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河边往事三则李子4

发表于-2010年01月08日 上午11:43评论-2条

河边往事三则

一、阿姨 

河滩是童年时代的乐园,小伙伴们很多游戏都是在河滩进行的。抽陀螺、打泥头仗、甚至踢足球,无不在这没领主的原始地带玩得不亦乐乎。而最刺激最快乐的,是偷红薯,解馋呀。扯着薯蔓,红薯就从蓬松的沙质土冒出来了,去河里随便洗洗,就能满足馋虫。

有一天我被逮了,刚从水边洗完红薯站起来,还未入口呢,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我的身旁。很奇怪她没有怒,只是微笑,她的微笑让我不但忘了逃跑,还乖乖的听话,按她的手势,跟她走上一条通向乌蓬船的跳板。

女人走了两节,回头看我,说:“咦,原来你很会走跳板哦,你不是街边仔吧?”

我不知她说我不是街边仔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她赞我会走跳板。所谓会走跳板,其实是不要两个人同时走在一条板上。因为木板软,会随人的脚步高低起伏。一个人走,就能适应起伏的节奏。两个人或更多人,会因节奏乱而迈不好脚步的。这道理父亲给我讲过。

这个女人的船很小,约莫只有六尺宽,丈多长,很破旧。我站在船头,等着她的惩罚。她没有惩罚我的意思,叫我坐下来,这时我看见了里面,乌蓬之下,她的简陋的家。打着补丁的棉被,只有一只枕头。没有孩子的气息,估摸只是她一个人住的。

她把我“偷”的红薯缴了,放进一个破篮子里。然后走到船尾,从灶里挖了一个烤好的红薯出来。未到面前,已闻到烤的香味了。她递给我:“生红薯吃了会肚里长虫的,要吃,就吃这个。”

她的微笑和烤红薯的滋味,让我放下了羞涩。也让她知道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在家里是老三。末了,女人从船仓里拿了几只红薯,找了一块蓝布包起来,让我带回家。说有空可以来玩,但别吃生红薯。那一年,我九岁,懂得说“谢谢阿姨”了。

回到家里,被母亲骂了:“好的不学,学偷红薯?”她举起了家法,一条竹鞭子。我说:“不是偷的,是阿姨给的。”母亲还算开明,让我把话说完。听完我的话,母亲放下了竹鞭,说:“明天你带我去见这个姨。”

后来,这个女人真的成了我姨了。不知怎的,母亲与她很投契,认了她做干妹子。她常来我家串门,我和母亲也常到她船上去。

一年以后,阿姨搬到我家来住。原因是她的船破了,不能修了。一时又租不到房子,母亲就让她来我家住,跟我同一个房。我的床头,丁字形的摆多了一张简陋的床。

姨也不识字,但很能唱粤曲,还唱得很好听。家里隔三差五的便有粤曲迷来玩,咿咿呀呀的一唱就是一个晚上。我想母亲是喜欢她这点吧。这段时间,姨和我们一起吃饭,俨然是我家里的人了。

姨的生计,是从居委会里领些活来干。例如糊火柴盒啦、折纸袋啦,打麻绳啦。那时城外六里有个棋子厂,那些象棋做好后是要用油漆上红绿两色的。姨每星期从厂里挑一担棋子回来,就有好几天的活做了。

姨上岸住后,并没忘记河滩边的红薯地。除非洪水来了,不然一有空,她就会回河边种红薯的。收红薯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了,必定在一旁帮着,把细小的红薯也捡起来。有一次姨说:“那些小红薯是不必全捡起来的,有水有泥,它又会长出新的薯芽来了。”我才知道,原来红薯是这么容易长的。

过了年多光景,有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频频出入我家。有时晚上会和姨出去,我也明白,他们是“拍拖”了。终于有一天,姨跟那男人走了,再没有回来过。

文革后期,我和母亲到广州的哥那里去住。母亲一定要哥带我们过顺德找姨。母亲收藏着姨走后来过的一封信,上面有她的地址。也居然让我们找着了。

看得出,姨的日子过得蛮满足。有一间楼房,家私也挺整齐的。姨比比我的肩头,说:“小李子长那么高了。”言语间多少有点伤感。那个我称为姨丈的男人挺热情的,为我们的到来准备了很多好菜。那天母亲和她说了什么话记不得了,只记得临别时,她们抱头哭了许久。

过了五六年,我渐渐的记不起这个姨了。有一天下午母亲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说:“今天有稀客来。”过一会又说:“不是好兆头哦。”很有点戚戚然。

傍晚,那个姨丈来了,一进门就哭:“姐,卿,她去了。”

母亲的泪水顿时止不住地流:“苦命的卿呀,一点香火也没能留下来。”

后来母亲告诉我,姨嫁了两次,第一次因没生养,被夫家休了。第二次嫁了个好老公,却没命享。姨其实想让我当她的儿子,但母亲舍不得,没答应。我们去顺德探她那年,她还想着让我过去这件事。

一个因为红薯结识的姨,像流星,在我童年的天空里划过一下,消失了。

二、么叔

冬天少雨,是水上人家修船的好季节。此时,要修船的人家,会把船的乌蓬拆下来,在河滩找个地方搭起,船板则用石头在蓬底铺高于地面一点点,能挡风遮雨,这就是他们临时的家了。船,则拖到岸上,付之于斧凿。

并不是每户人家都懂得自己修船的,于是就得请师傅。修船的师傅也不是普通的木匠能胜任的,必须是专门做这一行的人。么叔,就靠这手艺吃饭。

船拖上岸之后,要来个底朝天,这时,必须先做个祭祀仪式。船上人家,很忌讳“底朝天”的物事。连勺子、匙羹,碗、碟、篮子之类凡是盛物的器具,都不能倒过来放,何况是船。但修船了,不得不把船儿反过来修补船底,因此先要向神明作过祷告。

公鸡猪肉、生果小食,香烛炮仗,在河滩上摆开来。主人家的大人面向河水跪下来,口中念念头有词,三上香,三奠酒、三叩头。完了,在么叔的指挥下,请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一声吆喝,在爆竹声中,把船儿翻了过来。接着便向围观的孩子们分发祭品里的花生糖果,那是见者有份的。在河滩玩的时候,最幸运就是遇上这档事了。

我比其它孩子更幸运的是,我认识么叔。祭祀完之后的大餐,么叔完全有权把我拉入去,与主人家一起饱口福。

修船无非是三道工序,首先是换板。把那些腐朽了的旧板剜下来,再补一件上去。新上的板大小弯度要与船体保持一致,这才是显手艺的地方。二是塞缝,船在水中浸得久了,总有些缝缝隙隙的,这就要找东西塞住。这东西叫“竹英”,是用刀刮竹子刮出来的。左手拿一只故意磨钝的凿子,右手拿榔头,把“竹英”一点点敲进缝隙里,这需要耐心的功夫。如果新修的船回到水里有漏,那修船师傅的脸就丢到家了。最后是抹桐油灰,上几遍桐油。再把船儿翻正身子来,收拾船仓。十来天后,修好的船要下水时,又是做一番仪式,水上人的新家,就落成了。

么叔的口碑,是经他手的船,没有再拉一次上岸重做的。因此请他的人便多。修一条船除了主人家包他三餐外,还要另算工钱的。能收多少钱我不知道,但么叔有四男三女,么婶是不工作的,这家,就靠他的收入操持。可想见,么叔的手艺,能撑起这么大一头家,实属不简单。

我在河滩玩的时候,喜欢到么叔修船的附近。一是有什么好吃的,么叔一定叫我,二是我也喜欢看他干活。天气冷时,更喜欢在他那里烧火取暖,反正他也是要生火弯木板的。还喜欢鼓捣他的木匠工具,锯个小木枪之类,么叔一点也不介意。

么叔好喝酒。喝了之后多话讲,好吹嘘。如果身边有三两个人,他便吹了,吹他的手艺。有一年端午节之后,听他吹:“你们知道为什么今年赛龙船的第一名是泗洲乡,而不是王牌龙华乡吗?”人们故意说不知道。他便得意了:“那是因为泗洲乡专门请我帮改了龙船,他们的龙船是我修的。嘿,那个流水线,那条龙脊木,花了我多少心机……得了烧猪回来时,我不到席,他们还未敢吃呢。他们的乡长说了,今年得第一,头功当属么叔……”

么叔的吹是没什么人反感的,他的本领确实是好,再者他说得好听,人们当听故事。有一天我去他那里,么叔正一个人喝着酒,欣赏着刚补上船的一块木板。见我来了,说:“看看,这板补得怎样?”那是船头一处曲线最复杂的地方,新补的板有二尺多长,六寸多宽,足一寸厚。我摸了摸,说:“天衣无缝。”么叔得意极了,大笑:哈哈哈,天衣无缝……

突然他不笑了,盯着我问:“刚才你说什么?天衣无缝?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个词。”我说从书上看的。么叔把酒瓶盖起来不喝了,说:“我在什么人面前吹都行,是不能在你面前吹的。你千万别回去告诉你父亲。”我问为什么,么叔说:“你父亲才是师傅,我的手艺是他教的。他做的活,才是艺术。艺术,你懂么。”

我似懂非懂,但我做到了没有回去跟父亲说么叔的吹。父亲与么叔相继去世之后,我从母亲口中逐渐知道一些上辈人的事,也约略知道了么叔与我家的渊源。

么叔比我父亲年轻十多年。十几岁出来混码头时就跟着我父亲,还当过水手。后来我父亲学驾驭,他没学,当水手太单调,便向我父亲学了一套修船手艺。凭这手艺他能养家糊口了。因为同姓,便兄弟相称。么叔的子女们,都叫我做哥。

么叔老来做了一宗不自量力的事,险些丢了一世英名。

他以往接的活计,多是住家的小船。一个人做,十天半个月不等,人家也不会催工期,自然是优哉悠哉。但水上人家渐渐地搬上岸了,这种活就少了。一次他接了一艘300吨的货船,船主限期40天。么叔做了二十天就知道不能如期完工了,罚款是小事,面子却丢不起。

鬼使神差的那晚他来了我家,跟我说起这事,叹息我父亲去世得早,不然,他一定有办法的。我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么叔,其实你现在是缺人手,我来帮你。”

那年头我已在工厂工作了,当着一个机械车间的主任。做机械的人,对木匠活多少拿得起。我动员了七八个哥儿们,一下班就去帮么叔,硬是把那船搞定了。当然,么叔是得管伙食和夜宵的。

那次以后,么叔说:“我的手艺,只能小打小闹做点细活,大活做不来的。”幸好他的子女们都能出来挣钱了,他便再不接活了。

么叔去世时七十多岁,我代表我家去送殡。那晚吃饭和弟妹们一桌,我不想太过沉闷,便说起他们父亲的故事:你们知道吗?有一年的龙船赛,为什么得第一的不是王牌龙华乡,而是名不见经传的泗洲乡……

三、阿古 

捕虾有好多种方法。有钓的,当然不是用鱼杆、钓鞭来钓,而是一排竹杆垂下许多细小的钓钩。有装的,用竹篾子织成的装虾笼锥形,虾从笼口入去之后,就不能出来了。这都是守株待兔式的。

最主动出击的是“刮”。用粗竹片弯一个三角架,上面织网,像捕蝴蝶的那种,只不过很大,每条三角边起码有一米吧。它的竹柄也有三米长,用它刮河床、刮船底、刮水边的草堆,收获比较快。不过那是苦力活,舞动这么大的“刮虾网”,没点臂力可不成。

在河滩玩的时候,有一天遇到了阿古,我就喜欢上他了。那时候我十岁左右,他看来有二十六七了。长得很魁梧,络腮胡子,大有男子气概。即使是冬天,他都不怕赤着双脚趟到河里去。舞动硕大的“刮虾网”,像水浒里的霹雳火秦明。握着柄的后端,远远的伸到船底下,然后一段一段地往后收,末了,一手抓住三角形的网架,一手就往里捡虾。那些虾全收进他挂在腰间的竹篓子里。

我傻傻的看他刮了一网又一网,跟着他沿水边走过一船又一船。他不理睬我,只管做自己的。后来他累了,把“刮网”放在地上,蹲在一旁卷烟抽。

我走过去,把那“武器”提在手里。看看他,他并没有反对,只微微的笑笑,依然抽他的烟。我提起来是没问题,但真要学他刮就不自量力了。“刮网”未伸得到船底,险些整个儿倒在水里。他才“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走近来说:“小朋友想要虾?去找个瓶子来,我送你几只。要不,明天你再来,记得带个能装水的东西。养几只虾玩玩。”

第二天,我去了,除了装虾的瓶子,还有一个连夜做的“刮虾网”。那是用小竹片做的,网则用一块旧蚊帐布,柄是拖把上拆下来的。这副行头把络腮胡子笑得前俯后仰。笑过之后,他刮他的,我刮我的,他收大虾,我收小虾。那次之后,我知道了他叫阿古。

跟阿古刮虾的日子很开心。不过有时候是遇不上他的,毕竟我不是天天来,来了又不知他去了那个河段。能碰上的话,一定是跟他大半天的。

那年我读四年级了。学校很追求升中率,四年级就开始抓紧了,安排晚自修。晚自修之后,就是玩的时间了,同学们都不会马上归家的,必然玩个痛快。

我们爱玩的游戏叫“救监”。参加玩的分成两队人,一队扮警察,一队扮土匪。警察是捉土匪的,追上了,拍拍肩头,代表抓住了,乖乖地在“监”里蹲着,等同伴们来救。救的人能避开警察进到“监”里拍到了同伙的肩头,就算救着了。“土匪”全被抓住算是彻底输了,就得改当警察。就是说,当上“土匪”这一方才是胜方。

一晚我当“土匪”了。被“警察”追到河滩边,我躲起来让他找不到我,他走了。我迷恋河滩的景色,一时不想回去,竟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下半夜,我是被吵醒的。睁开眼,见吵架的人是二哥和阿古。我身上披着一件厚衣服,是阿古的。

原来我久不回家,母亲急了,令二哥出来寻找。二哥先找到了与我玩的同学,知道我是在河滩边失踪的,便沿河寻来了。之前阿古已经发现了我,怕我冷着,解下他的外衣披到我身上让我睡。他就守在旁边吸烟。见我二哥来,要抱走我,不准:“你是什么人?”

二哥说是我的哥,阿古不信,就吵起来了。见我醒了,阿古问:“他说是你二哥,是不?”我说是的,他才信了。取回外衣,说:“你跟他走吧。”又坐下来吸烟。我走出好远,回头望望,黑暗的河滩,仍见阿古的卷烟,一明一灭的。

之后隔了好多年,才再遇到阿古,那是文革武斗之后的事。我的家园被武斗的大火烧了,有一段时间被安排在一间小学里住。一座教室,住几户人,每户也只占得“一席之地”而已。

那天中午,我和母亲安顿好了“家”。四周环顾,发现了墙角两张课桌上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我惊喜的叫了声“阿古”。他望过来,认出我了,但摆摆手示意我别过去,做了个睡觉的手势,就躺下了。

我以为午睡之后他会和我说话,也躺了下来。等到他睡醒了,却见他从课桌下取了个木牌挂在脖子上,左手拿了个破面盆,右手拿了支木棒,要出去了。走过我面前时,我看见了木牌上写着两行字:“反革命分子”,“叛国投敌分子”。我呆了,定定地看着他,他摸摸我的头,笑了笑,走出了教室。

我连忙穿鞋跟了出去,到了学校门口,阿古“咣”地敲了一下破面盆,喊:“我是反革命分子,我是叛国投敌分子。”隔十步,就“咣”一下,喊一句。

傍晚阿古回来,随便做了点吃的,就坐回“床”上。直到看见我也吃完了,母亲出了去,才向我招招手。于是我也坐上了他的“床”,就是两张课桌。

那一晚,他让我知道了很多事:他父母是老右派,所以,他没能上大学。大困难时期,父母自杀了,他到处去上访申冤,言词过激被打成了反革命。之后,找工作的机会都没有,捡过破烂、做过苦力,炸过鱼,当然也刮过虾。我和他没见的几年,他曾两次试图偷渡出香港,都被抓回来了,所以又多了条叛国罪名。

说起偷渡被抓,阿古说:“我是坐船半夜走的。被巡逻队撞上了,我跳海,潜到巡逻船底,以为没事了。殊不知巡逻的船设有一个网,专刮船底的,我就被刮起来了。就像我们刮虾那样。”

我捂着嘴窃窃的笑,不敢笑出声,谁知阿古还说:“倒霉的是,我两次被捉,两次都是像虾那样被刮出来的。”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终于忍不住“嘎嘎嘎”,笑得肚子生痛。

阿古长得五大三粗,却很有学问,读过很多书。白天他按时出去敲面盆喊口号,晚上回来就和我聊天,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母亲决定投靠亲戚,不在学校呆了。我搬走之后,专门等阿古回来与他道别。阿古有点惆怅,说了句:“有机会的话,好好读书。”

四年后我入厂参加工作了,听到一则小道消息:本地有个姓古的男人,爬山跋水偷渡香港,到边境被武装民兵开枪打死了。他的遗物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五十元钱,还有一张写有字的纸,大意是,他是某某地方的人,如果他死了,请发现他的人将他的遗骸抛落珠江。五十元是背尸骸的辛苦费云云……

我猜那一定是阿古了。下班后我去了河边,随便烧了几张纸当纸钱,那年头没有这东西卖的。

2009-1-1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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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推荐: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文字写作优美
人物极具情感审美

文章评论共[2]个
静月清荷-评论

朋友的文笔不错,欣赏并问好!at:2010年01月08日 晚上9:42

李子4-评论

谢谢罗编和清荷鼓励。at:2010年01月09日 上午1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