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阳一上了天，四方村就亮堂了起来。挨家挨户的屋檐子下面都滴起了水，这才把冬天里的人们的眼皮子彻底的“撬”了开来。“吱呀”一声，又“咣当”一响，墩子家的门第一个个开，却见墩子撒开腿就向外面跑。后面的是他娘，哆哆嗦嗦的提着个短杆的鸡毛掸子，像撵狗似的窜了出来。墩子见状大声喊。

“救命啊，我老娘又发威了啊，救命啊……”

墩子娘在后面边追边喊：“小兔崽子，你瞎喊啥？你不犯错我能发威？”

墩子听后回头扮了个鬼脸，把墩子娘气得都快找不到北了。

“我没错，那是二宝扯的谎，你信他，不信我。”

邻院的四奶奶眨巴着眼睛，看着墩子从眼前跑了过去，手里的拐棍使劲的点着地，骂了声：“墩子，混小子，犯了错就认错，那才是好孩子？”

跑远了的墩子回过头，边跑边横的眼睛说：“四奶你快回去吧，你不知道，我妈今儿看我不顺眼，我要是被抓到了，她能把我的皮扒了。”

四奶奶叹了口气，拐棍伸了出去，将奔过来的墩子娘拦了下来。墩子娘急道：“四婶你别拦我，兔崽子再不管就上房了。”

四奶奶劝道：“你这破脾气也真是的，就不能改改？。”

墩子娘听了这话之后，气得眼泪疙瘩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

“四婶啊，孩子他爸那脾气慢的要命，只能我管管这孩子，不然咋办啊？”

四奶奶摇了摇头说道：“玉芳啊，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堂堂正正的做人，那孩子再怎么样也是看你们自身的德行啊，没事，慢慢就好了。”

墩子娘玉芳跺起了脚：“那啥时候能好啊，这死孩崽子不像他弟，他弟二宝乖得很呢，要不是二宝，我还不知道他偷人家的狗，还给宰了吃肉的。”

四奶奶眼睛一瞪：“你说墩子那天烧的是我们家的大黄？”

玉芳知道说漏了嘴，也没多想就答应道。

“啊？四婶，那是你们家的狗啊，你可别千万别上火啊，改天我去城里再给你弄条好狗来，哎，四婶你别哭啊……”

四奶奶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天喊地的“唱”了起来：“我的大黄啊，你跟了我十年了啊，你咋就让那缺德的玩意给吃了呢？是我没看好你啊，我对不起你啊。”还“嗵嗵”的捶了几下胸口。

彭小山正在自家的院子里面刷着牙，听到了声音，淑了淑口，便把耳朵竖了起来，仔细琢磨了半晌才仰着脖子喊道：“嗨，这唱的是祝九红吊孝吧？这出我爱听，你们那谁放的？”

玉芳也扯着脖子骂了开来：“你个混蛋玩意听哪去了，是四婶哭她们家的大黄呢。”

“大王？大王咋了啊？”彭小山依然隔着高墙向墙外面喊。

玉芳答应着：“大黄被烧死了。”

彭小山这心里“咯噔”的一下。四奶奶的公公家姓王，她有两个儿子，村子里的人为了图方便，大的便叫大王、小的就叫小王。

这大王和彭小山是从光着腚的时候就开始在村子里捉蛤蟆的，如今也都三十几个年头了。彭小山就纳闷了：“昨天半夜还在一起喝酒呢，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俩人就在“大黄”和“大王”之间对着话。彭小山这边问，玉芳在那糊里糊涂的应付着。

彭小山难过极了，这眼泪就像开了闸的大坝似的，大把大把的开始往下流。他的媳妇东嫂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见自己的男人一大早站在墙根底下，背着太阳，蹲在阴影里哭，心中也毛了，上前问道：“咋了？一大早上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哭个啥啊？

彭小山的心情沉痛得快下了十八层地狱了，摇着手，晃着脑袋说：“大王走了。”

“走就走了呗，你还舍不得你那好哥们啊，没准人家以后回来了，出息了，你还能沾沾光呢。”

彭小山“呸”了一声道：“死娘们劲说丧气话，你咒我是咋地？那大王要是再回来，咱们可就真的见鬼了。”

东嫂一听，也咧大了嘴：“啥，你是说大兄弟……”

彭小山再次痛苦的低下了头，鼻子里“嗯”了一声：“被烧死的。”

“你听谁说的啊？”

“四婶正在那哭呢，不信你去问问。”

东嫂闷着脑袋不说话，半晌才吱唔着道：“我敢么？人家都那样了……”

彭小山知道自己的婆娘多嘴，就告诉她先别把这事传到外面去，他要先去拜祭大王。

谁知道太阳还没上三竿，村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大王被烧死的消息。

大王昨晚上和别人喝酒，凌晨了才回来。直到中午才睁开眼皮，就看见四奶奶坐在椅子上面哭，大王就问：“妈你哭啥呢啊？”

四奶奶也不答话：“大黄死了。”

大王听到这话也吓了一跳，确实这大黄和大王太像了，四奶奶哭着说话，老人的口齿也不是很利索，大王也差点把大黄听成了大王。

大王想了想，回过了神，劝四奶奶道：“妈，别上火了，那条母狗都活了十年了，也到寿了，咱再养一条不就完了么？”

四奶奶这眼泪就是止不住了。

这里面哭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时候外面也传来了哭声。彭小山捧着个花圈就进了王家的院子，一边走一边哭，哭的那是凄凉悲惨，肝肠寸断啊。

“大王啊，你咋不和哥几个说声就走了呢啊？昨儿还在一块呢，今儿怎么就撒手人寰了呢……”

大王向院子里一看，彭小山悲痛得快断了气了，东嫂在一旁扶着他。

大王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彭小山一见大王，一口冷气抽到了脊梁骨上，只顾张着大嘴，吓得脸都白了。

大王就问他：“你这存心的是吧？我说山子你原来也不这样啊，是不有啥难事了，要找我弟帮你办事啊？要不为啥死条狗也要这么大张旗鼓的哭一鼻子？”

“狗？”彭小山这才想起四奶奶家的狗叫大黄。

“哦。”彭小山明白了：“听错了。玉芳这小媳妇，和他们家那口子别的没学会，学会跟哥哥我打马虎眼了。”然后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东嫂，问道：“这事你没和别人说吧？”

东嫂一听，使劲的挤咕着自己的眼睛，咬着牙说道：“没，没和别人说呢。”

“那就好啊。”彭小山松了口气，回头和大王说道：“弄拧了，没事了。但话可得说回来，大王你说话可损着呢，我彭小山有事也不借这事来找你啊，说真话，别看你弟是市长的秘书，我还真没瞧在眼里，想当年那不也是咱屁股后面的鼻涕虫么，见到我也得叫声哥，是不？”

大王愣了愣，瞪着眼睛问：“山子你说啥呢？”

彭小山一听也没答话，把个花圈往门外一扔，说道：“白伤心了一场，大王你今儿得请我们两口子吃饭，我山子这一辈子啥事都干过，就是没给狗哭过丧。”

东嫂在一旁急，彭小山没搭理。大王喊来了媳妇，彭小山向东嫂说道：“你也帮帮忙吧，有啥要用力气的活，就叫我们老爷们。”

东嫂说要回去一趟，拿点东西，彭小山答应着，就跟着大王进了屋。

东嫂出得四奶奶家的院，拾着花圈就要往远处扔，她本是想和别人去澄清这个事。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哎呀，快看看，咱们是不是来晚了，王秘书可别怪罪啊。”

东嫂一看，几个笔挺的黑色西装，有模有样的人来到了门口，那花圈有两米宽，中间一个“奠”字尤其显眼，还好没写名字，可能来的仓促，连大王的全名都没打听清楚。　

东嫂知道完蛋了，领头的那个八字小胡她认得，那是乡长。看样子吹风吹过了头，河沟沟都掀起了浪。

乡长气质不凡，前脚大大方方的迈进了院子，后脚就怎么都用不上力了。

你问咋了？那是哭得没劲了。

众人掺着，乡长像个软脚虾似的被拽到了屋内，整身的西装全都粘上了灰，哭哭啼啼的着实伤透了心。

屋内没灵堂，没尸体，就两个好哥们坐在炕上打着牌，聊着天，一见这架势，傻了眼了。

乡长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喊“大王”。大王走近前，惊讶道：“呀，这不乡长么？你哭啥啊？”

大王认得乡长，但乡长不认得大王。乡长边抽噎着边说道：“大王兄弟，可怜你一生劳碌，不为他想，只为肥沃这一片土地，只为建设自己的家园，高尚的你、敬业的你，英年早逝，无奈天公不公啊，天公不公啊……”

悲戚，惨兮，把个大王都感动得够戗。

大王解释道：“乡长，您误会了。我就是大王，死的那个不是我，是我们家的狗——大黄”。

乡长一听，愣了下，随后又放声大哭道：“狗兄一世看家有功，却不料糟恶毒人之手，将将死于非命，可怜可悲可怒，狗兄，你走好，我这便替你找出凶手，严惩不待……”

此时的院子里早都站满了人，玉芳听到乡长这么一说，吓得头皮发麻，赶忙跑回了家，要把墩子藏起来。

墩子不干，死活不藏，说他没杀四奶奶家的狗，那是二宝扯的谎。

二宝那慢条斯理的脾气像他爸，见谎言被当场戳穿了，不慌不忙的说道：“谁叫你上次不带我去城里来着……”

闹了半天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可好，乡长要开批斗大会了，要找出凶手，替大黄讨回一个公道。

墩子跑了，说出去找狗了。玉芳急得满脑袋是汗，喊来了男人决定一起去向四奶奶道个歉，顺便再赔些钱。

不大的小广场里挤满了人，玉芳拉着男人在人群里绕来绕去的。人群中彭小山正在骂着她的老婆，说如果这事闹大了，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广场的大喇叭里传出声音，效果还不错，主要是归功于乡长那粗重的大嗓门。

乡长的哭腔是不在了，倒是温柔的像把刀子：“在场的老少爷们们，大姑娘小媳妇们，谁杀的狗现在站出来还不晚，等查出来可就有你好看的了。”

众人这才彻底相信，死的不是大王，是大黄。

大家就在议论着：“这死条狗用的着这么大动静么？乡长吃错药了？”“哎，你别说，看得出乡长是真动了情了，在四奶奶家里哭的死去活来的，听说还昏过去了。”“真这样啊？看不出啊，乡长这套也太扯了吧？即便人家市里有人也不用这么张扬吧？”

玉芳早就上了前，听乡长问完了之后，拽起扭扭捏捏的男人来到乡长面前说道：“乡长，对不住啊，那狗可能是我们家孩子烧死的，你看怎么处理吧，我们俩担着。”

乡长缕了缕八字胡，眯着眼睛回应道：“早知道是你们，看你们敢不敢认。”一旁的四奶奶也没了那语重心长的长辈样，帮腔着道：“德行，德行。”

大王宅心仁厚，一个劲的劝说着：“没事，没事……”

四奶奶“嗷”一嗓子叫道：“啥没事？那小命比你还值钱呢，不行，把你家儿子叫来。”

玉芳恳求着道：“四婶啊，我们家墩子说没杀那狗啊，那是我家小儿子撒的谎，你别真信啊？”

四奶奶才不管呢：“不行，把你儿子叫来，我要亲自收拾他。”

说完又嚎了起来：“我的大黄啊，你咋走的这么冤啊。”

乡长一拍桌子，呼的一下跨出了两三步，来到了玉芳两口子面前，吼道：“快把你们儿子找回来啊。”

玉芳男人吓得“嗵”的一声，坐在了地上。

小广场里的人全都笑了，乡长骂了句：“都笑个屁啊？狗都死了，喜事啊？”

广场瞬间就安静了。

这时候，传来了两声狗叫，四奶奶第一个站了起来，到处张望。

墩子抱着条狗晃晃悠悠的走到了四奶奶面前，问了句：“四奶奶，是大黄吧？”

四奶奶这眼泪又止不住了：“我的大黄啊，你去哪了啊？”

乡长看在眼里，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多感人啊……”

可不一会，四奶奶就骂了起来：“不要脸的东西，在外面跟人有了崽了，败坏门风的玩意，你滚吧。”

大黄似乎听懂了话似的，转身又跑没影了。

四奶奶气得直喘，大王劝着说：“妈，你别气，不是没死么？”

四奶奶白了他一眼说道：“败坏门风，不要也罢，死了都不可惜。”

乡长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此刻要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

四奶奶抬屁股回了家，众人也都散了场，只有大王在向玉芳两口子道着歉。

乡长这心里可不是滋味，他自己最清楚为啥要来哭一个死狗的丧事。可谁知道白哭了一场不说，就连狗屁股都没摸到。

这太阳一落了山，四方村马上就暗了下来。

村长怏怏的刚走到村头，迎面就看到一辆县里的车开了过来，还不时的闪着车灯。村长嘿嘿一笑，向身后的跟班们说道：“看到没，咱来的还不算晚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