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可坐在河堤上，脱了鞋光着两只脚。

李小可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李小可是一个20岁的女孩子。

“夕阳真象一只哭得红红的大眼睛。”她想。顺手摸起一块碎砖块，在河堤上无意识地划着：――“大、小、多、少、田、中、央、维”。她发现自己竟写了一个“维”字，恨恨地涂了它，把那块碎砖扔得老远。

认识维那天挺逗，电视台要办一台“七、一”晚会，请舞蹈学院出个节目，院里研究来研究去，决定从歌舞团请一个编导，把节目的档次向上提一提，并且抽出二十多个男女学生来表演，这其中也包括李小可。

第一天排练，李小可正好收到男友宇的一封信，忙不迭地拆开看。宇是外语学院的毕业生，手李小可青梅竹马地长大。李小可边走边看，没留神踩了排练厅门口站着的一个人的脚，那人“哎哟妈呀！”地一声惨叫，一跳三尺高，李小可抬眼看他，只见他落地之后还抱着那只脚不停地跳。李小可觉得今天真是挺霉气。记得宇曾承诺过要给她永远，可是收到信时才知道，在出国和爱情面前，宇并没有犹豫多长时间，尽管他要昧着良心和一位外交官矮胖的女儿在一起。除此以外，李小可还把这个年约二十八九的男人踩得惊天动地。她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对那人说了一句：“弹跳还不错，芭蕾系的吧？”说完进了大厅，不用回头，李小可知道那人一定瞪圆了眼睛在她身后发愣。

不一会儿，演员都到齐了。那个在门口被　李小可踩了一脚的男人竟然和院领导一一握手然后一起进来。领导们一个接一个作慷慨激昂状讲话，把这一次节目演出上升到一次政治任务的高度不算，还要求演员们对“有信心没有”回答来一个整齐划一又高亢掁奋的“有！！！”。之后，院长把那个男人往前一推，说：“这就是从歌　舞团请来的国家一级编导维，也曾经是我们学院的学生，要不是看在这一点，维老师很难请以的哟，维，来来来，说两句。”

维觉得没什么　可说，就笑了笑摆了摆手。李小可觉得今天真是霉气透了，踩谁不好，偏偏踩到了国家一级编导的脚，而且还踩得十分不同凡响。没准以后他还会给自已小鞋穿，想到这儿，李小可隐隐地觉得自已的脚也有些疼了。

宇走的那天晚上，李小可一个人站在宿舍楼顶层吹一阵风，喝一点酒，头晕沉沉的时候她想：所谓天长地久，其实也不过是飞机越飞越高时，被　遗忘在背后的地平线罢了。

既然李小可没有选择从楼顶跳下去，她当然还得活着。在初夏晴好的日子里，她溜冰、跳的土高，和偶然遇到的男孩子去看通宵的电影。头发分岔了，索性剪了，烫得飞飞扬扬。又买了最时髦衣裙，裙摆象云一样打开，仿佛很快乐。“生命无非也就是这样。”李小可想。

太多次排练没有去，终于被维找到了，那天细雨正下个不停，他一见李小可便皱起眉：“你本是个好苗子，现在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已？可以说给我听吗？”

维的脸，冷如冰，李小可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大可不必来找我，再去挑一个女学生来代替我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找我？可以说给我听吗？”

然后李小可看见惊愕、迷茫、不知所措等诸般无法言传的表情，在维的脸上一层一层地呈现。她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维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气但却有说不出的犹豫：“从明天起，你晚上七点，到排练厅，我把你落下的进度补上来。还有，你来担任主跳。”

给李小可一个人设计动作，维就像给几十个人作示范一样，目不斜视，全神贯注。李小可反正心不在焉，突然脱口问道：“你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一愣，李小可又问：“有没有比较快乐的记忆？”维的脸一沉，喝道：“用心点！”李小可很固执：“可是我希望你说给我听。”维不理她然而原本构思好的编排变得断断续续。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空气中满是夏的气息。李小可把腿放在把杆上，使劲地压着，然后面对镜子，连着跳了几个“倒踢紫金冠”和“撕腿跳”，汗水早已湿透　练功服。这时维走进来递给她一条毛巾问：“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外面雨下得很大，带伞了没有？要不我送你回去。”李小可没有说话，接过毛巾慢慢地抬起头来，然后，维看见她的眼睛里，竟有些东西慢慢地溢出来。

从排练厅出来的时候，雨下得正大，一阵凉气向湿汗淋漓的身体袭来，李小可抱住自已，打了个大大的寒噤。维撑起一把伞，另一只手正想揽过她，手快国搁到她肩上的一刹那，忽地停住了。面面相对，世界似乎在顷刻间静止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维陡地退了一步，硬生生地把伞塞进李小可的手里，赶紧走了，走得好快。

天气越来越热，离演出也越来越近了。李小可知道担任主跳的重要性，越发地比别人努力，除了吃饭、睡觉，她几乎每天都泡在排练厅里，维编的舞蹈在巨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李小可每跳一遍都感到灵魂似乎也在舞蹈。“也许这世上只有维的舞蹈才让我如此着迷”她想。终于，一个炎热的下午，李小可晕倒在排练厅的木地板上。一片混乱的记忆中只记得维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李小可蜷在医院的长椅上，死命地抓着他的衣袖，她想她可能要死了。一滴水落在她脸上，她慢慢地睁开眼，竟是维，是他在流泪，他的心，跳得和她一样快。

医生确定没事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同学们早已散去，只有维陪着她回学院。山的最顶端，是两条路分道的地方，李小可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天黑透了，风很大，李小可的头发长长了一些，也有些直了，被风吹得一阵阵盖过脸，又一阵阵地掀起来。沉默了很久很久，维伸出手，轻轻地，一根又一根替她拂去脸上的乱发，却被她紧紧地抓住　。

李小可哭得很伤心，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天那么黑，时间走得像一阵疾风。这一刻，她发现自已能抓住的只有他，而她是这么这么地寂寞。维的手被团成拳，合握在她的双手里，让她感觉他血管在掌中轻跳。。。。。。

春天早已过去，而李小可与维的春天似乎始终没有来。那个周末，维遣妻儿回娘家去了，李小可第一次去了维的家。她是那样兴奋，又说又笑，喝淡淡的酒，听喜欢的歌，仿佛是在自己的家。却因为想喝水，在厨房的门口雷击一般定住了――

那间厨房铺满了圆饼干大小的地砖，擦得晶亮，在暮色里微微闪光，好象一颗颗晶莹的心。李小可缓缓地蹲了下去，轻轻地抚过，好像是抚触一些她从不肯面对的真相。在他的背后，有这样一个女人，用汗水和全心的热爱，为他拭过每一方足迹所及的地方。李小可开始觉得自已是在一步一步踩踏着另一个女人的心，用她的自私和殘酷。而那些所有的平铺在地上的心哪，都在一声声，呼痛。

于是，李小可走出厨房对维说：“我走了。”

“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

“不，该走了。”

夜里醒来，李小可仿佛看见一团火焰将她和维的往事烧成了灰烬。李小可终于可以在痛里微笑。

几个行人从河堤走过，其中一个说：“今年夏天怎么这么热呢？”另几个附和着：“是啊，热得真怪。”

李小可穿上鞋，从河堤上站起来。“该回去了，”她想：“今晚终于要演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