并不欣赏他的画作。很多时候,张老师看了他的画至多只是说声“不错”或是“继续努力”就走开了,而对胡奎的画似乎更偏爱一些。他以为,这是老师偏心,或是对他的技法不太喜欢的缘故。这样一想,他也就不太在意这些了。
当袁子鸣在平台上一边吸烟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范铭哲以后,范铭哲说这所学校里很多老师都是极其平庸的。他说除了子鸣以外,他也没什么朋友。“那些人既虚伪又愚蠢!”他说。
袁子鸣说那些女孩子不是和你很要好吗?就没一个谈得来的吗?
范铭哲说把时间花在女孩子身上是一种浪费,亦是容易磨灭人“意志”的。
袁子鸣说他理解他,范铭哲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能确切的知道范名哲在想些什么。
从外型上来看,范铭哲再潇洒不过了。除此以外,他也是一个多方面的能手,无论是专业课还是文化课都相当出色,这样一来,围绕在她身边的女生自然也不在少数。而做为范铭哲本人而言,却对此不屑一顾。
我们刚才看到范铭哲在袁子鸣面前提到“意志”一词。意志是什么呢?意志是先于毅力之过程的坚强的信念,还是是完成伟大事业所必须的条件呢?浪费又是什么呢?浪费是消耗意志内在和外在的毒素,还是身体所有的资源正在超乎常规地运作呢?在范铭哲的意志范畴之内,是不允许任何情感驾御于意志之上的。
很小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父母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他看到的那么美满、融洽。他的父亲长年在国外画壁画,母亲也经常出席大大小小的画展和学术研讨会,全家人很难能够聚在一起,更不用说相互之间的交流了。在他十一岁那年,一天夜晚,他从床上下来,走到客厅里倒水喝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父母在隔壁卧室里的争吵声。他迷迷糊糊地走过去,从门缝向内张望,看见母亲正在高声地咒骂父亲,说他把“肮脏的东西”带回了家。父亲也不示弱,血脉贲张地说,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小白脸吗?!什么玩意,你可以难道我就不可以......他悄悄地掩上了门,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那天晚上,他记住了母亲所说的那个“肮脏的东西”,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词。那天晚上,他失眠了。后来,他开始利用各种方式、各种手段去了解那个“肮脏的东西”,其结果便是--肉体的欢娱永远比精神上的欢娱要实在、可靠得多。
范铭哲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有了第一次性体验。一个比他大四岁的高年级女生把他带到她家里,教会了他少男少女之间禁忌的秘密。完事了以后,女生坐在沙发上给他看她父母的照片。她说,你看,那就是我爸爸。为了别的女人,他和她离婚了,就是这样。她说着说着她就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她又说,你们男人可以,我们女人就不可以了吗?然后,他们又做了一次。可是用不了多久,范铭哲便知道自己被她耍了。她很惊讶地说,有什么区别呢?男人和女人不都一样吗?听到这句话以后,范铭哲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贱。当他觉得自己贱的时候,他发现对面那个还称不上女人的女人更贱。
范铭哲开始把精力投入到绘画上来。从画最基础的石膏几何体开始,他的作品就一直很冷漠、严谨;从构图、深入到最后调整的每一个过程都没有偏差。在画色彩静物的时候,他亦更倾向于冷色调,笔触大胆洗练。对于异性,他亦不再投入过多感情,当那些和他交往的女孩子们埋怨他的时候,他便笑着哄一哄,也就过去了。只有菁钰曾经让他动过心,在他眼里,这个从遥远的北方来的女孩子似乎在任何时候都是做为个体而存在的。她不爱和人说话也不参加班上组织的活动,每当闲暇之余的时候,她便捧着一本书或是茫然地看着远方出神。
做为学校里第一个可以接近她的人,范铭哲本以为可以用自己的成熟老练征服她;然而,事情比他想象中却要困难许多。除了学校里的生活以外,菁钰从不愿意和他单独相处太久。范铭哲向来不愿意在这类事上花太多脑筋,也就渐渐收了这番心思。不过,大概是因为菁钰性格单纯,喜好安静,又不象其她漂亮女孩子对他纠缠不清的缘故,久而久之,范名哲倒是真心实意地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了。
*第五幕*
坚韧不拔的行者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疲惫的脚步踏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很快 就有人超越了他
一个 两个 三个 更多
秃鹫正站在一棵腐朽的大树上等待
树枝上挂着一具白骨 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血痕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 水壶里的水也早已喝干
太阳巨大的光晕让他感到头昏眼花
地上的小草似乎都能绊住他的脚跟
他的脸是那么的难看
深深的刀疤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粉红色
苍蝇与蚊虫在旁边恣意地诅咒
蜈蚣与蝎子随时准备给他致命地一击
他说 我是人群的领袖
我要用坚强的意志战胜敌人的天赋
我行着 行着
永不停歇 永不屈服
六 相遇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感到疲惫,四肢无力,头脑混乱,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超负荷地运作之中。可每当此种情况出现的时候,我们却不能因此停歇下来,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驱使我们继续前进。我常常想:也许那就是生命中不得不承担地一些责任。责任如叆叇之云彩一层层布在天空上,漂浮在我们的世界里,看似轻柔却无事无刻不笼罩在四周。从最初的那一刻开始,往下,缓慢而悄无声息地移动,负在肩上,缩紧、聚集,最后质变成沉沉的铅块。
一个声音说:无论是谁,只要他学会承认生命中不可抗拒的责任,就必须承受命中注定的重负。
一个声音说:无论是谁,只要他开始背负命中注定的责任,就必须坚持下去,直至死亡降临的那一天。
许多年以前,当范铭哲委托袁子鸣照顾菁钰的时候,袁子鸣怎么也不曾想到他会因此肩负将来的责任。而开始的时候,却是那样的轻,轻得让人毫无知觉、毫不在意。
许多年以后,当袁子鸣再次见到菁钰的时候,他对她说倘若没有那次写生活动的话,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成为恋人。他对她说这一切至今历历在目,即便经过了多年的风雨依然清晰如昨日。
他说他还记得张老师站在讲台上授课时的情景:“最近一段时间里,大家的色彩静物画已经有了显著提高,不过还是有所欠缺的;总体说来就是放不开手脚,没有大气之作......我和班主任以及二班的专业老师商议决定,下个月组织同学们到安徽黟县去写生,时间暂定为半个月......黟县的徽派建筑为皖南之首,民居、祠堂、书院,水口以及亭台楼阁都保存得相对完整,也比较集中;古民居带有中古传统文化特色,其布局合理,结构之巧妙,装饰之精美,都是难得的绘画素材......希望同学们都能有所感悟,不虚此行......当然也不勉强大家,不愿去的同学可以留在这里画一些风景作品,等大家回来后再一起品评......我手里拿的是版画家‘应天齐’的作品,现在分给同学们,大家互相传阅一下。”
他说当图片传阅到他手中的时候,他立刻就被里面的画作吸引住了--强烈的对比,古拙的线条,现代感的构图都令他耳目一新。版画家的作品风格凝重,并且蕴含着某种流动的诗意......他从未想到过艺术作品可以处理得如此单纯,没有多余的色彩和线条,也没有太多的配件,往往只是一轮圆月,几间农舍,一条老狗就构成了一幅画。放学以后,他兴冲冲地把范铭哲找来,告诉他说自己准备参加这次写生活动。范铭哲说可惜我不能去呀!妈妈这次从云南回来,说是要介绍几位艺术家给我认识,都是在全国有一定影响的知名人物,实在是太遗憾了!袁子鸣说确实遗憾,回来我给你看照片吧!范铭哲说也许到时候,还有件事需要麻烦你一下。
讲到这里的时候,袁子鸣对菁钰说:“没想到临行以前范铭哲会把你带到了我的面前,要我一路上照顾你。”
菁钰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总缺少些浪漫气氛的。“在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将来会和你交往的。”菁钰说,倘若当时范铭哲是把另外一个女孩子委托你照顾的话,结局会和我们现在一样吗?
袁子鸣说他不知道。他说倘若当时范铭哲把你委托给另外一个男孩子照顾的话,结局也许会比现在好一些。
菁钰说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对我没什么感情了。看着我的眼睛,不要离开。
他就看着她,一直看着现在的她和以前的她;他们没说话,眼泪落了下来。
在从a城市到安徽省的特快列车上,一大群高中生正在车厢里疯闹着。这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出门远行还是头一次,心情比其它时候总会更愉悦些。大家四人一桌围在一起打扑克,后面的脑袋亦一个个紧挨着,勾搭着背,当参谋,有人忍不住多了嘴,输牌的那一方自然是不情愿的,站起来要打闹,又怕老师说,说几句疯话也就过去了。向来严肃的张老师和班主任也很少这么轻松,和同学们坐在一起,把教师的严肃认真暂时搁在一旁,聊着天,剥开花生米吃;有学生邀请他们来打牌,拉了几次也就拗不过了,便加入到牌局里去了。当然也有好静的人,独自拣了个较为清闲的地方坐下来,把书放在台面上看,看倦了便把一只手枕在书上压着,另一只手则托着腮,定定地看着窗外的田园风光。
袁子鸣打了几圈扑克便起了身,到火车车厢连接处上厕所。回来后发现,菁钰还坐在座位上看书,便走过去问她说,怎么不去和大家玩扑克呢?
菁钰抬眼看了看他,摇摇头表示没兴趣,便静下来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袁子鸣挨着她坐下,问她看什么书。菁钰用手指头垫住书页,把书的封面给他看。书皮原本是白色的,大概时间较久的缘故,就隐隐有些泛黄了。书的左上角画了几支腊梅,白描的线,下面则是一位女人侧面的素描轮廓像,像的右边写着几个素红色的楷书大字--《张爱玲文集》。
“你喜欢她吗?她的书有这么好看吗?”袁子鸣问道。
菁钰原本不喜人来打扰她看书,但也不便表现出来,就耐着性子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张爱玲,喜欢看她的书。而这一次,袁子鸣大约闲来无事的缘故,恰恰一改往常的习惯去刨根问底,加上范铭哲托他照顾她,也就把她当好朋友对待,没去注意她的表情,就继续追问关于张爱玲的一些事情。菁钰眉头越蹙越紧,到了后来就有些忍不住了。她说范铭哲还说你是高傲的人,画画得好,平时话也不多,没想到是这样的罗嗦!
袁子鸣碰了壁,心里老大不愉快,也就不再吱声,从包里取出纸和笔,随手勾了一些铅笔速写。
菁钰本是不太懂人情事故的人。她身处异乡,性格也内向,平时除了和范铭哲可以说几句话之外,也没其他聊得来的朋友,和班上那些女孩子相处嫌她们心思太深,而那些男孩子又处处讨好她,让她手足无措,更让她厌烦的是--那些讨好她的男孩子时常令她想起初中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也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袁子鸣是邻班的,自然也不了解这一点,过了一会儿,菁钰看袁子鸣不再继续纠缠自己,便稍稍放下心来,想想自己先前的话是重了些,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就把书合上,去看他画的速写。
袁子鸣画了些白描。无非是花瓶、树叶,人物之类的,简简单单的线,素素的没上明暗。菁钰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说,张爱玲也喜欢画一些速写的。
袁子鸣把手歇下来,说,是吗?菁钰就把书翻开,挑了几页画给他看。
他说她的素描很生动呀!虽说不算太专业,可画中的灵气和才华是显而易见的。
听见他称赞张爱玲的画,菁钰自然就高兴起来。她自幼性格极固执而内心又极孤僻,只要她认定的理,任何人都不能动摇她的观点。袁子鸣无意中说出的这几句话恰好和她的心思相吻合,便对他说,喜欢的话,不妨看一篇吧。菁钰也不等他回答,就把书递到他的面前。袁子鸣也不推辞,接过书,翻开第一篇--《沉香屑--第一炉香》。
袁子鸣很快就把第一篇小说读完了。她问感觉如何呢?他说很好,语言尤为生动,人物刻画亦相当精彩。她便又给他介绍了《倾城之恋》、《花凋》和《金锁记》。
她说悲剧中的人物总是美的,这种美是永远超越健全身体健康生活的美。
他说美是美,就是有些缺憾,何况太消极悲观了。
她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的缘故。她冷漠的脸泛起嫣红色,显得有些激动,他便不再和她争论了。
在接下来的旅途里,大概有了共同话题的缘故,俩人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菁钰是个多心人,袁子鸣便尽量不去提和她相反的意见,因此,一路上相处也还算愉快。
经过将近一天的长途跋涉,安徽省黄山市便到了。待到班主任和专业课的老师们联系好下榻的旅馆,吃过晚饭之后,同学们便回各自的房间休息,整理纸张和颜料,为第二天的写生活动做准备。虽说旅途辛劳,不过整理完第二天的必备用品之后,大多数同学依然睡不着,偷偷地打开手电筒,议论着梦中的古镇究竟是什么模样。
许多年以后,当袁子鸣再次见到菁钰的时候,他对她谈起了古镇,谈起许多年以前的那个不眠之夜,他说那天晚上,大多数人都很激动。他说那段时光是多么的美好啊!可以说是学生时代最值得留恋、最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了。他说现在的都市生活时常让他觉得困惑与乏味,或许是因为那段感情,那份纯真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说他终于体会到了断裂感的重量,那么地痛,那么地令人窒息......他说那不止是我的,那是你的我的他的她的......他说在短短十来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无法再回到原先的居所了,他说也许再过若干年以后,这种断裂感亦会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
安徽黟县最出名的古镇便是西递村了。西递村位于黟县城东八公里处,四面环山,东西长约八百米,三条溪流从村北和村东流经全村后在村南会源桥处汇聚。整个村落建在中间宽阔的三阳之地,在村西设有水口,仿船形而建,寓“借水西行,得神助,取真经,从而大吉大利”之意。
美术班的同学们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乘车到西递以后,老师们便招集同学们在村口的“胡文光”牌坊前留了影,因为那是西递村标志性建筑之一。西递村是以胡性为主聚族而居的古村落,“胡文光”牌坊建于明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系三间四柱五楼单体仿木石雕牌坊,通体采用当地的“黟县青”大理石雕筑而成。
合完影之后,老师便安排同学们自由活动,在村落里寻找适合自己写生的处所。古镇保存完整,四十多条青石板铺就的巷子辐射全村,住宅大多临水而建,精雕细刻的八字大门楼,高耸的马头山墙,曲折的墙面,形状各异的石雕漏窗及街头巷尾的石凳、水井、石板桥均保持着明清时代的原有风貌,向人们展示着昔日的繁华。同学们深如巷里,一路走一路看,步随景移,那景致是天然里透着灵气的,大家先试着勾勒了一些速写顺顺笔,随后便开始找各自喜欢的角度画色彩风景了。
古镇的巷子里摆了些小摊铺,大多是当地的居民把自己老屋里的木雕和雀替旁边的木狮子卸下来叫卖,也有卖徽砚和其它小玩意的。袁子鸣和菁钰东拣西看地逛了好一阵子,走着走着就和大家分散了,好在下午六点钟才到村口集合,也就不理会这些,便乘着兴致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来到村南的会源桥处。
桥不大,横跨两头,一边是平地,另一边则是村落。时间恰好是中午,水面上紫红色的浮萍上零星点缀着一些绿色的星星,仿佛华丽地毯上缀着的金属装饰物,在阳光地照射下艳艳的鲜亮。俩人都觉得这里很美,便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捡开周边的小石子,吃了自带的干粮,然后把水粉纸裱在画板上,用树枝撑住了,开始做画。浮萍的色泽随着光线的变化时而浓郁时而光亮轻柔,俩人画着画着便醉到画里去了,也就少了些言语,多了几分浑然不觉的默契,通常画到精彩处就相视笑了笑,也就显得更亲切些了。
菁钰的绘画感觉相当不错,可惜技巧上略微差些,袁子鸣就在旁边耐心地教她。女孩子心细,时不时也能看出他细节上的一些毛病,俩人各有所长,自然是越画越好了。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到了下午四点左右,起了风,那一池春水便吹皱了。不知什么时候,几只白色的小鸭子从远处游过来,憨傻傻地冲到绛红色的浮萍中央,划出几道银白色的线。小鸭子刚刚游过去,后面的银线便又合拢了,就有些象梦中的情景了。
菁钰把笔搁在调色板上,站起身子就沿着堤岸去追那些小鸭子,越追就越远了。袁子鸣见了也把画具丢到一边,跟在她身后赶;俩人一前一后疯跑着,嬉闹着......后来,菁钰回头向他招手的时候,稍不留神被树根绊住了一只脚,另一只脚就踏到小溪里去了,待到拿起来一瞧,发现鞋全打湿了。
菁钰坐在湖边的草地上,脱掉鞋和袜,看着袁子鸣闷闷地生气。“都怪你,干嘛跑那么快?!”
袁子鸣想了想,便把自己的鞋脱下来,说:“将就着穿我的吧!”
“对我这么好?”这样一来,菁钰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答应过范铭哲照顾你的。”他挠挠后脑勺,把自己的鞋放到她的面前。
许多年以后,当袁子鸣再次见到菁钰的时候,他们再次谈起了许多年以前换鞋的那件事情。
菁钰说那一刻他打动了她,她说那是一种小石子落在水里荡出几道波纹,一环一环在心里渗透开来的感觉。
菁钰说当她看着他光着脚丫一瘸一拐和她一道走向村口的时候,她的心就暂留在那片红萍上了。
菁钰说一路上她很担心他的脚会被地上的硬土块和小石子划破,虽然当时她不好意思说出来。
菁钰说袁子鸣你可别丑美,其实你那副模样怪难看的!
菁钰说他的姿势就象动画片里的“唐老鸭”!“没想到你这个既苍白又瘦弱的小鸭子却一摇一摆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第六幕*
行吟骑士行走在寂寞的古镇里
那里的风是静止的云是静止的水是静止的
惟有那红萍仿佛朱砂描绘的梦 美得令人窒息
在那绛红色的池塘中有一点白
一位纯洁无暇的少女端坐于上
指尖朝下 低垂着眼睑
这时他深受震撼
他的爱亦从困惑中生化出来
像春天里烂漫的杜鹃花
涂满鲜红的嘴唇
七 美丽的错误与抑郁症
人类的记忆,通常有一定的“选择性”--即在意识和潜意识里记住或忘记一些事情。一些事情终生难忘,一些事情却转瞬即逝。前者往往是令人感动、震撼心灵或是肉体和精神受到严重创伤的事件;后者则往往是过于熟悉、过于平庸的事情。而对于菁钰而言,最令她难忘的则是童年时期的一段经历。
她自幼便患有某种偏执的怀疑症,缺乏安全感。她的父亲长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而每次回来必给她们姊妹三人带回一些小礼物。在她七岁那年,父亲从外地带回来一些漂亮的彩色铅笔,据说是进口货,因为她年龄最小的缘故,分到的铅笔也就更多些。她把铅笔拿到手里,用卷笔刀削了一根,不幸的是,里面的铅芯断掉了。她又拿起另外一支,这一次削的时候非常仔细,然而,在她脑海里已经残留了“断掉”的记忆,心里一紧张,再加上用力过猛的缘故,第二根彩色铅笔也一节节断掉了。接下来,第三支,第四支......一气之下,她把余下的铅笔全折断了,丢到垃圾堆里。
父亲回来以后,疑惑地问她说,为什么把我买给你的铅笔全折断了呢?
她憋红了脸,害怕接触父亲的目光。父亲原本嗓门大,加上又很少和她见面的缘故,她先前想说这是些“坏”铅笔的念头就咽下去了。
父亲又问她说:“你不喜欢吗?”
她继续低着头,一声不吭......沉默许久之后,眼泪就落了下来。
父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背着手走开了。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隐隐约约听到父亲说出“这孩子”三个字,又沉又闷,象悬挂在房梁上的大铁钟敲得她心头一震。
她想:爸爸不喜欢我,故意给我这些“坏”铅笔。
自此以后,她便不再接受父亲的礼物,并且故意回避着他。当她看见父亲和她两个姐姐有说有笑的时候,她就更能确定父亲不喜欢自己了。
在疏于交流的同时,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内向,甚至开始担心她所喜欢和熟悉的周围所有的事物会突然消失或受到严重损坏。渐渐的,她开始听到邻居的那些家长们对她母亲说她很特别,很文静。“是啊,这孩子就是太胆小了。”她的母亲和善却不无担忧地说。
特别,文静,断掉的铅笔。把以上的词语颠倒过来,重新排序就会发现--“文静”和“特别”另有深意,倘若和“断掉的铅笔”联系起来的话,其解释便会相当令人不愉快了。
年幼的菁钰虽说不能清晰地把这种感觉描述出来,却隐隐感受到一种不被理解和接受的敌意,否则的话,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不愿和她一起做游戏呢?唯一可以让她暂时忘记忧愁的便是小伙伴阿亮。阿亮比她大几岁,是一个聪明漂亮的男孩子。与其他同龄男孩子所不同的是,阿亮不会因为怕同伴嘲笑而不愿意和女孩子一起玩。在菁钰面前,阿亮象兄长一般保护她、关心她,在他那双透彻纯净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和谐与友善的关爱,这一切正是粗心的父亲和其他异性所不能给予她的。
阿亮家养了许多鸽子。每天清晨的时候,那些白的灰的酱紫色的精灵就带着哨音在空中翱翔,花杂的一片,在他们所在的小村里,没有比这更自由、更纯洁的形象了。
有一天,菁钰对阿亮说:“我很喜欢它们。”
阿亮对菁钰说:“你等着。”阿亮说完就转身往家里跑。
阿亮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只洁白的鸽子,把它递到她面前说:“送给你。”
她小心翼翼地把鸽子接过来,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说,真漂亮啊!真是一只可爱的白鸽。玩了一会儿,她又把鸽子还给阿亮,说自己不能要!她说爸爸妈妈是不允许她拿别人东西的。说了几遍见阿亮还愣在那里,抬眼看他时才发现阿亮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忧伤的表情。
菁钰见了不明白,就问他道:“你怎么了呀!?”
阿亮说:“我特意挑了最好的一只鸽子送给你的。”
她笑着说:“我不会照顾它,你替我养吧!”
阿亮总算点点头,打起精神来了。
自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友谊便日益增多,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阿亮虽说年龄比菁钰大不了多少,可是心思细腻之处却时常能打动她,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谁都难以想象他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童。再久些,俩人之间除了更加默契之外,也发明了一些孩子之间约定的暗号。例如:阿亮约菁钰出来玩的时候,会在她家屋外的窗台上放一件小玩意--一根羽毛代表在大槐树下见面,一片叶子则是表示在村后的小溪边汇合。
一个声音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个声音说:快乐的时光只是为将来的怅然若失做准备。
几年以后,因为菁钰的父亲做生意赚了一大笔钱而需要继续开拓事业的缘故,他们全家就要搬到离这里很远的一座大城市里去了。据说那座陌生的城市很大、很美,城里生活的人就象小人书上画的一般漂亮。
一天晚上,明亮的月色中,一辆大卡车停到村口。卡车旁边聚满了人,菁钰全家人正在往车上搬行李,菁钰则站在一旁和几个小女孩说话。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快乐的夜晚,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断掉铅笔”和“她很特别”这个使她不愉快的地方了。当然啦!现在的她依旧和父亲说不上两句话,可是到了第二天,迎接她的将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阿亮远远地看着她,十来岁的他象大人一样紧蹙着眉头,他的忧郁和她的快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菁钰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不觉得有些别扭,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为她感到高兴,先前想和他说话的念头便打住了。
不久,车就要开了。阿亮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用很难过的声音问她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了,是不是走了以后就不会回来了。
她不禁有一些怜悯他,可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另一个声音所代替--他为什么这时候偏偏这个时候要让我不开心呢?“也许我不大想回来了吧!”她故意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接下来,一双大手把她抱上了车,车很快就启动了。与此同时,阿亮大声地喊了一声“小钰”,就追着卡车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挥手;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了越遥远了......她把目光移到了路边的庄稼地.......
然而,那座大城市并不是菁钰梦寐以求的美丽新世界,在喧闹的都市里,她只能感受到孤独和不安。当她第一天到那所新学校上课的时候,班上所有的同学都用大胆而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听她用因过于紧张而变得结结巴巴的乡音介绍她自己,她憋红了脸愣在那里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而迎接她的便是哄堂大笑。
几天以后,她发现有几个穿着时髦的女生在背后偷偷议论她。
一个乡巴佬。
一个异乡客。
她想:一支断掉的铅笔,一个“特别的人”。
一个月以后,每天校门口都有几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外来男生坐在自行车上等她,尾随她,说着一些她听不太懂的下流话,她只能拼命地往家里赶,逃到家里,告诉她的母亲。
母亲说,小钰,你想太多了。
她说,妈妈,你不相信我吗?他们真的对我不好。
母亲看了看她的父亲,说孩子啊!你心眼太细了,从小都是这样,连你爸爸都......
她的表情她的目光近乎哀求起来,母亲勉强笑着点点头,她发现母亲的笑容中分明隐藏着怀疑和不信任。她又去向她的两个姐姐诉苦,姐姐们说等你大一些就好了。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她的错吗?她怎么也不会知道这个“美丽”的错误。正是十三岁的她长得出奇的漂亮才给她引来这些麻烦。在那个相对闭塞的小村里的她只是一个孩子,至多不过性格有些内向而又不太合群罢了,与她并无太多的害处。可是几年之间,当这个女孩子突然之间嬗变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出现在另一座陌生城市的时候,她那些性格上的缺陷就变成了一把单刃剑,谁都可以握在手中用来伤害她。
“瞧,那个乡巴佬,自以为是什么公主,装什么清高!”“是啊,说话的声音比母鸡还难听。”起初,她试着逃避这些流言,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以她为敌的女孩子越来越多,而天性执拗的她又不愿意去讨好她们,到了后来,她就被孤立到女生的小团体之外了。
与此同时,她们班先后也有几个男生向她表示出某种好意,试着亲近她,而他们这些突如其来的古怪举动只会令她感到惶惑不安。她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铅芯断掉的铅笔,一节节“叭”地一下就完了,无法连接--没有任何人需要这样的“铅笔”。
这样一来,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她的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把她的父母请到学校里来,说下学期要给她单独辅导,每周五晚上腾出时间给她补课。菁钰的父母除了感谢之外,也就欣然答应了。
许多年以后,当袁子鸣再次见到菁钰的时候,菁钰说她许多年以前曾经试图自杀过。
她说现在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将来我们永远也不会再相聚了。
她说她本想把这些事装在她记忆的盒子里永不开启,一直跟随她埋葬到泥土里。
她说:“可是现在,我要在你离开以前把它交给你。”
开学的第一周,天气晴好。周五的下午,菁钰背着书包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里。班主任正在整理一些备课用的资料,见她来了,便道:“等一下吧!先坐会儿。”说完以后就不再理她,继续整理自己的资料。菁钰闲来无事,就在一旁做家庭作业。
到了下午将近六点半中的时候,学校里的师生大多已经回家了。班主任抬起头看看她,笑着说:“我已经给你家里人打过电话了,晚些回去没关系的。”他站起身子,把手头上的资料放到资料夹里,走到门口,轻轻地把门关上,锁好。“外面太吵,这样安静一些。”他说。
班主任让她翻开英语书,然后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支在桌子上。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说:“把课文念给我听。”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身后有一件硬梆梆的东西正在不断地摩擦她的身体,接下来,他的手游离到她的腰部,再往下......菁钰“啊”地一声尖叫,满脸绯红地站起身子。“我要回去了!”她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仪表堂堂的班主任,她怎么也不能想象平时严肃的老师居然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办公室外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有人敲门。“记住,不许对任何人说!”班主任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
羞耻感,强烈地羞耻感!回家的路上,菁钰满脑子都是当时的情景。当她想到班主任在回来拿钥匙的另一位老师面前居然表现得镇定自若时,胃里一股酸水只往上涌,她来到街边的墙角开始呕吐,一边吐一边流着眼泪;尽管十三岁的她还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明白自己被侮辱了。她告诉自己,再也不能到这所学校去上课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叫她起床上课,她说自己不舒服,母亲再问她就看着天花板发呆。母亲给她测体温,量脉搏,一切正常。“那么就休息一天吧!”母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离开了她的房间。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依然不愿意去上课。母亲说我去找你的班主任吧!她拉着母亲的手,流着眼泪说:“妈妈,不要,我不要再上这所学校了。”母亲说究竟怎么了?她摇摇头,把目光移回到天花板上......
羞耻感,强烈的羞耻感使得她没有精力做任何事情。她每时每刻都感到疲惫和无法释放出来的抑郁;从清晨醒来的那一刻开始,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除此以外,她亦想尽办法不让家人到学校里去找任何人了解情况,为了阻止母亲去见她的班主任,她甚至用死亡来相要胁。每天,她只能听到床前的闹钟嘀嘀哒哒地响,时间随之越来越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刻意地拉长--羞耻感,强烈地羞耻......几个小时以后,连这些她都遗忘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消耗时间,一直到下午四点开始缓解;晚上,两个姐姐轮流陪她说话,讲故事;第二天,一切重新开始。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告诉她说自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班主任已经不是第一次侮辱女学生,只是因为后台太硬的缘故才没被学校开除。母亲哭着说:“小钰,都是我害了你,不该要你去补什么课......”菁钰看着天花板发呆,什么话也不说。该想的已经想过了,母亲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我要杀了他,他妈的混蛋!”父亲冲了进来,咒骂着,咆哮着......菁钰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话也不愿说--班主任的脸;同学们的嘲笑;铅笔芯一节节断掉了......父母走了以后,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刀,开始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地划,一刀,两刀,三刀......锋利的刀片上沾了血,凉凉的,挂着血珠子,白皙的肌肤上流着血,很凄美,她端详了一会儿,把刀片放下,捂着脸大哭起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菁钰的父母和姐姐们都在身边,旁边还有一位陌生的医生。医生说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除了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之外,更需要一个脱离心理不利因素的环境。母亲俯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问她说:“小钰,想要什么尽管告诉妈妈。”
“我要离开这里。”她定定地看着天花板,眼睛里挂着一颗大大的水泡,水泡上是几个小人书上漂亮的小人,她把眼睛眨了一下,这一切都破了。
许多年以后,当袁子鸣再次见到菁钰的时候,菁钰把许多年以前的这只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在她开启盒子的那一刻,许多年以前的这段经历如同潮水一般向她袭来,在她面前滚动、交叠;这一切早已发生的事情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当阴翳的翅膀从风中掠过的时候,这一切也将永远的成为过去了......而当她看到袁子鸣正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她不禁有些心酸。
许多年以前,她一直认为他了解她;可是现在,她发现这些仅仅只是她自己的想法罢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此时此刻究竟为什么会心酸,他那可笑的同情在这一刻再次伤害了她。
*第七幕*
当那颗美丽的水珠破裂的时候
她的梦想亦随之远去
在哪里也不是的哪里漂流
无法言说的痛刹那间凝聚了所有的重量
变成一把锋利的剑刺穿了她的身体
她的灵魂随之剥离
在冥河岸边飘荡
断裂的弦奏响了它的乐章
随着鲜红的血珠子落在雪地上震动着她的脉搏
轻之又轻
一个凄凉哀伤的故事啊
难道
美丽是她的过错么
八 重影
许多年以前的菁钰,来到袁子鸣所在的南方的一座城市里生活,为的是治愈她的抑郁症。她和舅舅、舅妈生活在一起,每个月家里汇一千多块钱过来,当做她的生活费。舅舅和舅妈都是大学里的老师,因为舅妈不能生育的缘故,自然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对她关怀倍至。
菁钰好静,闲下来的时候就从书柜里拿书出来看。看累了,舅妈就端来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给她吃;要是困了,床单和被褥则早就给她准备好了。因而,菁钰也没太多身处异乡的烦闷。以前,家里姊妹多,父母不可能处处照应得周到,加上她的神经又过于敏感纤细的缘故,脾性倒是三天两头时时不顺畅的。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调养,除了思念家人以外,一切相安无事,病也好了大半,药量亦减少了。
身处异乡,菁钰没什么朋友也不愿出外交际,书便越看越多,都是些风花雪月脱离生活的凄凉故事--不染一些尘埃却虚幻得没有根基。起初,她并不在意这些,不过一年以后,她就不再喜欢这类情节和人物的缺点过于明显,写作手法上千篇一律的书了。她天资聪慧过人,进步神速,一般的小说早已无法满足她的需要。
一天下午,她无意中看到张爱玲的一篇文章《更衣记》,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接下来又看了一遍,只觉得回味无穷,似乎生活中任何一件琐碎的事情都可以在她的笔端跃然纸上,她第一次体会到小说语言的魅力所在。舅舅家正好有一套《张爱玲全集》,于是菁钰便把其它的书暂且搁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阅读《沉香屑》、《倾城之恋》、《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童言无忌》......张爱玲喜欢苍凉的美--“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她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比。”菁钰在阅读的过程中,一次次被这样的美所打动,她怜惜小说中的“川嫦”和“长安”就如同怜惜自己一般。是啊!真正的生活和自我都是不完整、有缺憾的;也许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生理或心理上的疾病。
一个声音说:当我们被某部小说或电影打动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在其中见到了自己。
一个声音说:选择性阅读在于个人的审美趣味。
菁钰与故事里的人物合二为一,她在故事里得到了永恒的再生。她的影像开始和虚幻的现实重叠却不能替代真正的现实,因而,她对此的追求和迷恋就变得无止境了。不用多久,她就变成了一个忠实的“张迷”,除了看她的书以外,亦尝试着画张爱玲书上自绘的一些插图。她把这些插图给舅舅和舅妈看,他们都说好,鼓励她继续画下去。
按照菁钰父母的意愿,自然是要她调养好病就回到自己身边。不过渐渐地菁钰倒不怎么想回来了--恐惧的噩梦还残留在她的脑海里,并没有完全消失。菁钰每次和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都吵着要母亲过来看她,可每当提及回家的事她就开始变得不高兴起来。
母亲怕她病情加重,虽说时时惦记着这块心头肉,可也不便过多地强求;加上菁钰的舅舅和舅妈一再说舍不得菁钰这个聪明的女孩儿,这件事就慢慢地搁在一边了。
最重要当然是劝说菁钰继续上学,舅妈说她喜欢画画,菁钰的母亲便和她商议着让她到美术学校去学习。
“小钰喜欢画画。”舅妈说。
“对女孩子而言,画画倒是不错,小钰也好静......嗯--等她爸回来商量一下再决定吧!”母亲说。
没过多久,这件事就敲定了。菁钰倒也乐意去学美术,一半是出于张爱玲的那些插图的功劳,另一半则是她整天闷在屋里,久而久之也渐渐觉得没多大意思的缘故。
舅妈请来美术老师教她绘画,自己则耐心地辅导她的文化课。经过一年多的刻苦学习,菁钰顺利考上了美术中专。在这所新学校里,菁钰留了心,绝口不提以往的经历,也很少和人说话,在同学们眼里,她变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大家只知道她是从遥远的北方来的一位漂亮女孩子,家境富裕。
范铭哲是学校里第一个可以接近她的人,他性格开朗豁达,也时时能给她排忧解愁,更何况一个人多少需要有个同龄人可以说说话,久而久之,她和他呆在一起也就习惯了。不久以后,在其他人眼里,俩人倒真象是一对亲兄妹了。
然而,事情并非和大家见到的全然相一致。菁钰和范铭哲认识的时间越久,就越容易想起儿时的玩伴阿亮。范铭哲处处留情,即使情同兄妹,不过女孩子在情感上未免有些小气。她时不时就拿范铭哲的行为和阿亮做比较,要是阿亮在她身边,一定会更多地注意她的情绪。当然,她只会把这些羞于表达的心思藏在心里保存起来,用张爱玲的那些书压得平整服帖,只待霞光再现。
一个声音说:重影是肉体的投影与精神世界投影的产物。
一个声音说:当二者不能合二为一的时候,就会产生无法言说和难以表达的欠缺感。
当袁子鸣在火车上和菁钰谈论张爱玲的时候,菁钰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上的投影--某种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出现的重叠的影象。
当袁子鸣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给她穿的时候,此种影象又和阿亮的影象重叠到一起--一个和阿亮一样对她好的人。
当袁子鸣提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旅游鞋和她一起到村口集合的时候,她又想起了白鸽,想起了阿亮跌倒时的情景--当初,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阿亮一眼呢?她太在意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了。
她说,袁子鸣你是个好人,和我儿时的一个朋友一样。她把自己和阿亮的事讲给他听,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许多......她又问他说:“这些事很没意思吧!”他冲着她笑了笑,她便把他的笑容当成了默契,一种可以读懂她的默契。
袁子鸣说我和范铭哲是朋友,我答应过他会照顾好你的。
菁钰说真是这样吗?
袁子鸣说荣誉和承诺比生命重要,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菁钰说还有什么呢?
袁子鸣说艺术。
*第八幕*
黑色的外衣上附着她的影像他的影像
一个封存已久 古今相同的故事
揭开烫蜡的封印
翻开淡黄色的书页
她的肉身与生之不朽相遇 仿如隔世之重影交叠
在村落和古镇中的那一点 必定连接
她不再是一支断掉的铅笔不再是一个特别的人
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承受她的重量
共同谱写飞扬地一笔
一曲悠扬的小夜曲
一轮弯弯的月牙儿
连同白鸽与阿亮的记忆在森林与河谷中流淌
如同穿越时空的利箭倏忽而过的白驹
那新的轻的亮的生命擦亮黑暗中凉的火
光明从树叶的罅隙中给它予温暖
在浓郁的丛林里收缩 蜕变
时而轻 时而重
时而急 时而缓
一对丰满雄健的翅膀
一对轻盈矫捷的身躯
奔向鸟飞鱼跃之所
万物繁衍生息的地方
九 连接
从安徽省回来以后,老师组织同学们在学校里举办了一次大型的画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要数袁子鸣和菁钰合绘的那幅“西递鸟瞰白描图”了。此画长约八米,线条流畅、布局合理;房屋、树木错落有致,高耸的马头墙和砖雕及尽其详,蝴蝶形状的瓦片则密密麻麻地构成流畅的弧线,和上半部大块留白的天空组合在一起,可谓领略到国画中“密不透针,疏可跑马”之精妙。与此同时,袁子鸣的另外几张水粉画也以浓烈的色彩,厚重、朴拙且大胆的笔触赢得了来学校参观的美院老师们的一致好评。
得知那幅白描长卷图被送到省书画院收藏以后,范铭哲是第一个前来向他们道喜的人。他说,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好好地庆贺一番吧!袁子鸣说,好啊!和我想的一样。俩人又笑着看了看菁钰。菁钰点点头说,反正我没什么主意,你们安排好以后我参加就行了。
周五放学以后,三人相约到学校附近的小餐馆聚会。餐馆不大却整洁干净,蓝白条纹的桌布铺在刷上红漆的桌子上,既朴素又带些家常的感觉。范铭哲善于应酬,趁着饭菜还没端上来的工夫,便讲了几个笑话,以此来活跃气氛。他属于那类不需要任何准备就可以侃侃而谈的人,油着嘴说着说着,连旁边的服务员也逗笑了。接下来袁子鸣也讲了一个,大家也说好。范铭哲乘着兴致要菁钰也讲一个,菁钰连连摇手推说不会,范铭哲说那可不行,就是讲讲出外写生的事也是可以的。菁钰拗不过他,又不能耍性子,只得提起袁子鸣在外照顾她的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倘若是换了另外一个女孩子说起来也许会有所顾忌,不过菁钰性格单纯又没什么心计,自然把袁子鸣怎么和她换鞋的事情合盘托出了。
菁钰说,你们知道在这所学校里我没什么朋友,倘若没有袁子鸣在外面照顾我的话,那段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菁钰说,这幅白描长卷主要也是袁子鸣画的,要不是我闹着要参与进来的话,一定会画得更好些。
菁钰说,我自幼就是大家的拖累,也不太爱说话,要我讲我也就只会讲这些了。
袁子鸣没想到菁钰会当着范铭哲的面这样夸奖他,她的话还没说完就闹了个大红脸,好在范铭哲不太注意这些,加上饭菜又正好端上来了,那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也就掩饰过去了。
三菜一汤,虽说不多,不过其中两样菜都是菁钰爱吃的。范铭哲心细,虽然是第一次和他们一起吃饭,不过菁钰的饮食口味早就从她的话语中知道了。菁钰在南方生活不久以后就非“麻辣”不吃,一碟“辣子鱼”和一盘“辣子鸡”正合她的脾味。
袁子鸣不太会吃鱼,鱼肉老是剔不干净,吃剩的鱼刺留在一旁堆着,上面留下的鱼肉倒显得更多些,乱杂杂地堆在一起。
范铭哲见了便笑着说:“子鸣兄,粒粒皆辛苦呀!”
袁子鸣也笑了起来,随手拿起旁边的啤酒喝了一口。大约是喝得太急的缘故,就呛到喉咙管里去了,于是捂着嘴大声地咳嗽起来。
菁钰见了便关切地说:“小心啊!别被鱼刺卡住了。”说完就掏出纸巾给他。
袁子鸣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说没事。菁钰稍稍放下心来,就告诉他吃鱼的时候要顺着鱼的纹路把刺理出来呀!
范铭哲见了便笑着说:“这个妹妹就是偏心,才出去不久就不管大哥了。”
菁钰说你自己会吃(鱼)嘛!和我寻开心什么!话还没说完就绯红了脸,见袁子鸣愣在那里一脸的迷惑,半截鱼肉还叼在嘴里没咽下去,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范铭哲是何等聪明的人,其中那些微妙之处早就放在眼里,刚才菁钰说话的时候已经猜到七八成是她对袁子鸣有好感,到了现在看她红了脸就更加确定了。虽说心里总还有些不是滋味,好在他确实把袁子鸣当成朋友对待,想一想也就过去了。又吃了一会儿,他便推说母亲要他回家帮忙整理一些东西,就抢先付了钱,告辞去了。
剩下袁子鸣和菁钰面对面坐着,大约想到刚才的事都有些不好意思,气氛反而显得有些沉闷了。袁子鸣用筷子去夹一块鸡肉,恰好和她的筷子撞到一起,袁子鸣忙着缩手,鸡肉就掉在桌子上,又滑溜到她衣服上去了。
“对不起!”袁子鸣有些尴尬地说。
“怎么,故意和我抢?”菁钰用手把那块油腻腻的鸡肉拿开,又撕了些卷纸把手指头揩干净,笑着说。
“真的不是故意的。”
菁钰一抬眼,恰好和他的目光对上,见他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说话,心头一慌,就把眼睑垂下,心绪不宁地用手指头敲打着桌子的一角。袁子鸣也以为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赶忙把目光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俩人都埋着头吃饭,偶尔说上两句也都是关于范铭哲的一些事情,而他们俩人之间的话题谁也不愿先提起,似乎都怕被对方看出心思似的。这心思摊在桌布上,你知我知,转上两圈,饭菜入到腹中却依然没有说出来。一来俩人都没和异性深入接触的经验;二来他们又都是高中生,平时对男女方面的事家教也严,一时间话头就被绊住了。
当少男少女最初互相倾慕的时候,热情就好似红蜡的灯芯,摇曳不定却带着温情,是要用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呵护的。偶尔,蜡烛滴下一颗眼泪,灯芯滋滋地歪到一边,落下焦黑地一截,火光冒冒地往上一窜,在黑夜里倏地往下一沉,立时又亮了。
当袁子鸣和菁钰化做两枚灯芯开始互相缠绕的时候,范铭哲就好似罩在外面的灯罩,需要时刻守侯在外的,他的离开使得他们不知道该怎样进行下去才好。袁子鸣、菁钰、范铭哲--三者汇合在一起,完整地进行下去,从平台上吸烟到成为朋友到出外写生到一起吃饭......在那许多支脉许多细微之处中,画了一个美丽的圆圈,圆圈逐渐上升呈塔状......倘若把每个人的经历看成一段线的话,接点便是线头相遇所必须的条件。范铭哲做为接点连接着菁钰和袁子鸣;同样,菁钰和袁子鸣也做为接点连接着范铭哲。
一个声音说:生命与生命之间是互相连接的。
一个声音说:连接是创造,是消灭孤独的“死”。
一个声音说:在不断地连接过程之中,我们离执子之手越来越近了。
自从那次吃饭以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友情就更进一步了。他们时常利用放学的时间一起到学校旁边的小公园里去散步。六月的天是明媚而温暖的,薰风吹在身上痒麻麻的舒畅。他们顺着湖岸线一路走一路说笑,走着走着,范铭哲就故意落在后面,给他们俩制造单独相触的机会。
“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总觉得我们俩很象很象。”菁钰放慢了步子,手里玩弄着一条柳枝说。
“也许这些都是幻觉吧!”
“你在怀疑什么呢?”菁钰问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那么一点信任就够了。”袁子鸣说。
菁钰有些生气,便道:“你对范铭哲也这么说吗?你能保证你一辈子都不再相信任何人吗?”
“是的。”袁子鸣是倔脾气,被她这么一问,也就故意和她唱反调。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回来以后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菁钰把手里的柳枝丢掉,一赌气就跑到后面去找范铭哲了。
“我是真心诚意把他当朋友看的,可他老是怀疑人。”她对范铭哲说。
“其实我也不了解他,但他确实是一个好人。
“还是三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更融洽、自在一些。”
“等到有机会的时候,我找他谈一下吧!”
几天以后,在顶楼的平台上,范铭哲对袁子鸣说菁钰是个好女孩,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她呀!
袁子鸣说我知道。他吸着烟,把吐出来的烟雾又吸到鼻子里去。
范铭哲说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看待吗?因为你是一个真正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男子汉,也是一个个性率真的人。但是现在,我看到你骨子里的软弱。
袁子鸣说某些方面的软弱只是为了成就坚强的信念,现在谈这些还为时太早。
范铭哲说真是这样吗?当你和菁钰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从未喜欢过她吗?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你对她好的理由难道仅仅只是出于当初答应我要照顾她的原因吗?
袁子鸣说我不想谈这些。他把烟丢掉,脸色变得阴翳起来。
范铭哲说你是在逃避现实。菁钰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在真正开心,你是知道的。
袁子鸣说那只是女孩子一时间的热情,维持不了多久的。
范铭哲说那好,我不再说这些了,但你在伤她的心。同样,你也正在伤害你自己。
“伤害我自己?”袁子鸣揶揄地笑了笑说:“范铭哲,你是没尝试过苦日子的,你从小什么都不缺,你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的。”
“每个人都有烦恼,我也一样,只不过面临的问题不同罢了。”
袁子鸣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缘份走了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对菁钰不公平?忽冷忽热,换了谁都受不了......当然,我没权力说你,我自己是爱玩的,但内心深处我并不喜欢这样,和太多女孩子在一起过后只会觉得空虚......说真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很羡慕菁钰看你时的那种眼神,你该对她好点。”
“对她好点,好与坏,又怎么区分开来呢?让她觉得我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傻瓜吗?”袁子鸣在一根绳上系了许多解不开的疑惑的结,他的思绪被逼到最后一个结点的末端,滑落到虚空的谷底。
一个声音说:当男人考虑对某个女人该持何种态度的时候,他便已经渐渐陷入情感的涡旋之中了。
一个声音说:当男人开始逃避某些感情的时候,同女人一样亦是怕受到伤害。
也许是范铭哲的话起了作用,在以后的日子里,虽说依然是三个人的约会,不过袁子鸣开始主动接触菁钰了。他说菁钰,我祝愿你能一辈子幸福,范铭哲也同样;也许这只是梦,但我希望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菁钰对袁子鸣说,一定能,我相信这一点。
*第九幕*
从那幅有许多故事的画中开始
他们连接到一点
他的线条她的线条
不断地在纸上游离
直至变成烛光那明的火中之芯
缠绕
燃烧成那斑驳铜炉里的沉香屑啊
重的落下 是一点灰白
轻的升起 是一缕青烟
在熏暖的风中撒满一把
在碧绿的湖水中沉淀
嫩芽冒出水面
莲子的心 多窍
荷花的蕊 嫣红
那墨的艳的本是同根
衬着几分妖娆
鱼儿浮出水面看见了
冒出波波的水泡 荡开几道弧
和蓝天打了个照面 立时又沉了
又一幅图画的轴展开
镇上四角
笔未落 意便在先了
十 雨
许多年以后,当袁子鸣再次见到菁钰的时候,他对她说是那场雨才使他真正的意识到自己一直爱着她。他说正是那场雨让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害怕失去她。
菁钰说这件事想起来就害臊!她说别看你是个大男生,有时候连表达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许多年以前的某一天,大雨。放学以后,范铭哲把袁子鸣叫他们班的画室里去,说菁钰有话要对他说。
范铭哲把门关上,说你们慢慢谈吧!我先走了。
菁钰原本站在窗前,见他来了,便慢慢地转过身子,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有些事我想弄明白些。”她歪着头,用手指整理着自己的长发。长发在她的指尖缝隙中滑落,窗外的雨正在不停地下。
“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你--究竟是怎么看我?”菁钰红着脸,用手指拨弄着窗户上的油漆说。
“我们是好朋友呀!”
“就这么简单?”他的话让她失望了,她不知道他是过于迟钝还是故意装傻。
“还有什么呢?”他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他突然不能确定一切真是如此简单。
“那么,如果没有范铭哲的话,你根本就不会对我好,是吗?事实上,你在我身边照顾我,仅仅只是出于怜悯,对吗?”她不在梳理她的长发了,她微微张开嘴唇,她意识到某种情感正在空气里流失。
袁子鸣沉默不语。他不知道他该对她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究竟是何种感情。
“好了,我不再给你添麻烦了,再见!”她的眼神黯然了,她不愿意让他看到她黯然的神情。她快步走到门口,把门推开,下了楼,撑起一把缀有碎花的蓝伞,把他丢在了身后。她想起了她把另外一个男孩子丢在身后时的情景,她在雨中小跑起来。
袁子鸣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之间,他有一种既将失去一些东西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从没如此迷恋过她的影子,她走路甩手的姿势,她在雨中小跑时脚下溅起的水花。他想:这是她吗?她有这么迷人吗?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雨在不停地下......
菁钰在车站旁边的小花坛边停了下来,弯下腰,摘了一些白色的小花。然后,她转过身子定定地看着袁子鸣,露出了微笑。当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向后退了两步,然后站定。
“再见!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她说。她把雨伞从头顶上拿了下来,行了个礼,转过身子就离开了。
“再见!”他说。他本以为她会回头再看他一眼,然而她没有。
当袁子鸣坐在公共汽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衬衣纽扣上系着几朵白色的小花。他把小花捏在手里,茫然无措地看着窗外,发现对面医院二楼的玻璃窗已经打开,里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她吗?那是她吗?雨太大,车太快,他看不清楚,但此时此刻,他宁愿相信那就是她。他闭着双眼靠在玻璃窗上,他想起了一切--红萍、小鸭子,那幅他们一起画的画......他突然不能肯定自己从未接近过她,不能肯定自己从未爱过她,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在旁人面前很冷漠很忧郁的女孩子已经融入了他的生活。
有时候,对爱情起到推动作用的媒介物仅仅只是“未得到”和“怕失去”。
对于菁钰而言,她害怕失去当初和袁子鸣在安徽写生时的那种感觉,她害怕失去如此诗意的美好,她不愿意承认这种情感只是依托于她单方面的热情。然而,当她和袁子鸣进一步接触的时候,“未得到”和“怕失去”的感觉却变得越来越强烈。于是,当她认为袁子鸣只是把她当普通朋友对待的时候,她的自尊心便受到了伤害。在生活上,她一直把自己当弱者看待,她“怕失去”她对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印象。她自幼便开始不断地逃避生活,逃避所有的不快乐;当她对袁子鸣说她“不再给他添麻烦”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就不会因“失去”某些东西而难过了--当她在精神世界里“得到”了她想象中的一切的时候,就不会面对生活上的“怕失去”了。
对于袁子鸣而言,他一直“怕失去”他在她面前的自尊,他不能允许自己因爱上她而失去自己一惯在感情上所持的怀疑态度,他害怕因为爱上她而永远的失去她;于是,当他离她更近些的时候,当他被她所吸引的时候,他内心的情感矛盾就更激烈些。可是下雨的这天,当菁钰告诉他“不再给他添麻烦”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在她面前的自尊--他甚至在一个女孩子面前都显得那么不自信。当天晚上,他失眠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打电话约她放学以后到公园的桥上见面,有满腹的心里话要对她说,有满腹的心里话不得不说。
她如期而至。当她在远处看见他时,就抬起胳膊向他挥了挥手,露出快乐的笑容。
他对她说,其实我心里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只不过我不喜欢表达出来罢了。
她笑着说,我心里想的又是怎样的呢?
他说你认为我只是把你当普通朋友对待,可那不是真的。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只不过自己不知道罢了。
她说是吗?你比我更羞于表达这些吗?她说你的眼神永远流露出怀疑和不信任,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并不快乐,对吗?
他说是的,我并不快乐,我害怕这种不快乐会影响你的情绪。
她说你错了,我自幼就喜欢这种忧郁的感觉,并且永远不会改变。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正站在操场的一棵梧桐树下出神,我记得你当时穿了一件淡紫色有暗花的长衫,可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和你这么的近。
她笑了,她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就在桥上。她带他来到桥的中央,然后,她对他说,你看抄手的背面是什么,要仔细看哟!
他把脑袋探过去,摸索着,寻找着......终于,他看到木质的扶栏上有一双用小刀刻出来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许多年以后,当他们在另一座城市里旧事重提的时候,菁钰对袁子鸣说,你还相信这一切吗?你还会向另外的女孩子承诺这一切永恒不变吗?
袁子鸣说公园不在了,那座桥也不在了。夷为平地,随之建起了高楼大厦。
菁钰说你是在逃避问题,你没有正面回答我。
袁子鸣说我永远欠你的,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菁钰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相信你,可我并不后悔当初的这一切。我不再埋怨你了,你我都没有过错,错的只是我们把这一切都当真了。
菁钰说那座桥也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桥上用小刀刻的那双手也从未存在过。“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桥上的画呢?”
范铭哲不知道,其他的人都不知道。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存在却不为人知的一切早该消失了。时间过滤后的残渣,不再有了,也不会再重复了。
意象中的那双手的处所不见了,被忽视掉了,断裂成两块普通的木板,在黑暗的丛林里寂寞地飘流......直到某一天另一对恋人把它从河流里拾起来,用袖子蹭干净,把它们重新拼贴在一起......
*第十幕*
多雨的季节
许多被遗漏的故事
滴在屋檐下 盛满一钵
似曾相识却又各各不同
墙上那些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
说不尽 道不完
多少故事就有多少心情
顺着光滑明亮的玻璃窗
哗啦啦下了
来得猛烈就更痛快畅爽些
当你错过这场雨时流了泪
那么 你也会错过初升的朝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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