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严寒，滴水成冰，坐在书桌前读书久了，头脑昏沉沉的，手脚冰凉，一个人走出户外，踯躅于涟河岸边，顿觉清醒了许多。以前上班的时候，每天几次往返于涟河之上，匆匆忙忙无暇顾及两岸的景致，似乎什么印象也没有。今天悠闲地走来，举目凝望，虽值隆冬季节，涟河仍有一番旖旎迷人的风光。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温柔的阳光投射在河面上，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肆虐，水面整个凝结起一层厚厚的冰，这是多年难得一见的景象，记忆中只有童年的冬天冰天雪地。冰面上散落着玩童们投掷的冰块石子瓦片，还有一些树枝落叶，凝固了静止了无声无息，所有的喧哗与骚动都蛰伏在冰层之下，春天的温情，夏日的激越，秋季的浩荡，都在梦中沉睡。沿着水边的汉白玉栏杆走了一会儿，我在一座石凳上坐了下来。记得朋友开玩笑说，这是观音下凡时坐过的石凳，坐一下灵感泉涌。观音若不高踞西天之上颐指气使，便是端坐庙堂之中安享香火，偶得闲暇寻一处幽静也不会来到无名小河边，何况观音分工送子又不负责灵感，我还是在内心默默地祈祷。人生无常，心有菩提。任何传说都是生活的调味剂，虚幻缥缈，然而美丽。

太阳就要落山了，像一只巨大的红火球，悬在涟河上游，冰面熠熠生辉，西天涂抹着一片桔红色晚霞，红火球隐没以后，桔红渐渐成为桔黄而至灰褐色，终于被灰蒙蒙薄薄的雾一般暮霭替代，小城上空开始暗淡下来，河两岸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远近楼房上的五彩霓虹开始缤纷绚丽，混和着河堤道路上来往车辆的灯光闪烁，涟河仿佛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慢慢扭动，又似一条彩带在夜幕下飘舞，令人赏心悦目。

涟河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人工开挖的涟东总干渠，紧依着县城北侧蜿蜒东去，多少年来，静静地走波逐浪引滔滔盐河水以灌溉万顷良田。近几年县城不断向北拓展，行政中枢、经济新区都建在涟河以北，涟河就变得穿城而过，成为老城与新区的分界线，它的作用就由灌溉而牵涉人们的观瞻，属于市容市貌的范畴，涟河风光带应时而建。河坡上依形就势，遍植花草树木，铺设鹅卵石曲径，堆砌假山太湖石，建造亭台回廊，安装健身器材，成为县城区又一健身娱乐休闲场所。

冬天的涟河别有韵味，而更吸引我的还是涟河上的桥。

流经县城区的这一段涟河上，原先只有一座桥，就是进水闸，习惯上叫“北门大闸”。我小时候来过一次县城，几个小伙伴从二十多华里的乡下徒步而来，穿过一片松树林走上河堤，大老远的眼前豁然一亮，一座庞然大物高高耸立，巍峨的横梁上镌刻着“涟东进水闸”五个肥硕丰满的大字，闸门下水流滔滔浪花飞溅，那是一个乡村儿童从来不曾见过的壮观景象，当时心潮澎湃的激动感觉至今记忆犹新。过去进城的人只要望见北门大闸，就知道县城到了。这是进入县城的唯一通道，而且县城又在县域的最南边，大闸是吞吐发散人流物流的咽喉，交通异常拥挤繁忙，尤其到了年关岁末以及节假日，经常发生堵塞现象。而今河上的桥多了，大闸也进行了改造扩建，仍然没有彻底改变交通拥挤现象。大闸的位置正对县城主街道安东路，按照早年的规划，县城依托安东路向北拓展直至朱码乡建成十里长街，那是陈芝麻烂谷子了，有多少任当权者就会有多少次宏伟规划，每一次说起来都很美，每一次都没有约束力，从来没有严肃性和连续性。

由北门大闸向东约５００米左右，是涟河上第二座桥，一座混凝土预制结构拱形桥，上世纪７０年代改扩建省道时所建。位于县城东北角，人们不叫“东门大桥”而称“坦克桥”，查阅许多资料也没有出处，县志上记载“涟东总干渠桥”，太长而且拗口，桥身也没有刻字，据说省道当时当作战备公路修建，桥梁设计当然要能承载坦克碾过，坦克桥也许由此推演而来，姑且这么称呼，有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未必都能追根溯源。省道顺着废黄河大堤由西而东，沿城南环绕县城半圈至东南角，拐弯向北穿过涟河往东北而去，省道就是县城的外环线，坦克桥就成了城乡的分野，除了运输车辆和偶尔过境的长途客车，从桥上经过的大多引车卖浆贩夫走卒。坦克桥向南沿线也就成了粮食家畜家禽及其它农副产品交易集散地，桥头下曾有专门的乳鸽市场。我喜欢在坦克桥上伫立，凭栏眺望。朋友住在坦克桥下东北，每天都要从桥上往返。有诗曰，“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何须晤君面，共走坦克桥。这几年省道改建，向东再扩，由城南向东延伸弯子拐得更大些，成为县城的二环线，涟河上又多了一座最新的公路桥。

光阴如流，每个时代都有特定的符号标记，每个阶段的生活中都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事物，西门大桥在人们心目中不会淡忘，那是大家勒紧裤带掏腰包的产物，每个人都贡献了自己的绵薄之力。改革开放之初，发展经济改善生活的欲望异常强烈，一时却苦无良策，各种口号震天价响，喊得最多的是“要得富造桥铺路”。县城向北发展要跨过涟河，架桥。钱从哪里来？钱是硬门槛。那时卖过几天户口弄到几个小钱，但是远远比不上如今卖地的红火热闹，赚得盆满钵溢。集资是当政者们袖筒中的飞镖暗器，该出手时就出手，出手便击中命脉。西门大桥向北是经济开发区，工业基地，桥西是建材码头，舟楫往来如梭。“涟水西门大桥”由张爱萍将军亲笔题写，桥两侧护栏间的挡板上，刻制着一些表现本地历史掌故以及农耕文明的浮雕，凭添几分文化意蕴。

涟洲桥是连结新的行政中枢与老城区的捷径，桥上显出不一般的繁忙，整天车辆如织呼啸飕飕，人流熙熙攘攘。而桥两端的路两旁，门挨着门的都是饭店酒家。过去说民以食为天，时下是机关单位旁边饭店酒家桑拿休闲场所多。

我见过从武汉到江阴万里江面上横亘着的那么多座雄伟壮丽的长江大桥，也见过扬州瘦西湖上构造独特的五亭桥，还有杭州西湖苏堤上的桥，无论是跨越江河道路的桥，还是城市交通的立交桥，尽管各式各样结构殊异，有华美的有朴素的，有壮观的有平淡的，有繁复的有简约的，有实用的有观赏性的，但从本质上，桥，总是容易使人想到纽带，承载，过渡，链接，跨越……

涟河上的一座座桥，恪守着自身的本分，沐浴风霜雨雪，承载着县城的延伸拓展，见证了时代的巨大变迁……我正遐想着，听见“哗啦”一声，抬头望去，河岸一家饭店正越过汉白玉栏杆，将一桶剩菜杂物泔水垃圾无所顾忌地倾在冰面之上。细细打量一下我又发现，脚下的小径旁，草丛中，绿化带内，随处可见便溺、杂物、塑料袋……颇为扫兴地转身走上河堤，身旁“喀嚓”一声，两个骑电动车的女子迎面相撞，双方都摔倒了，不过看起来并无大碍。两个人旋即起身大骂出口，秽言恶语唾沫飞溅，互相指责卷衣捋袖，两个女人的肉搏战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从地下爬起一个儿童，裤子在膝盖处被擦破了，儿童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柔声地说：对不起！这一声柔弱的童音，力拔千钧振聋发聩，直抵每一个在场人的灵魂深处。刹那间，两个女人也惊呆了，闭口收手，默默无言面面相觑。一个是孩子的母亲，这才想起查看孩子的伤势。

河流上需要桥，有道路就有桥。生活中的桥司空见惯，不论城市乡村随处可见。时代进步一日千里，社会发展瞬息万变，物质的丰饶不一定就有精神的富足，财富的累积并不意味着文明的自动升级，人的内心有时也有河流一样的断裂，沟壑一样的阻隔，冰封一样的凝滞……每个人的心灵也应该有一座畅达无阻的无形的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