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雨意夹裹下的初冬
持续、少有的雨,正以细微的、密密的响动,敲击着这个县城。鲁西,偏南,宁阳县。一个习惯于将济宁市与泰安市天气预报作为共同参照的县城。我的出生地。我少年清贫、快乐时光的交汇之地,此刻,正被初冬的一场雨浸湿。
清冷的县城街道上,仿佛是在突然间是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和繁华,陷入了一种压抑的安静里。而整个县城的颜色,也几乎被季节和气候调制成冷色,只有××商厦门前支起的炫红的彩虹门和介于其间的简易舞台,孤独地显示着商业及人的活动的存在。
一位上了年岁的老者,缓慢地从舞台一侧的阶梯上登上舞台,或许是习惯,他深吸一口气,蠕动了几下喉咙,拽了拽中山装的下沿,伴着响起的音乐唱着我不太清楚的曲种,但其中的几句词依稀可辨:“想当年,你老娘,含辛茹苦……而如今,你忘恩负义……”他的动作在我看来是那样的到位与完美,他对于音律的拿捏,还有他的忘情与投入,已经浑然将雨忘却。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外衣还有舞台上暗红色破败的地毯。台下面,卖烤地瓜的小贩正在与一位顾客讨价还价,可能是由于顾客的杀价过于离谱,小贩最终还是没有将试探性走出几步回头望的顾客重新给喊回来。
一侧,一家裤行的门前,用紫红色的劣质纸张贴满了“紧急通知——我裤行受美国花花公子裤业委托,为尽快摆脱经济危机,现将所有裤子及库存商品大甩卖,原价1200元,现一律35元”。为了继续增加广告效果,女老板抄起一支扩音喇叭,用介乎于方言与普通话在呐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次不来你的错,二次不来我的错(什么逻辑呢?)”……一位中年妇女,在试一件牛仔裤,她肥硕的臀部在女老板的帮助之下挣扎几次之后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略微失望地离开,但,迅即,又走向另外一家叫做“衣拉客”的服饰店。她的购衣经历,更像是一次历险。
一位似曾相识的少年,趴坐在自家的店门槛上写画着:黑色、带有泥垢的“迪迦奥特曼”运动鞋,方格本,铅笔,三精葡萄糖酸锌口服液包装盒改做的铅笔盒,依稀看到里面放着周杰伦的贴画……或许是我的到来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来看我:他的一侧的脸被从店里发出的光映的有些昏黄,另一侧,被屋外的清冷的光晕笼罩着。“俺妈说她去银行了,你买衣服要等一会……”在我将要离开的时候,少年告诉我。
一家“两元店”,门口悬挂的三合板制成的招牌标识着经营的品类:梳子、剪刀、镜子、鞋油……一律两元。这让我莫名地与曾经的乡村货郎联系在一起:我仍然记得,在从前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货郎在黄家大桥卖货时的情景。洋红,洋绿,绣花线,水枪,泥哨,皮筋,纽扣,小人书,弹弓,玻璃球……小小的货郎车,在我们的童眸里简直就是一个阿里巴巴的宝库。孩子的我们,用近乎于崇拜的目光迎接着货郎的到来,有时候,我们会讨好般的帮他推扶一下车子,运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得到一块水果糖的奖励。当然我还记得其他那些在我们清贫生活里留给我们温暖、幸福的行业,比如泥塑,比如吹糖人,比如捏面人。这些来自于民间的最底层的行业,他们的消失似乎是一种必然,却有种难言的心痛,与怀念。
乡村:时间
冷。静。静默于鲁西南大地的寻常村庄,正经历着颜色的痛苦蜕变:由春夏的苍翠到此刻的灰黄。强烈的反差,映衬着苍茫的大地。崭露头角的麦苗,试图用饱含的绿意来抗拒生命的顽强。举目四望乡村,浓浊,透着一种胶片的质感,无形的温暖里却又夹杂着难以言表的落寞与伤感。
一位上了年岁的农人,正缓慢地拿着锄具,从远处走来。从我的身边经过时候,他目光懒散地扫过我,身上散发着的浓烈的烟草的气息,是久违了的父亲身上发出的味道。背,已经严重地变成弓形,但躯体依旧显示出倔强的力量。裸露于外的皮肤,黑,像被碳化过一样显示着硬度。杂乱无章的头发,头屑堆积于领口。趿拉着的解放胶鞋,已经几乎是勉强地合于脚上。在走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我听到他用浓重的鲁西方言在唱:家在山东……忆山东……。痛快,惬意,没加任何修饰。作为最繁重劳动的承受者,持续、忍受着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这偶尔的畅快,是他们隐秘的幸福,是来自于灵魂最真实的歌唱。
走进村庄,我目睹了一个乡村的葬礼。悬于门外的帐子布上少见地用文言格式书写:黄七贤弟千古。黄七叔父大人一梦千秋……。死者黄七,我在脑海里迅速搜索关于他的任何一点记忆。他是曾经送给过我芦苇棒的黄七,还是交给我打弹弓的黄七,还是骗我水果糖吃的黄七……葬礼乐队的乐手正用介乎于鲁西南方言与闽南语唱: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晴雨难测,道路是脚步多……歌者的尾音略显哭腔,明显地因景而歌。她的投入与忘情使得坐在一旁小憩的一位老者,不停地用手跟着歌曲的节拍拍打。一旁的小孙孙,在玩他的陀螺。葬礼没有想象中的悲哀,更像一个人的告别演出。
我沿着充满痛苦的上学之路漫行。记忆中曾经无数次被父亲一路扯着耳朵扭送到校门,而后,是学校恐怖的戒尺与教鞭,还有老师如钳的大手。我儿时的所有梦魇,几乎都和他们有关。这时候,我惊讶地看到依旧和二十年年前一样蹲坐在自家屋门前的赵氏奶奶,我以为她早已经和乡村的很多事物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因为在二十年前看到她坐在门前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她看成是老人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穿越一个幽长的梦境。幽暗的屋子里,她的目光幽深、明亮。发如雪。黑色夹袄紧裹之下,几乎看不出她的任何表情。即使我们的到来她也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球,继而又陷入独自的等待里。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重复与被重复间慢慢让我们无语地无限留恋。
此刻,不时有久违、熟悉的特有故乡方言从我耳边传过。我站着,看浸在冬月里的这个村庄,我已是一个完全的陌生者。
村西,红砖青瓦掩映下的乡村商店。用红色油漆涂于店门一侧的硕大的、并不漂亮的字体:综合商店。另一侧,悬挂的三合板上用粉笔字书写,经营项目:挂面,五金,豆油,豆饼,除草剂,及各类佳肴,量大从优,欢迎选购,电话5762078。或许是由于此刻生意平淡,店主,正趴在柜台上瞌睡。而在我印象里的童年商店,似乎永远都弥散着一种介乎于肥皂、毛巾、酱油及点心夹杂在一起的好闻的、奢侈的味道。清晰地记得,在攒够五分钱之后飞奔向商店时候的情景:攥于手中被汗水浸透的硬币,对于柜台里面商品的向往,终于大声喊出:我要买糖!店主,是一个有些上了年岁的黑胖女人,她并没有把糖递到我的手里,而是不屑加冷漠地把糖扔到柜台上面,拿起钱,离开。滑动的糖果,没有按照胖女人的预想设置的轨迹滑到我的手里,而是刚好落到我踮脚无法触及的地方。我胆怯地站在那里,等待下一位顾客的帮忙。
脚步交织着时间,每走过一步我都感觉到时间的无限缓慢、幽深、温暖以及夹杂于其内的冷漠与寒冷。斑驳、沧桑,几乎所有的含有时间及伤感的词汇在此刻汇聚于我的脑海。我在寻找。但我不知道寻找什么。此时此刻的我,孤立无援。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我们遗忘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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