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刺破长空，云层倾覆，像打翻砚台一般，墨黑将蔚蓝渲染，所有冬末的雪一泻而下，顷刻，便毫无罅隙地将整个城市覆盖。

沉吟的风，默祷着，一些发生过的事，和一些还未发生过的事。

意识有点死寂，有点模糊，氤氲在某种气体中。

鹤顶般的红手，似乎忘乎了还要做某种事。

凝滞地翻开，很旧的本子。

“哗哗”的响声，寒风撩拨起纸张时，肆意地将夹在扉页的那些四叶草的标本吹得很远，还来不及追，那一点点暗绿早已摇曳在漫天的白色晶体中。

剩下的，是一种惊愕的眼神，及不过风逃逸般的速度。

记忆遽然苏醒，在煞白的雪上重新洇出一大片一大片带有日期的东西。

2007年10月14日

早上抄数学作业时，一不小心，被班主任逮个正着。于是她怒火中烧，把我的座位从第二排一下子调到了最后一排。同桌是个小混混，本子上七扭八歪地写着他的名字——辰柯宙。学校贴吧上评的校草就是他。样子看起来还不错，不过应该特别坏，混混么？哪有什么好东西！

2007年11月8日

上课时突然很想去窗外的世界，就拍了拍柯宙的肩膀让他陪我去操场，柯宙说好。

我们同时站起，历史老师轻轻一手，然后不到一分钟，就迅速奔到了操场。“老师，我想去厕所”这样的步骤早就被免检。

静静地躺在操场上，嗅着格外新鲜的空气，突然有种很冲动的欲望。“柯宙，胳膊让我咬一口吧。”柯宙把胳膊伸了过来，我贪婪地用牙齿噬吮着他的胳膊，直到感觉吸吮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液体，才松开了牙齿。眼前的胳膊像是烙上了一朵红色的花。

柯宙把胳膊拿过看了看，然后站起来，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不是斥责，倒像是有点可怜。

“走吧。”柯宙把我拉起来。

“去哪儿？”

“校医室！看，流了这么多血。”

看着红色的液体，神经质的我反倒感到有种成就感。

2007年12月3日

前几天柯宙告诉我他和梦洋正在热恋中。他只知道梦洋管我叫哥，并不知道梦洋和我家的关系。梦洋的妈妈是个很讨厌的女人，我爸和我妈还只是协议离婚，梦洋的妈妈就带着梦洋介入了我的家庭，有点恨梦洋的妈妈，却没有去恨梦洋，因为我知道梦洋和她妈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梦洋是个很好的女孩。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梦洋和柯宙一起回家，下了车，该分手了。柯宙抱住梦洋疯狂地吻了起来，梦洋竟没有反抗。只是我觉得花时间来看这样的画面太无聊，鸡皮疙瘩都撒了一地。我过去拍了拍梦洋的肩膀：“梦洋同学，还吻上瘾了你，不吃饭了你？”梦洋有点脸红。可是柯宙却趾高气扬的说：“我老婆愿意，怎么了？”我管他老婆愿不愿意，拉住梦洋的手就朝我家楼底下走。

吃完饭后，我躺在我的床上发呆，梦洋进来，挨着我躺下，给我说一些关于柯宙的事情，就像是天方夜谭。

2008年1月14日

晚上我和柯宙睡在宿舍，挤在一张床上。我用手机在腾讯网上看郭敬明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柯宙不知道怎么了，在我旁边辗转反侧。突然对我说：“夏曦，我帮你打飞机吧。”说着就在我身上乱摸起来，我把手机网床头一扔，一脚就把柯宙踹倒了地板上，然后头转向了墙。

柯宙从地板上爬起来，把头放在我肩膀上：“夏曦，生气了？”

“滚！”我觉得有点像被侮辱的感觉，便怒吼道。

有个舍友被惊醒，便骂了句：“死不下去了！”

柯宙很不爽地指着他说：“有种把你说的话再给我重复一遍。”虽然舍友没再说什么，但还是挨了柯宙几拳。

我赤脚下了床，把柯宙连拉带扯地拉到了床上，压在他身上：“你干什么呢你？”柯宙没再理我，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看着他的睡相，紧靠着37℃体温，听着匀和的齁声，竟感到异常的安逸。

2008年3月28日

英语老师让我和柯宙中午去她宿舍背单词。

“夏曦，你还去不去背单词？”柯宙和我趴在窗户前，问我。

“去吧，英语老师对你那么好。”

“切，对你不好啊！”

我和柯宙像小偷一样潜入了教师公寓，敲开了英语老师的门。英语老师笑靥如花：“我还以为你俩不来了呢？”

我和柯宙坐在她的床沿上背单词。她坐在椅子上看书。

刚过半个小时，柯宙就开始打盹儿。英语老师看见了：“累了就躺床上休息一会儿。”柯宙倒好，给他个鸡窝，他就下了个蛋。“噗通”一下就呈“大”字型倒在了床上。

我把拳一握，对着他的隐私处捶了一拳：“到你家了，叫你睡你还真睡啊？”

柯宙动也没动，不屑地说了句：“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

英语老师捂着嘴笑。

2008年5月9日

柯宙打架被人举报，政教处让他回家反省一星期。梦洋天天向我打听他的情况。

2008年9月18日

今天柯宙被学校开除。我和柯宙回宿舍帮他收拾东西。

“柯宙，你真不上学了？”

“都开除了还上什么，再说我也不打算上了。”

“那以后干什么？”

“走一步算一步，看着办呗。”

心里突然压抑得很痛，像失去了什么。

2009年9月24日

昨天中午看见柯宙的时候，他正叼着一根烟在打台球，脸上多了一道伤疤，是刀疤。他过来和我打招呼：“夏曦，你也来玩呀？”

“没有，放学回家，路过。”

我刻意地咳了两声，然后白了柯宙一眼。他把烟掐灭了。

“我先走了。”

“夏曦，等一下。今天晚上睡我家吧。”　我默许了。

晚上九点十分，柯宙打来电话，没有接，直接挂掉。九点二十，柯宙发来短信，没有看，直接删掉。辰柯宙，想到这个名字我便有些愤怒。这个无业游民，我苦笑。

突然听到梦洋妈妈在客厅看肥皂剧发出的恶心的笑声。我狠狠地推开卧室的门，视线在客厅瞄了一眼，到玄关换鞋要出去。梦洋妈妈从兜里掏出不只是几张红票塞进我手里，我抓住钱用力地揉捏，扔到了地上：“这钱是你的？”然后推开门，下了楼。

恨她。甚至都不想看她一眼。我不知道爸爸是否爱他，但我知道她一定不爱我爸爸，一定。要去柯宙家么？我想哭。

去商店买了一瓶38度的白酒猛地往嘴里倾倒。可是当酒精滑入嗓门的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不会喝酒，感觉像是在喝马尿。梦洋从我手中把酒瓶抢下：“别喝了。”

“你管得着么？”我又夺过酒瓶接着喝。竟发现和这很难喝的液体竟是一种刺激。然后意识依稀，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躺在床上。像是在宾馆，阳台上挂着我的衣服，右边还躺着一个人，再熟悉不过，辰柯宙。我摇醒了柯宙，他打了个哈欠，说是帮我拿衣服。

“昨天怎么了，发了疯似的？”

“啊？”

“啊什么啊，从来没见过你哭得那么厉害。”

“瞎说，肯定是你欺负我了。”

“靠！我还敢欺负你？倒是你给了我一拳。不过……”

“不过什么？”

“我拍了你一千媪****??。”

“滚！”

我们俩床上厮打了起来。突然发现，从前的那种生活又重新回来了。柯宙告诉我他在a中上学，在那儿混得很好。

2008年10月2日

柯宙入狱，被判一年。

我们需要的，远不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相隔着一个世界的遥望。永不哭泣，是谁说的？你的誓言，难道就是在囹圄中的煎熬？

2009年11月11日

梦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她怀孕了。我问她是不是柯宙的，她没有回我只是轻打着我肩膀。不是柯宙的会是谁的呢？我暗自地苦笑。她和她妈倒有几分相似，已经不是那么单纯了。

“打掉吧？”她没有说话。只能这样了，否则还能让她生下来。她才十七岁。

2009年11月17日

梦洋的打胎手术很成功，她面容苍白地笑了一下。

一个生命，就这样销声匿迹了。没有人知道，包括柯宙。

2009年12月27日

柯宙入狱来，我第十四次去看他。他的表情异常的从容。

2009年12月32日

柯宙今天假释，我要去接他。

“12月32日”，夏曦回过什么来又看了一眼日期，确实是12月32日。是笔误么？不，不是，这篇日记不是夏曦写的。他朝着监狱厚厚的围墙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迅速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夏曦同学，由于你无故旷课次数累积十四次，从即日起我校决定将你开出。12月3x日”他将眼睛凝住日期，12月31日还是12月32日，他已经看不清了。

骤然一声手机铃响，夏曦接通了。是梦洋打来的。

“夏曦。”

“恩。”

“我妈和我爸复婚了，我要转到a中去上学。”

“a中？”是柯宙上的那所中学么？夏曦想。

“是。对了，柯宙昨天假释出狱了。”

“昨天？”可是。思想开始混乱，万虫蚀体。

“夏曦，其实……其实我打掉的那个孩子是你的。”

“不可能。我都没碰过你。”

“你喝醉的那天晚上……”

手机做了个自由落体运动，猛地一头扎进雪里。

可明明是柯宙。晚上。喝醉。夏曦快要疯掉了。他疯狂地翻开日记本，一句刺眼的话直映他的视网膜。从来没见过你哭得那么厉害。哭得那么厉害。那么厉害。

骗子。都是骗子。梦洋是骗子。柯宙是。夏曦几乎就要崩溃。他抱头痛哭，他无法想到，他曾经是一个快要当父亲的人，他的孩子被打掉，他从来不知道。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啊。

泪水从眼角，到脸颊，到下颌，到颔尾，流到雪上，然后如硫酸一般，腐蚀着雪，啮噬着雪。他用上齿使劲地咬住下唇，红色的液体迸入齿间，他似乎尝到了咬破柯宙胳膊一样的腥味，感到恶心，往雪上狠狠地吐了一口。零星的血色还不足以将遍地的苍白染成绯红。

他静静地躺在雪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突然夏曦神经质地跪在地上，用几乎冻僵的双手开始刨雪，拿到了他的手机，很熟练地按了一个11位号码，拨通电话，平静地说：“爸，我想回家。”

顿时一阵风，大雪戛然而止。

12月的雪，覆盖了所有十七岁少年的背叛和悲伤。就连那一片模糊的梦境，也被严实地压在这煞白而沉重的雪下，透不过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