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被盛夏时节的一场淋漓的阵雨浸润在暂时的安静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和偶尔孩子的啼哭映衬着此刻的安静。鲁西南,连接于孔孟故地和泰山的寻常村庄,此刻,你的孩子,我,静默地游走在村庄里。我感觉到的是时光的无限漫长、幽深,还有,难以抑制的炽热与凉寒。
我站在乡村的西村口,不时有久违、熟悉的特有故乡方言从我耳边传过。我站在那里,已是一个完全的陌生者。
村西,红砖青瓦掩映下的乡村商店。用红色油漆涂于店门一侧的硕大的、并不漂亮的字体:综合商店。另一侧,悬挂的三合板上用粉笔字书写,经营项目:挂面,五金,豆油,豆饼,除草剂,及各类佳肴,量大从优,欢迎选购,电话5762078。或许是由于此刻生意平淡,店主,正趴在柜台上瞌睡。而在我印象里的童年商店,似乎永远都弥散着一种介乎于肥皂、毛巾、酱油及点心夹杂在一起的好闻的、奢侈的味道。
沿寻着久违熟悉的乡村土路上,我看到不断从墙体上显现的文字,此刻,我感觉到了时间已经变成了有形的某种物质,像我梦境中的一团一团的火焰,我看见它了,但我触及不到:
最高指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村西,老面粉厂)
农业学大寨 工业学大庆(村西,原代销点,左面墙)
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村西,原代销点,右面墙)
一天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村西,黄七家老宅后墙,应该为大跃进时期)
用十五年时间赶英超美(村中,大队后墙,应该为大跃进时期)
女人也是人(村中,黄天茂家后墙,估计应该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
三面红旗: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村中,黄历程家后墙,年月不详)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村中,油坊,年月不详)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村中,吴家大院院墙,年月不详)
中阿(阿尔巴尼亚)友谊万古长青(村中,吴家大院院墙,年月不详)
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村西,扬水站,年月不详)
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村西,扬水站,年月不详)
……
我拨开脚下凌乱的野草,终于走进了曾经的家园。
清且冷的色彩,是始终笼罩在记忆里未曾褪去的故园色调。
一切所有的熟识和陌生,混合着故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无法阻挡与抗拒。
青瓦。土墙。柴禾垛。院墙上残留的童年字体:黄海波是个大坏蛋。春风吹,天气暖,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所有这一切,是隐藏在家园的背后,被遗忘的时光,多少年了,他们一直这样容忍着我们无情的遗忘,静默在某个角落里。
古老,阴凉,散发着时光的残黄土色,混杂的枝蔓几乎将老宅包围,却依旧无法掩饰无形的落寞,和凄凉。故乡,仿佛从未曾离开,又仿佛突然间跌落在时光的旧梦里:母亲的线框。散乱的布块。老花镜。畚箕。粪框。蓑衣。成捆泛黄的报纸。竹篮。被积压了一层灰尘的木镜框。还有,难以言表的此刻莫名的心痛。
此刻,我,一个人,置身于这样一个寂冷的环境:记忆将所有呈现,我站在记忆之门的外面,孤立无援。这一生,难道真的就是一场梦吗?
我走着,漫无目的,所有的熟识和陌生是我欠下的光阴的债务。
我们曾经在院子的那个角落种过一棵石榴树。
院子的那个角落是父亲堆砌柴禾的地方。
那个角落是猪圈。我们曾经养过一只身上花花成一片的猪,他的贪吃和懒惰成为有限记忆里的为数不多的温馨之一。却又无限的伤感,母亲在一个我们临近开学的清晨用一枝柳条把它撵到屠户黄老三的家里,换回来的,是当年的学费。
……
我继续行走。沉重,却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拿出一颗烟。点。燃。多少年前,我年轻的父亲蹲坐在屋门前的台基上,四周是弥漫至今的难以名状的潮湿的味道。微微泛起的烟火,是无数个难眠之夜的短暂轻松。一样的黄昏。一样简单的晚饭使劳累一天的家人聚在一起。母亲在灶房里,侍弄着一家人的饭菜:简单,清苦,却又是那样永远难以忘记的津津可口。这种景象持续了我的整个童年,是真正的家的味道,在我后来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时常怀念与不断想象着这样一种景象: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等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等他带回一身尘土,在院门外拍打。然后,等父亲洗把手,我们一起吃饭。我一生都在找寻那时候某个傍晚某顿饭的味道。一次次,等到他收工回来的那些傍晚,看见他一身尘土,头上落着草叶。他把铁锨立在墙根,一脸疲惫。母亲端来水让他洗脸,他坐在土墙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好像叹着气,我们全在一旁看着他。多少年后,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们叫他父亲,声音传过去。盛好饭,碗,却永远也递不过去。
借着依稀的或明或暗的点点灯火,我仿佛间看见当年的自己在背着书包寂静行走,看见被时间摧残为路人的曾经年少的玩伴,还有,一座一座的坟茔---我曾经是那样年轻的父辈们蜷缩在里面,任凭风吹雨打自飘零。
浓暮时分,似乎很早就没几个行人,关闭门户的整个村落,点亮各自家里的灯火。炊烟袅袅下的此时此刻,是久违的温馨。女人们已经在灶上忙碌,一家人热热的晚餐,就要开始了。
-全文完-
▷ 进入kingkongta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