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分,雾大。一条老街的尽头,有一棵树,背面是一堵黑墙。树是老杨树,半截身子斜斜地依在墙面上,里面早已被虫掏空,只剩下一根枝头向上努力伸展着,和墙面几乎平行,可惜始终没越过去。
一个矮小的老头,站在树下,躬着身子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唱着《天仙配》。三两个顽童,围成一个圈,手里拿着果子,用鼻子嗅着,再用袖子蹭干净,猛地一咬,连着皮咽下去准是酸甜地一口。果子不久就吃完了,只剩下线轱辘状的核。为首的小儿把手一扬,果核就落在老头的帽子上,发出“砰”地一声响,帽子立时就歪了。老头停了下来,把这顶用罐头铁皮做的帽子正了正,也不抬眼,也不骂那小孩,嘴里唱道:“我的眼,好比那棱花镜......”
那群顽童顿时拍着手笑起来,嘴里嚷着:“疯子又唱疯戏又想老婆了哟!”话还没说完,不远处挑着白旗帘子的理发店里就跑出来一个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青蓝靛的上衣,黑色的灯笼长裤,只是脚底那双红色的松糕鞋显得有些不搭调。
“谁让你们骂我爹了,谁再骂我就掴谁的嘴!”
那些孩子哄笑着跑开了。女孩子走过去搀那老头儿,老头不肯,把手用力一挣,头上那顶帽子就落在地上。女孩子眼尖手快,弯下腰拾起帽子,嘴里说:“爹,跟我进屋去我就给你。”老头用手去抢却始终拿不到,只好顺了那女孩子,和她一道回理发店里去了。
二
寒露,湿冷。老街上来了新客人,一群大学生要到离这里不远处的凤鸣山旅游,当天晚上就在老街的小旅馆宿下了。
大学生们从街上路过的时候,理发店的女孩子就把身子斜在门口,笑吟吟地把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看。其中一位大学生回过脸来,恰巧对着女孩子的脸,那男孩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冲着她和善地笑了笑。女孩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陌生人,脸一红,就垂下眼皮,不敢再看了。待女孩子把头抬起来时,大学生们已经走远,女孩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理发店里。几只白大的蜡烛放在上了乌鸡血红漆的木桌上,旁边是一堆理发用的工具,推子、塑料梳、剃须刀,小镜子......女孩子把这一堆东西收拾在一起,放在木抽屉里,又用力拉了拉确定锁好了。门外一阵大风刮进来,把垂在门前的白布帘掀开了半边,那些蜡烛的火苗也就斜过去一半,眼看就要灭了。
女孩子走到门口,刚准备关门,一个陌生人突然掀开布帘,走了进来。女孩子吓了一大跳,“啊”地一声叫了起来。那人也是一慌,看看眼前只不过是个小姑娘,便笑道:“我是来理发的,没吓着你吧!”女孩子缓过神来,发现面前的人有些面熟,仔细一想,原来是今天下午从门前路过的那个大学生。“请进。天黑得早,再晚些,我们这里也关门了。”女孩子拉出一把椅子,给他让了坐。
“旅社里停电了,没想到你们这里也点了蜡烛......刚刚出门溜达了一圈,脚撞到一块石头上去了,摔倒在地,头发也弄脏了,旅社里热水又紧张,就找到这里来了。”大学生把头埋在白瓷脸盆里,一边说话一边洗头。
“你们城里人娇贵,人生地不熟,走路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女孩子把水倒掉,又去换了一盆干净的,用手试了试水温,继续帮他洗了起来。
洗完头,女孩子让大学生坐在鹅黄色木框的大镜子旁边,问他理什么发型。大学生说不用,帮他把头按摩一下就行了。“我手重,痛的话告诉我一声。”女孩子把大拇指放在他的太阳穴上,食指和中指则顶着他的眉弓,一边按一边陪他聊天。
中途,里屋里传出了咳嗽地声音。
“里面有人?”大学生问道。
“那是我爹。”
“你妈也在里面吧!”
“不在,和我爹离婚了。”
“对不起,请别介意。”大学生转过身来说。
“许多年以前的事了,镇里人都知道,告诉你也没关系。我爹以前是唱黄梅戏的,文革的时候被涂花了脸,说什么‘牛鬼蛇神’,脊梁骨给打弯了,人也疯疯颠颠的,后来好了一些,不过落下了病根......你的脚还疼不疼?给你盆热水洗一洗吧!”
“谢谢了。”大学生把鞋和袜子都脱下来,借着光一看,发现大指头红肿起来,指甲壳上乌黑的一块。
“哟!我给你去拿药。”女孩子放下洗脚盆,从里屋里拿来红花油,给他涂上,说:“过几个月,新指甲壳长出来就好了。”
“你真好。”大学生用手在女孩子的手背上拍了拍。
女孩子红了脸,把手一缩,说:“我去放药了。”随后,她便甩着手往里屋里走去,半晌才出来。
洗完头以后,女孩子找来手电筒,和他一道出门,说怕他不认得路。刚出门,大学生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架随身携带的微型照相机,说给她照张像留做纪念。照什么好呢?皎洁的月色给胡同尽头那棵老杨树镀上了一层淡蓝色的光,风把树影子吹在黑色的土墙上面,倒有了几分淡淡地诗意。大学生说,我们就到那里照吧!女孩子说“好”。俩人走到胡同尽头,快门按了两下,就算照完了。大学生夸她漂亮,女孩子说,乡下姑娘,原本粗笨的,让你笑话了。
“我明年还来看你。不过,到时候就怕‘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大学生笑着说。
“什么意思?我不懂。”
大学生就把原诗解释给她听。女孩子听了既高兴又害羞,跺着脚,嘴里嗔道:“我不理你了。”撒开腿就往家里跑......
翌日,天空放晴。女孩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大袋东西。大学生们从她门前路过,女孩子从人群里找到了他,于是跑上前去,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怀里。“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板栗,你拿着吧!”大学生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谢谢你呀!照片等我回去以后再给你寄来。”女孩子笑着不支声。
“你这家伙,怎么,昨晚娶小媳妇了?”大学生的同伴在一旁取笑他。
“把你这鸟嘴闭上,别在女孩子面前乱说!”
女孩子羞得无地自容,说了声“再见”就跑进了屋。
三
霜降,下过一场大雨。胡同尽头的那棵老杨树还是湿的,雨把树皮弄成了黑色,和土墙的颜色倒是又近了些。老树下的老头儿不见了,那几个顽童也不见了,只留下树枝上那顶铁皮帽子垮拉垮拉地撞着枝桠。不远处的理发店关了门,白旗帘子还挑在外面,已经被风撕了几条大口子,呲牙咧嘴地咆哮着。胡同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记得一对父女,三年以前,静悄悄地来,三年以后,又静悄悄地去。没有谁关心这件事情,大家都忙着自己地生计。
一座城市的一条小街的早点摊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大轿车。轿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五十岁左右,肿眼泡,挺着大肚子,腋下夹着鳄鱼皮的小包。女人穿着大红的氅,里面是一件小夹袄,脚下则是一双红色的松糕鞋。她的脸被浓装裹住,看不出来实际年龄,不过胸还是平的,象男孩子的。女人抬起眼皮上那一抹孔雀尾巴的蓝,稚嫩地看了看周围,目光最后停留在对面那根电线杆上面。电线杆立在一堵红色的砖墙旁边,使她不禁想起了胡同尽头的那棵老杨树,还有杨树前的照片。再往下,她发现电线杆上还糊了一张白纸,纸上有个模糊的人头,下面好几排字,写的大概是寻人启示。她低下头,不再往下看了,反正要找的人又不是她。她转过脸来,身旁的男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搂了搂,然后和她一起来到卖小笼包的伙计那里。
“给她拿半笼包子。”男人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取钱。
“老板,就拿一笼吧!不过两块钱!”小伙计讨好地笑着说。
“她吃不了,都糟蹋掉了。”男人不肯,只给了小伙计一块钱。
热腾腾的包子从笼子里取出来,放在塑料袋里装好,女人伸出手接过包子,跟着男人回到大轿车上......这一切都被电线杆上的一只麻雀看到了,它还知道在此以前更多的故事。不过,它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耐烦地跳了两下就飞走了,这个故事也就被它带走了。
2003-9-22起稿 23日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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