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人到一个什么样的年纪写回忆录最合适，或者是有没有必要非要写一篇正儿八经的回忆录，尤其是草根一族，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听一点，像风一样不留踪迹，不好听一点，连个屁都不如，放屁毕竟还能让人家捂一阵鼻子，算是留下一点什么什么的。

但偏偏就有人喜欢写这些玩意，既然不是什么名人，没有跟屁虫帮着梳理，自己就把把它整理一下吧，到老的时候，摸摸胡子，填一些油加一点醋，连蒙带骗，换取一些后人的敬重。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实在闲的慌，比如今天下午的我，讲起来在上班，但手头上没事，无非是撕日历混工资。不想玩游戏，也不想上网，想写点纯洁的、高雅的、美丽的文字，水平实在有限的狠，另外也真厌烦了那种捏着鼻子、哼哼叽叽的文字，爷们都这个年纪了，自然是想怎写就怎写，涂脂抹粉给谁看啊！于是手放在键盘上，任意而为，看看能流淌出什么样的东西。

需要声明一点，绝不是本人工作不认真，一个办公室，还有我在上班，说明我是负责的，上班期间不玩游戏，说明上班我是很规矩的。对我有一点了解的人知道，我是个小学教师，我的做法好像非常不好，所以我非常郑重地宣布，小学教师只是我的成分，我不在教书，我的准确职业是，挂着小学教师的头衔做着一个乡镇的教育管理机构里面的小跑腿，经常能见到所谓的上级领导，也就是需要经常点头哈腰，满脸陪笑，为别人泡茶敬酒而且装作极其荣幸的那种角色，也偶尔被别人尊称为领导，能吃点不花钱的饭，还能顺带抽点不花钱的香烟，可无奈的是咱的烟瘾太大，杯水车薪罢了。

不过由此可以推出，像我这样的什么都不是的，都有点待遇。咱还不带长，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那些带长的肯定不得了，什么科长、局长，县长、市长、省长、部长、院长呀多了去了，也难怪中国当官贪官的堪称前赴后继，一个倒下去，千万个站起来，考公务员的人比粪坑里的蛆都多，都想着为人民服务，鬼信！

其实，不做小学老师有将近十来个年头了，那时大约把不教书，夹着人造革的小皮包走东串西，当作一种身份的象征，甚至是一种荣耀，今天到区里开会，明天到学校检查，中午多半还不在家里吃饭，有那么一点革命的小酒天天醉的架势，稀里糊涂却滋滋润润。这样的生活几乎持续到现在，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一些，对这种生活方式早已从习惯到厌烦了，也开始正儿八经地考虑做一点实在的事情了，扪心自问，近几年自己还算是个称职的跑腿的。实质上从开始跑腿的那一刻起，准确地说我已经告别了我的小学教师时代。

时间很长了，但记忆却越来越清晰，经常有时空轮回的感觉。有几次睡觉的时候做梦还在上课，还在担心进度慢了，临近期末，可课上不完怎么办，醒来的时候几乎有哭的冲动。自然是哭不出来的，只有默默地抽烟，因为我知道，真要让我现在回到身边的环境里教书，我依然不会快乐，因为我对这个职业、这个环境太熟悉了，很多事情不须尝试就可以推理出来的。

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什么大隐于巢，中隐于市，小隐于野的说法。我很清楚，就算我回到学校，也折腾不出什么玩意，充其量只能谋求一点心理慰藉。在工业化管理教育的模式下，短期内教育很难有一个什么光辉灿烂的明天，很大程度上，现在的教育环境只能把富有才情的教师训练成固定程序的发出者，把烂漫的孩子训练成完成程序的机器。教育的困惑在于好像所有的人都懂教育，导致所有的人都被别人牵着鼻子在走，而且不知道谁是牵鼻子的人，谁是被牵的人，这样的话，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当然这是大课题，咱不想碰，不如躲在清闲之地，悠着日子也未尝不可。

想找几个词来概括一下自己的小学教师时代，第一个词语应该是恐惧。好像不沾边，但情况确实如此，我们这一代人目睹了改革开放为社会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不断地提升着我国的综合国力，教育的改革也没有间断过，还在上学时，老师就和我们说，社会上站在砸三铁，教师也不是铁饭碗，出去后，一定要好好工作，今天不好好工作，明天就要好好找工作，苦口婆心。让我们还没有上班就开始恐惧。上班后，学校每年要统考，以学生的均分在全乡排名，谁在前头，谁在后面，都是要公布的，一个青年教师，考第二都没有什么光彩可言。况且，还有学校老师放水的，还有监考教师和授课老师私下关系不错的，把答案写在黑板上的，别人走捷径，你还能有底吗？所以恐惧——周期性的恐惧。还有上面的检查，那时的要求不严，不怎么备课（所谓备课，一般地都是抄现成的教案），所以检查时一般都恶补，一晚抄个七八十课时没有问题，但是能看出来，做贼的总是心虚的，检查结束后要总结，只有将头低着，听一下有无与己相关的点评，有点莫名的恐惧，因为一般检查的人不会批评老同志的，小青年是必定当炮灰的，没有批评自然是好事，于是晚上拼命地陪着所谓检查组的人喝酒，态度十分谦卑，直到曲终人散，走在回家的路上，歇斯底里地喊两声，断然能把恐惧喊走的。等到驾轻就熟之后，胆子反倒越来越小，虽然也是老资格了，真要考个倒数的也没什么，饭碗端得很稳，无非是喊两声狼来了罢了，几乎是掌握了规律，只要不出格，没有事的。至于检查，就更不用说了，十几年一混，多半都开始成为检查者了。可是也有真怕的，主要是安全，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安全大，学生的安全一旦出事，后果能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平时丝毫不敢懈怠，可防不胜防呀，在所有的工作做完之后，还要企盼上帝照顾一下自己的运气。与运气挂钩，难道不恐惧吗？记得那时经常给几个学生补课，如果补晚了，一个个地往回送，小孩不到家，心理总是不踏实，必须讲明的是，这种辅导完全是无偿的，纯粹就是想班级的成绩好一点。那时学校里有个小青年，几乎要花出所有的业余时间辅导学生，也是不计报酬的，而且他还是代课老师。纯情的时代，纯真的人，听说现在他做得挺好，而且就是在办辅导班，从心里我真为他高兴。

第二个词语叫做折腾，不是贬义，就是想说明一下这个职业的状况，说一句较为过头的话，总是在谈教育，可是现在还能放下一张平静的讲台吗？本人九二年教书，那是虽然有砸三铁的恐惧，不过还算平静。然后是两基达标，分工明确，叫做政府管硬件，学校管软件，要从材料上达标，标准有很多，比如入学率，巩固率、完成率等等。问题是人家已经不再读书，你的那些指标是达不到的，偏偏要做达标资料，还要注意材料的真实性，科学性。假的怎么可能真实。于是整天骑着个破车，四处乱窜，开假证明，证明某某的确是初中毕业，某某在外地正在读书，而且设计的那些表格，纵横交叉，互相关联，想对付的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还真要点智商，还有扫盲，没有人愿意去让你扫盲，学校只能让学生冒名顶替，教师成了弄虚作假的帮凶。后来全面实行素质教育，绝对是好事，小孩不能布置作业，在班上放一本基础训练，领导来了就得藏起来，否则就要受处分。到后期考试考不过人家县市，又重头再来，甚至变本加厉，有过之而无不及。县城里一个小学，生源爆满，据说一年级的学生每人配备五本课外书，到初中索性一天做一张试卷，愈演愈烈。家长屁都不敢放一个，在服务区买房子，找关系、托门子，不达目的不罢休，报上了名好像拿到了北大、清华的录取通知书似的——疯狂的家长。后来又是减轻农民负担，收费设卡，明明是那些书，有的是必选，有的是自愿，自愿的还必须要保证绝大多数到位，还必须让家长签字证明完全是自愿的，与掩耳盗铃何异！

第三个词语叫做谦卑，其实涌入脑海的词语原先是猥琐，但这样的表达似乎不准确，而且也伤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同行的感情，可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词语，从一些现象说起吧，首先从经济开始，教师没钱，自古如此，却坚持着所谓的清高，实质上是有点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的情况，学校真要发个三五十块钱，便能山呼万岁了。做普通教师时尚有点粪土王侯的气节，可一旦发个什么校长主任的帽子马上又能跟着更大的领导后面屁颠屁颠了，学校来个人，吃一顿，到了报销的时候，让人证明，吃的人绝对服从，没吃着的人一般是不会签字的，而且多半指责学校乱花费，甚至渲染地说又吃掉了多少学生，一派匡扶正义的架势，可问题是评判的标准完全是自己是不是吃到了，至于是否必要并不在意。当然口是心非好像是个全人类的现象，加在教师身上委实有点冤枉，但教师中确实有这样的例子，而且谁叫我就是一个小学教师呢？着眼点自然落在教师身上。然后在所谓的人事上，其实我们的教师就是一个乡间的小知识分子，与政治是挂不上边的，学校里最大的帽子是校长，其次是教导主任，当然规模大一点可能还配一两个副职，钱比别人不多拿一分，责任倒不少，因为动辄什么责任追究制，一般的校长一学期都要签三五个类似保证书一样的协议。按说对一般人没有什么吸引力，可就有不少人愿意去争取，甚至为了争取到什么一官半职不择手段，搞一些小团伙，写人民来信，我在很小的时候做过一个规模较大的学校里的教导主任，还算敬业，当然最后还是被换掉了，原因出于需要，叫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绝不是怀疑很多人的事业心，可我总觉得有点像围城里的婚姻，没有做过的想做，虽然我没体验过做校长是个什么感觉，可就像我这样的龙套经常把校长安排来安排去，他们的清苦与委屈多少是知道一点的。人事变动时，我目睹了很多人直拍胸脯，一副挽救乾坤于倒悬的气魄，感觉总不舒服。在官本位的中国，做个什么破官都对人都有吸引力，有一个同仁对我说，是官不亏，大概是有感而发的。而且本人毕竟脱离了教学第一线，也许校长在学校里可能真的是威风八面也说不定。但问题是教师的本职是教书育人，不认认真真的做好本职工作，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混个出人头地，教育还有何希望而言，我经常私下对我妻子发感慨，现在的教师怎么一点书卷气都没有，甚至连小知识分子身上的那点穷清高都丢失了，总是在抱怨，唯独不会反思自己。无欲则刚，就是因为这些说不出口的欲望，把我们的不少教师弄的畏首畏尾。我们什么时候能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只管教自己的书，可能我们的谦卑感会自动消失，我们才能直面这个原本还算崇高的职业。

第四个词语叫做善良，农村的小学教师始终是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拿着不高的薪水，从事着机械的工作（虽然也有乐趣，但能从中找出乐趣的已经不多了），各自有着苍白的愿望一般却又都难以实现，但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失落而迁怒于学生。也许我们的身边没有杰出的老师，但却几乎没有缺乏责任心的教师，教师的自律是很突出的，我刚教书的时候，学校里有为女民办教师，家境非常困难，等到农忙的时候，每天早上骑着车带着农具，丢在田里忙活一阵，一到上班时间飞也似的跑，从来没有迟到过，放学亦是如此，也不早退，年复一日，日复一日，班上的成绩却总是很好的。后来，明知道自己快要转正了，却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很多人不理解，我知道就以当时的待遇转正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吧！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异常清晰，我经常为此难过，甚至为和她一样的很多的民办老师难过。倒是后来一批不知天高地厚念了几年师范的小青年背地讥笑他们的知识老化，每及此，我都有揍人的冲动，没有民办教师，就没有农村的教育。还有大量的代课老师，工资底的让人恐怖，而且还受着别人的软歧视（教的不好肯定是没水平，教好了是蛮干，把小孩的潜力挖掘玩了）工作却非常敬业，我只能从对这个职业的热爱和自身的善良来理解这件事。上面讲的那位小青年就是典型的例子。制度弄人啦（同工却不能同酬）！还有些老师，工作在偏远的学校，一呆就是十几年，到了晚上只能听风听雨，一台破旧的电视都没有，虽有怨言，但从不误事。我老婆为了让孩子成绩好一点，经常自己花钱买奖品鼓励孩子，学校根本就不知道，还有那些家住城里的教师，每天起得很早很早来到学校，仅仅是为了不迟到，我曾推想在寒风瑟瑟的冬天他们站在车站焦急地等待着车辆（有的女教师还带着年幼的小孩）让人涌起的只能是一种酸楚。其实在目前的体制下，就算他们迟个到、早个退，真没什么，只能理解为他们的本性善良，只能理解成这个职业的清贫与高尚，准确地说这些人经常教育了我，使我尚未丧失善良。并始终告诫自己如果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一定会为他们做些什么。

都是些尘封的往事，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而是变成一种积淀填充着我。现在教育尤其是教师的待遇毕竟与往日不能同日而语了。教育的发展却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主要是决策机构的因素，但也不能排除教师的因素。回首往昔，我们或许真的已经丢失了许多，我们还能找回那些属于我们固有的纯情与善良，清高与孤傲吗？我们还能再次洗刷一下自己吗？我们改变不了世界，却让世界轻易地改变了我们，不是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