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党员是作为上门女婿到李家村的,李家村表面上平静,祥和,但在这层平静祥和的皮层下,却暗藏着一种无法说清的神秘。这种神秘无处不在,并支配着李家村人的生活。张党员刚到李家村的时候,就强烈地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心里无缘无故发怵的东西,就像有一双诡异的眼睛在时刻盯着他,这双眼睛在空气中,在树枝上,在山洞里,甚至就在伸手可及的一草一木中。
有一次,张党员在路上与一个女人擦身而过,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张党员出于礼貌跟她打招呼。“你好。”张党员微笑着,事后张党员反复回忆,觉得他当时的微笑恰到好处,少一点显得不真诚,多一点又显得轻浮,他的表情刚刚好。但那女人的反应就有点过火,“好!哼!”她没有正眼看张党员,张党员也没有完全看清她的眼睛,但她眼睛的余光就那样轻轻地在张党员的脸上一扫,张党员立刻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仿佛给了他一巴掌。
晚上,他把这件奇怪的事讲给老婆李翠儿听。“她不是女人。”李翠儿说。“扯淡!”张党员问,“难道我笨得连女人都分不清?”“反正我说她不是女人她就不是女人,我们这里的人谁敢把她当女人看?睡吧,别东想西想,我们这里有好多事情你是无法搞清楚的,也没有必要搞清楚。”翠说完就拱到他怀里睡着了。但他却无法入睡,明明是一个女人,偏偏说不是,还让我不要东想西想,女人就是小心眼,这只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呢?
但事情并没有完,张党员又在路上遇到那女人几次,这几次张党员学乖了,他装作没看见。但那女人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仍然会“哼”的一声,仍然会用眼睛的余光冷冰冰地扫他的脸。张党员感到浑身不舒服,甚至心里发冷。难道他以前感到的那双无所不在的眼睛,是那女人的吗?不,那双眼睛要阴沉得多,要缥缈得多,要更让人不自在得多。
“我又看见那个女人了,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他又忍不住把这件事情告诉翠儿,想看看翠儿的反应。“你怎么老是提这件事?我说过她不是女人,你以后看见她有多远就躲多远。”翠儿的语气很不好。“她怎么就不是女人呢?这几次我虽然没有看她,但我有感觉,她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嗅到了一种女人的味。那种味就在空气中,虽然这种味有点怪异,有点让人捉摸不定,但我敢肯定,这种味道是一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身上是绝对没有那个味道的。”“哟!看不出你对女人还有深入研究呐,一套一套的,老实说,你闻过多少女人的味道。”“别拿那种眼光看我,”张党员躲开了翠儿伸过来揪他的手,“我是说正经的,你别把我想歪了,这件事情搞不清楚,我是绝对不甘心的,你不说,我问别人去,也许别人还巴不得告诉我哩。”
“好啊,你去问别人,看看有没有人理你。”翠儿笑着说。翠儿的笑让张党员很不是滋味,这分明是一种不相信他的笑,这笑的全过程是,当一丝笑在翠儿的脸上刚刚出现,还没有完全展开来,这笑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张党员憋着一肚子气,一连去问了好几个人,人家还没等他说完,就借故走开了。而且那些人还拿奇怪的眼神看他,非常奇怪的眼神,好象他根本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好象他问了这样的问题就冒犯了天地神灵。
他垂头丧气地回去,“怎么样,我给你说嘛,你不相信。”张党员不说话,他没把翠儿的话听进去。也许那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根本就没什么秘密,他的那些感觉根本就是见鬼。不对,他张党员是个“在党的人”,他怎么能相信见鬼这种事呢?那个女人的眼光明明就冷冰冰地扫过他,而且不止一次。每次一想起那眼光,他的心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到底恐惧什么,他不知道,不知道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每次当这种恐惧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地罩着他的时候,他就在心里说“我是在党的人,我不怕”,但“在党的人”也是人,而且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有七情六欲的人。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几乎冲淡了张党员心中那无处不在的恐惧。翠儿怀孕了,“我两个月没来了。”一天晚上,翠儿拱在他怀里说。“两个月没来”这句话是张党员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美好的话,仅仅五个字,平平淡淡的五个字,暗示着一件与他密切相关的,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发生了。
“明天是九月十九,”翠儿说,“我们李家村有一场活动,不过你不能参加。”张党员以为是一般的家族祭祀,就说:“我才不去哩,不就是拜祭你们李家祖先吗,有啥好看的?”“什么李家祖先?”翠儿瞪了他一眼说,“说你不懂吧,你还不服气,我们是祭老天爷。”“老天爷?”张党员糊涂了,“老天爷有什么好祭的,你不拜它,难道它就不出太阳了?就不下雨了?”张党员的话把翠儿吓了一跳。“你找死哟!这种话也说得出口。”翠儿在他背上使劲捶了一拳,捶得张党员呲牙咧嘴,他想这女人怎么那样大的劲。“这种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不然你会闯祸的。”见张党员还是不以为然的样子,翠儿又说:“以后在家里也不要说。”张党员没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嘴上说:“好,不说就不说,哪里都不说,睡我们的觉哦。”但在心里,那种渐渐淡化的莫名其妙的恐惧,又升腾起来,他把翠儿楼的紧紧的,翠儿会错了意,挣扎了一下说:“又来了,就你劲头足。”“来什么?什么劲头足?”张党员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晚上,翠儿说:“我去了,可能要很晚才回来,你不必等我,忙完了就先睡吧。”张党员倒是答应得快:“好。”就一个字,翠儿看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已是深秋,月亮还没有上来,只有几颗星星在天上挤眉弄眼,显得特别的神秘而高远。秋虫们自知死期将至,撕心裂肺地在夜里完成它们最后的绝唱,几只萤火虫打着灯笼飞来飞去,一闪一闪的,像鬼火,更像幽灵的眼睛。一阵有些冰凉的秋风吹过,直扫落树叶无数。李家村死一般寂静,家家户户没有一豆灯光,看来都去参加所谓的祭“老天爷”的仪式去了。张党员出得门来,心里又是一紧,他一时找不到方向,他原来想,人们肯定在祠堂里,他眨了眨眼睛,以适应身边的环境,然后往祠堂的方向望去,那里却漆黑一片。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他本想回去算了,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哪里有什么神秘的眼睛,哪里有什么恐惧的事,夜不是很安详吗?但黑夜又仿佛一个声音在说:“去吧,去吧,有事情发生,有你不可思义的事情发生。”“谁在说话?谁在说话?”他大声问。没有人回答,星星依然高远,秋虫依然在撕心裂肺地唱着昆虫界今年流行的歌曲,萤火虫依然在打着灯笼寻觅它们的墓地。
月亮还是迟迟不肯出来,张党员觉得夜更黑了,他的心也更紧了。恐惧像他的影子,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怕什么?我到底在怕什么?“我是在党的人。”他在心里说,但是他这个“在党的人”还是怕。问题是他不知道有什么在让他怕,“一种神秘感,对,就是一种神秘感。”他忽然恍然大悟,李家村的神秘感,从他一踏进即家村,这种神秘感就笼罩着他,那个女人神秘而冰冷的眼神,他问即家村人的时候,他们不太友好的回避,这一切加到一起,就在他内心酝酿成了恐惧。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他打消了回去的念头,下定决心要去探它个究竟。他发现西边有一丝亮光,而且还传来一丝声音。他们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洞穴,他没有进去过,只是远远地看过,翠儿曾告诫他,说他对李家村还不了解,让不要到处乱闯,好象就特别提到过那个洞穴。他当时不以为然,说:“你在吓小孩子哟,不就一个平常的山洞吗?有那么值得你特别提醒的吗?”但现在他再不那样想了,他向那山洞方向走去,那个说不清看不明的影子还是紧跟着他。
他悄悄来到洞口边,向洞里望去,里面燃着几根火把,由于洞太深太大,里面不是看得太清楚,只见黑麻麻一片,李家村的人都在里面。他想看看翠儿在哪里,但就是看不见。他悄悄地往里面移动脚步,没人发现他,他想就算发现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不过,既然人家李家村人不想让他参加,就一定有不想让他参加的道理。所以他还是尽量不弄出声响,但里面的那些人现在也鸦雀无声,他分明看见一股轻烟升腾起来,这股股轻烟先是漫过人们的头顶,继而在整个山洞里弥散开来。人群前面,就是那轻烟不断散发的地方,好象是有一座用石头搭起来的像神坛一样的东西。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披头散发诡异地跳来跳去。神坛上摆放着一只看上去很古老的陶罐,那穿红衣服的人正不断地向那陶罐里放着些什么,而且边放边用一根树枝搅动着。忽然,那红衣人用双手小心地捧起陶罐并高高举过头顶。“老天爷啊。”红衣人大声叫道。下面的人齐刷刷跪下,“老天爷啊!”他们跟着喊到。
“邪教!”,张党员差一点儿就喊出声来。
张党员很想立即就站出出来,给大家说,让他们不要相信那红衣人的话。给他们说李家村的命运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而不是捏在所谓“老天爷”的手心里。但谁会相信他?他是什么?他这个“在党的人”是什么?人家李家村根本就把他排除在外,根本就不会理睬他,就连翠儿也在李家村的传统问题上,对他有所保留。张党员深切地感到,他与李家村人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墙,这道墙就是一种观念,新的和旧的,传统的和现代的,保守的和与时俱进的。有形的墙好办,看得见摸得着,一锤子砸了,说不定就会有人与你握手。而无形的墙不好办,你举起锤子,却找不到要砸的具体的地方,即使砸下去了,说不定会砸到别人的心上,砸到心上,那不是一种简单的痛,而是一种恨,一种隔阂。更何况,张党员是“在党的人”,在李家村人现在的心里,“在党的人”是什么,无非是不信“老天爷”的人,不信“老天爷”的人就是“孽障”,就是“魔”。李家村人的思想其实很简单,简单得近乎于朴素,在他们的眼里就只有两种人,信“老天爷”的人和不信“老天爷”的人,前一种是好人,后一种当然就是“坏人”,就这么简单。但有时问题越简单越棘手,特别是有简单思想的人,当一种固有的观念已经在他们的头脑中扎下了根,你要把那种观念给他拔除掉,谈何容易。
仪式还在进行着,那红衣人放下陶罐,从里面倒出一种神秘的液体,让所有在场的人分而饮之。当人们喝下那种液体之后,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他们摔破手中的碗,就在碎碗的瓦砾上,疯狂地舞蹈着。有人在高声歌唱,歌声凄凉而恐怖,到底唱的什么,唱歌的人不知道,张党员不知道,在场的人恐怕更不知道。这歌声先是在山洞中嗡嗡地回响,像是一只长着长指甲的手,把倒挂在洞壁上的蝙蝠一只只扯下来,并随着这些蝙蝠飞出山洞,就从张党员的头顶冷嗖嗖地飞过。洞外,秋虫们的嘶叫嘎然而止,萤火虫的灯笼也被这阵冷风扑灭了。歌声中还夹杂着疯狂的笑声,这笑声是混乱的,是迷惘的,张党员就像感到有人忽然往他的背心里撒了一把碎冰块,让他浑身发抖。
灵魂已经飘出了他们的身体,陌生地看着它们寄生的躯体,这些躯体扭曲着,舞蹈着,高唱着,大笑着。灵魂们在考虑,认真地考虑,还回不回它们的躯体呢?
但张党员不能再考虑了,他冲进洞里,大声叫着,想让他们清醒,他的声音被疯狂的歌声和笑声淹没了。人们根本不关心他的存在,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张党员从他们的眼神中,什么也看不见,那里面一片空白。张党员想,这就是“死亡”,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它就在你身边,伸手可及地近着,却又伸手可及地远着。这是群木偶,操纵他们的,是那个红衣人,而真正控制他们的,是愚昧,是一种陋习。红衣人不知到哪里去了,疯狂的人群中没有他的身影。张党员寻觅着他老婆翠儿,但人群跳来跳去,有人自己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有人自己打着自己的耳光。而且是狠狠地打,打得鼻血飞溅,老人如此,孩子们如此,女人们也如此。这时张党员听到了哭声,撕心裂肺的啼哭,他从这堆躯体的缝隙中,发现了几个可能还没断奶的孩子,好无疑问,他们是被自己的母亲扔在地上的,怪不得翠儿说,李家村的孩子不好养活,可能多半就这样被疯狂的人群踩死了,但踩在孩子身上的脚,谁知道是不他们自己的母亲呢?
张党员急于要做的,就是救出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在地上爬着,在一只只疯狂踩下的脚下挣扎着,死神躲在一旁偷笑,张党员甚至听到了死神咂着嘴的准备吞噬人肉的声音。但要救出孩子很不容易,人群的舞步杂乱无章,整个山洞的地面都在抖动,而且灰尘满洞飞舞,唯一清晰明亮的,是死神的眼睛,这眼睛像秃鹫的喙,犀利而残酷,而更可怕的是贪婪。张党员拨开人群,人群却像汹涌的水,一瞬间又合拢来,死神还在狞笑着,“我不会输给你的。”张党员呐喊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呐喊,他是“在党的人“,而“在党的人”是不信鬼神的。但他“看见”了,明明白白地“看见”了,死神就在他的头顶上,就在他的耳边狰狞地笑着,“妈的!”他骂出了脏话,骂谁呢?骂鬼,还真是骂鬼。他觉得骂出来心里痛快,特殊的环境就是要有特殊的表达方式,“我又不骂人,”他想,“我骂鬼。”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他一个“在党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但他骂了,也这样想了。
但这时有个声音大声喊:“打妖孽!”,疯狂的人群好象特别听从这个声音的召唤,他们一齐转向张党员,要把他撕裂,要把他粉身碎骨,这其中,就有张党员的老婆李翠儿。
张党员被打得不轻,当他从昏迷中苏醒的一刹那间,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回归到他的身体里面去,也许只回归了一半。所以他的意识是模糊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确信他自己在家里的床上,而且对这一点毫不怀疑。他甚至还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老婆翠儿。在很多时候,人往往会把现实当成幻境,而又把幻境当成现实。这多半是因为现实是残酷的,它实实在在,你别无选择,无法逃避,你闭上眼睛,现实会扒开你的眼皮,你关闭思想的大门,现实会砸毁门上的锁。而幻境不一样,你叫一命运,就会有千万颗流星扑面而来,照亮你的生活,点燃你的希望。
张党员看来是被打得灵魂出窍了,当灵魂重新归位的时候,他感到了疼痛。他记起了昨晚的事,那疯狂的歌声,疯狂的舞蹈,还有那疯狂的笑声和凄厉的哭声。他需要好好想想,他躺在空荡荡的山洞里,眼望着洞顶,那上面倒挂着一些蝙蝠,像幽灵般蠕动着,看着让人特别不舒服。他忽然想起那几个还没断奶的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的心隐隐作痛,这种痛和身上的痛截然不同,这种痛它痛在他的骨髓里,痛在他的灵魂深处,就像有人在鞭打他的灵魂,在啃食他的灵魂。他恍惚记得他昏迷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俯视着他,他确信那不是幻觉,他不信鬼,他是“在党的人”,“在党的人”是唯物主义者,是无神论者,但确实有一双眼睛俯视过他,这双眼睛像两眼枯井,怪异,神秘,深不见底。这是谁的眼睛呢?人的吗?“怎么不是人的呢?”他想,他确信自己见过这双眼睛,“哦,对了,”他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眼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冷冰冰的,幽幽的,给人的感觉是,就像不经意摸到一条刚从洞里爬出来的蛇。
翠儿怎么样了,那些人又怎么样了呢?从洞里出来,他发现先前的经历已是昨晚的事。天气不可思义地好,阳光把整个山村金灿灿地粉刷了一遍,一切都是崭新的,崭新得让他怀疑,崭新得让他不相信是真的。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原来那个山洞是贯通的,他从另一个洞口出来了。前面有座破旧不堪的山神庙,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对里面是否有人,他不抱太大的希望。庙里杂乱不堪,神像的头还剩一小半,剩下的那只眼睛特别突出,恶狠狠地盯着张党员,就像是张党员劈去了它那一大半头似的。张党员实在看不出这里供的是那路神仙,但香案上还有香火,看来还有人来这里上香。在山神庙的角落里,有一座散散垮垮的灶台,灶台上有一口铁锅,铁锅的边早已锈迹斑斑,灶沿上还有一些餐具,无非是几只破碗,几双邋遢的筷子。另一角落有一张破床,床上皱巴巴的一床被子,黑得有些发黄的棉花从破洞里挤出来,毫不客气地显露着它的破旧。
张党员想退出来,一转身,赫然发现一个人鬼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背后。把张党员吓了一大跳,“人们叫我十和尚。”那人说。说话的时候没看张党员,那人左手抱着一小捆材,右手捏着几片牛皮菜的老叶子,径直走向那座破败的灶台。“嗯,我是,”张党员想介绍一下自己,发现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而且那人也丝毫没有要听他自我介绍的意思。他很感没趣,话到嘴边又硬梆梆地咽回肚子里去了。张党员走过去,“你是尼姑还是和尚?”因为那人看起来确实有点像女的,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张党员是个实在的人,有什么就说什么,他一直认为人应该就是这样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和心里的想法应该一致。“我是尼姑,”那人说,“但大家叫我十和尚。”
十和尚说话间已经升起火来,材火在灶堂里劈劈啪啪作响,响声在破庙回荡,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气氛。“一起吃饭吧。”十和尚头也不抬地说。“一起吃饭?”张党员没想到得到这样的邀请。“我看还是算了吧。”张党员看了看破旧肮脏的灶台说。“你是嫌脏吧,”她还是没看张党员,“我的儿女们可喜欢我做的饭哩。”“你的儿女?”张党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你的儿女?”“那不是吗?”十和尚仍然没看张党员,用手指了一下庙的一些角落,张党员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几只肥壮的耗子在那里懒洋洋地度来度去。“你不是说它们吧?”他惊奇地问。“难道还有别人吗?”十和尚依然头也不抬地说。
“真是怪人。”张党员心里想。李家村怪,又出来一个怪异的尼姑,看来他张党员是把天下的怪事都遇齐了。“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他心里说,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撕下笼罩在李家村头上的神秘面纱,他要拯救那些孩子们,拯救李家村。
张党员回到李家村,本以为会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一切依旧。平静得就象一潭水,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昨晚是在梦游,那山洞里发生的疯狂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没有什么神秘的仪式,没有什么红衣人,甚至没有什么破旧的山神庙里的尼姑和她的耗子“儿女”。然而他痛,实实在在地痛,肉体的和心灵的,痛让他清醒,那不是幻觉,确实发生过一些事,而且是可怕的事。问题是只有他认为可怕,而明明被可怕蹂躏着的那些人,却若无其事,对可怕视而不见,这才是最可怕的。
回到家里,李翠儿正发火哩,“你跑到哪里去了,看你的那一身哟,灰头土脸的,像个叫化子似的。”“还问我哪里去了,”张党员也正想发火,“我遇到鬼了!”李翠儿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我看你恐怕还真是碰到鬼了,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你哪一点还有一丝人样。”张党员身心疲惫不堪,没好气地问:“有饭没有?我快饿死了。”李翠儿瞪了他一眼,非常麻利地给他端来了饭菜,张党员一看,又是牛皮菜,他忽然想起庙里的尼姑和肥壮的耗子,他差点就呕吐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党员尽量平声静气问李翠儿:“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昨晚都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们拜完‘老天爷’就回来了,原以为你在家等我哩,到处都找不到你,今天却鬼头鬼脑地从外面跑回来,我还没问你哩,你倒对我发火。”李翠儿心中还有气,她故意背对着张党员。“我不是有心要对你发火,”他一辈子的温柔都集中在一起,男人的温柔劲一旦释放出来,其力量是不可小看的,他使劲把李翠儿板过来,“我问你,那个红衣人到底是谁?他给你们喝的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李翠儿说,“李家村的事你不明白,有太多的事你不明白,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也确实是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李家村还是原来的李家村。你为什么老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你不知道吧,”张党员说,“我到过那个山洞,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我看到了你们的疯狂,听到了疯狂的笑声和歌声,还有小孩子们的哭声,我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呢?”“不可能!”李翠儿坚定地说,“就算是你真的到过那个山洞,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发生过什么疯狂的事,没有,绝对没有。难道我们都是疯子,只有你一个人是清醒的吗?”“还真是这样。”张党员心想,如果整个李家村就他一个人是清醒的,在人们看来,他就是疯子。更可气的是,李翠儿还几次伸出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又探,试图证明他是不是在发烧,烧得有多严重。
张党员知道,从李翠儿那里问出什么结果,从其他人那里也不可能问出什么结果来。那种让他恐惧的感觉又回来了,这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让他的心发冷发颤,让他有时在明媚的阳光下,都会时时浑身发抖。他要找出一些证据来,到哪里去找证据呢?他想到了那个山洞。他朝着那个山洞走去,在半路上,他又遇到了那个神秘的女人,他主动打招呼:“嗨,你好。”“好!哼!”那女人还是两个字,每个字都像冰块,又硬又冷。那女人还是没拿正眼看他,但她眼睛里飘出的余光仍然会转弯,仍然会冷冰冰地在张党员的脸上扫过,有很长一段时间,张党员被“冻”在那里,被“冰封”在那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早已不知去向,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冰,砸在张党员的头上,等他清醒的时候,那冰早就化了,早就被阳光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党员强烈地感到,这个女人的神秘现身不是偶然的,李家村所有的神秘可能都跟她有一定的联系。但这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实际的证据。“但李翠儿为什么说她不是一个女人呢?”张党员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嘛。”张党员想,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需要他解开的谜底。
张党员再次来到那个山洞,惊奇地发现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原来满地的瓦砾不见了踪影,还好那个神坛还在,但神坛干干净净,显然是被人很细心地清理过,清理得很彻底,这充分证明了有人在刻意隐瞒一些东西,向谁隐瞒呢?向他张党员吗?他在神坛下的一块不太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来,他要好好地想一想,彻底地好好想一想,这不是一般的问题,他没有帮手,连李翠儿都不太相信他,他该怎么办呢?
李家村最近流传着一个传言,大意是说李家村出了个不信“老天爷”的人,因此有个所谓的“妖孽”将要诞生在某个家庭里。搞得李家村上下人心惶惶,都在关了门“深刻检讨”,其“检讨”的结果是,他们都是无比信奉“老天爷”的,唯一不信“老天爷”的人,就是那个“在党的人”,当然这个人就是张党员。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比那个传言稍微晚一点,李家祠堂的大门上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说那个所谓有“妖孽”将要诞生的传言纯属无稽之谈,是有人别有用心,在刻意搅乱李家村的平静。告示一出,整个李家村又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这怎么得了哟!”有人说,“这不是要把李家村往死路上赶吗?”“没法活了呀!”又有人说,“李家村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
矛头自然而然地指向了张党员,人们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不是绕道而行,就是躲着走。李翠儿问他:“那冒犯‘老天爷’的告示是不是你写的?”“鬼天爷,”张党员正一肚子气没处撒,“告示就是我写的,我不能眼看着好好的李家村永远就这样愚昧下去,什么‘老天爷’,全是骗人的鬼话。”“你找死哟,”李翠儿害怕得浑身不停地抖动着,“这种话都能随便说吗?不但不能说,连想都不能想,你是闯下大祸了呀,还不快点跪下,给‘老天爷’陪个罪,或许‘老天爷’念你初犯,开恩放过你,也放过我门一家人。”张党员笑了,笑得很大声,这是一种无奈的笑,无奈的笑就是复杂的笑,笑声当中有他理解的东西,也有他自己都不理解的内容,为什么要笑呢?他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当一个人无奈的时候,他会笑,而笑过之后,他会更加无奈。
张党员虽然感到问题是严重的,但他并没有把那个所谓的传言放在心上,心想那是子虚乌有的事。但接下来,传言就升级了,说“老天爷”已经开始惩罚李家村了,先是村子里无缘无故地死了两头牛,说这两头牛本来好好的,忽然却像发了疯似的,自己跳到悬崖下摔死了。还有说是村里那棵几百年的黄桷树,怎么就神奇地倒了呢?这棵树张党员知道,早就被虫蛀空了,倒是迟早的事,“这也是‘老天爷’干的?”他心想,“这挨得上吗?”但他没有办法,全李家村都相信,就他一人不信,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真理不能只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上,如果真理掌握在一个人手上,那就不是真理了,在其他人看来,那是谬论,甚至比谬论还要谬论。
但是传言如果没有明确的所指,传言就会酝酿成谣言。谣言是具有杀伤力的,在很多时候,谣言都是不见血绝不收兵的。如果说这世上真有所谓“魔”的话,谣言就是,谣言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是不胫而走的,它是随风飘动的,它是不分白天黑夜,自我繁殖自我分蘖的,谣言有时会绑架真理,穿上真理的外衣到处招摇撞骗,所以,被谣言杀死的人最可怜,他甚至找不到申冤的地方。
李家村最近就谣言四起,这一次由传言变成谣言时间很短,仿佛一夜之间,张党员一家就成了谣言最终的目的地,谣言在这里不走了,它找到了要杀的人。谣言说李翠儿肚子里怀的就是“妖孽”,李家村人群情激愤,说绝不能让“妖孽”诞生,要让它胎死腹中。张党员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他觉得这次他们闹得太过分了,他站出来说他们愚昧,说他们执迷不悟,说他们的头脑该清醒了,说他们这样做是犯法的,是要出人命的。他们用石头扔他,用牛粪羊粪甚至狗粪扔他,张党员这才感到,他是在打一场一个人的战争,他输了,一开始就输了,甚至还没开始他就输了。更为可气的是,他不知道他输在哪里,输在谁的手里。看来要改变李家村不那么容易,至少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但他是一个“在党的人”,他不会就这样被那个看不见的对手打倒。“一定有办法,”他狠狠地想,“一定是有办法的。”
他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见李翠儿正不知拿什么东西在使劲打自己的肚子,嘴里还在不停地说:“打妖孽!打死你这个妖孽!”,其状疯疯癫癫。张党员火冒三丈,他赶上去一把夺下李翠儿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根木棒,“你在干什么?”张党员吼道,“你是不是疯了,那是我们的孩子!”。“孩子?”李翠儿迷惘地说,“什么孩子,是妖孽,他们说是妖孽,妖孽出来是要害人的,它要吃人!它要吃人!”,李翠儿边说又边用拳头捶打肚子,张党员赶紧用手把她抱住,嘴里说:“翠儿,翠儿,你醒醒吧,那是我们的孩子,你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生命有时是渺小的,在天地万物间,在漫长的,无始无终的时间的链条上,生命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宇宙尘埃。生命更是脆弱的,脆弱得像一个水泡,甚至来不及拥抱它想拥抱的东西,就被一种欲望,一种渴望,一种希望,甚至一丁点儿思想的火花给粉碎了。但生命有时又是顽强的,顽强得让死神都望而却步,顽强得经受得住碾压在它身上的现实的车轮。李翠儿拼命地要打掉她肚子里的那个“魔”,而那个所谓的“魔”却在与她抗争,与她展开殊死搏斗。张党员在此时此刻是痛苦的,有那么一刹那间,他不是什么“在党的人”,无尽的烦恼和痛苦像一把剔肉的刀,一层层地剥去了他身上和思想的衣服,这时他只是一个赤luo裸的男人,一个丈夫,一个还没有做父亲的父亲。总之在那一刻,他纯粹就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他觉得自己不高尚,也不卑劣,但他并没有抛弃高尚,而高尚也没有抛弃他,他只想为他的妻子做点什么,他只想保住他的老婆和孩子,别的他不管。人有是就这么简单,一生追求理想,追求幸福,并为此消磨了青春,消磨了生命,而有一天晚上,他半夜醒来,伸手摸到了妻子温暖的手,儿子肉乎乎的脚,他会豁然开朗,原来这就是幸福,原来幸福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实在,就这么伸手可及。
李翠儿时好时坏,但她下决心要除掉肚子里的“妖孽”这个想法没有一点改变。张党员也不能每时每刻都看着她,李翠儿想了很多办法,那个“妖孽”就是顽固地躲在她的身体里不掉下来。“这不是‘妖孽’是什么?”她想。别的女人怀孩子,有时不小心闪了一下腰,孩子就保不住了,而她肚子里的东西就是没办法把它给弄下来。这更使她坚信,她怀的不是孩子,而是大家说的“妖孽”。用拳头打不行,她就用绳子勒,使劲地勒,还是没用,那东西在她的肚子里拼命挣扎,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东西在用小腿踢她。有那么一瞬间,母性好象又回到了她的心里,“我在干什么?我在杀死我的孩子,我是凶手。”但另一个声音说:“杀死它,杀死它呀!它不是你的孩子,它是‘妖孽’,它是‘魔’,它事实上就是‘魔’!”。然而又有一个声音说:“凶手!李翠儿是凶手。”。这两种声音在她的头脑中争吵,互不相让,最后第一种声音占了上风。
李翠儿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一在她头脑中闪现,她就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这次一定能把你除掉!你逃不掉,你绝对逃不掉!”她在心中恨恨地说。张党员不在家里,这真是个好机会,她不明白为什么张党员会阻止她,“那明明是一个‘魔’嘛,”她想,“大家都这么说,都这么认为,都这么肯定,为什么她的男人不相信呢?难道说就他一个人正确吗?不行,我宁肯相信大多数人的话,我要把那个‘妖孽’弄下来,活生生地摆在他的面前,让他无话可说。”想到这里,她又兴奋起来,张党员什么都不相信,不信神,不信鬼,不信“老天爷”,人们说正因为如此,“老天爷”才要惩罚我们。她这时甚至觉得张党员有点可恨,“要不是他得罪了‘老天爷’,我又怎么会受这种折磨呢?”她痛苦地想,反反复复地想,越想越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越想越兴奋,越兴奋她就越想小便。她痛痛快快地小便了一次,身上轻松了许多,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这时李翠儿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伟大,她从来就没有想到她居然有一天会伟大一次,“我全是为了自己吗?”她想,“我是为了全李家村,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与‘妖孽’作斗争,我斗争得多么辛苦,多么痛苦,别人知道吗?他们不知道,‘妖孽’在我的身体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甚至要感谢“老天爷”给她这个机会,让她有机会为李家村做一回英雄,做一次“斩妖除魔”的勇士。
那个想法万无一失,剩下来的就是如何顺利地实施。她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她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容光焕发多过。“原来做一个英雄这么容易,这么简单,”她想,“不过要有机会,看来机会到来的时候,谁都可以做英雄,但我李翠儿的运气好,这事让我赶上了。”她还有许多感叹,在这一刻,她仿佛一下子就像红衣人说的“开了天目”,把世间万物都看了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她看了看家里的那张桌子,觉得不够高,如果从那上面跳下去,“妖孽”那么顽固,肯定消灭不了它。她来到外面,寻找着可以跳下去的悬崖绝壁,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最后她终于找到到了一处比较满意的地方,就离她家不远,她微笑着,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李翠儿消灭了她肚子里的“妖孽”,而她自己也把自己给消灭了。张党员发现李翠儿的时候,她已死去多时了,她面部着地,一动不动,张党员连滚带爬来到李翠儿身旁,他把李翠儿翻转过来,李翠儿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张党员没有发现自己在哭,没有感觉自己在喊,没有发现自己在发疯地摇晃着李翠儿的尸体。这一过程到底有多长,没有人知道,时间在这一刻稍微放慢它的脚步,时间在纳闷,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地在乎死亡呢?在不死的时间看来,生和死其实没多少区别,甚至生和死就是一回事,就是在宇宙间普遍存在的两种不同的形式。但张党员要悲伤,他有理由悲伤,从表面上看,李翠儿是自己杀死了自己,而真正的凶手另有人在,是愚昧杀死了他的老婆,扼杀了他还未出生的孩子。愚昧本身虽然可恨,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操纵愚昧,利用愚昧以达到某种险恶目的的人。张党员不知道他抱住李翠儿的时间有多长,生无法表达的东西,死亡说出来了。生是现实的,但生是有弹性的,是可塑的,人可以生出花样来,或平淡,或辉煌,或轰轰烈烈,或淡而无味。而死就是死,谁还能死出许多花样来。
李翠儿的面容倒有些安详,当死神张开双臂拥抱她的时候,她当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从此加入了死亡的行列,从此与她的丈夫阴阳相隔。甚至她的面容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这个微笑被死亡永远定格在她的脸上,像一张照片被保存下来,让张党员痛苦地阅读,痛苦地思考。她的裤子里流出了一滩血,殷红地,弯曲地在地上划了一个好象是句号,又好象是问号的可怕的血淋淋的图形。死就是这么残酷,死是不美的,如果有人忽然有一天感觉死是美的,那这个人离死也就不远了。
另一方面,李家村对李翠儿的死一点都不奇怪,觉得那是迟早的事,原因是李翠儿的肚子里有“妖孽”,一个肚子里有“妖孽”的人不死,那才是怪事哩。他们关心的是,那个“妖孽”到底被消灭没有,有人说看见了李翠儿裤子里流出的血,还说那血是黑的,不像是人的血,既然不是人的血,那就是“妖孽”的血,由此断定,“妖孽”被消灭了。人们长舒了一口气,有人还买来鞭炮,整个李家村笼罩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之中。欢乐之后,人们这才想起李翠儿有那么一点可怜,毕竟李翠儿是死了,虽然她的肚子里曾经有“妖孽”,但李翠儿不一定就跟“妖孽”是一伙的。但李翠儿该不该葬在李家坟地里呢?这确实是个伤脑筋的问题,有人说李翠儿是李家村的人,是纯粹李姓的血统,按理应该葬在李家坟地里。但有人立刻站出来说,谁能保证李翠儿的尸体是百分之百干净的?那个“妖孽”在她身体里那么长时间,她的身体就没有被污染吗?她的尸体就没有带一点“妖气”吗?是啊,谁能保证呢?人们无话可说,都觉得这话不错,都觉得这话高瞻远瞩,看得远,看得深,看得透彻,简直就是透过现象看出事物的本质来了。
他们没有征求张党员的意见,也没有人想到要征求张党员的意见,他们心中还有一点要把李翠儿的死算在张党员头上的意思。谁叫他不信“老天爷”呢?谁叫他是一个“在党的人”呢?张党员没有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过度悲伤,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李翠儿埋在哪里都一样,埋在哪里都是他一生的痛,埋在哪里都是他张党员的李翠儿。但他又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公平,对李翠儿不公平,倒不是因为李翠儿不能埋在李家坟地里,而是他们的态度,是他们的态度有问题。他想争辩几句,但在这一刻他失声了,他嘴里发出的只是一些奇怪的咕哝声,他说不出话,就那样眼看着他们把李翠儿搬来搬去。他想说,他要给李翠儿换一身干净一点的衣服,好看一点的衣服,他还要给李翠儿洗洗脸,把她有些散乱的头发给她梳一梳。但他说不出话,人们抬着李翠儿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呆呆地跟着,这是一支奇怪的送葬队伍,没有人哭,当然也没有人笑,气氛有那么一点严肃,但严肃中又透着那么一点轻松。
不知走了多久,至少是张党员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大不深的土坑,土坑是新的,看来刚挖好不久,这就是李翠儿最后的归属,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只需把李翠儿放到坑里,再填上泥土,李翠儿的这一生就被彻底划上了句号,如果以后没人再想起她,那么她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所以说人到这个世界走上那么一回,一定要留下一点什么,以证明你确实来过。李翠儿留下了什么呢?她留下了张党员,她带着微笑走了,把悲伤留给了她的丈夫。
那个困扰张党员多时的神秘女人,从幕后跳到前台很突然,很出乎张党员的意料之外。就在李翠儿的遗体即将被掩埋的时候,“等一下。”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人们忽然肃然而立,“哦,‘天神娘娘’来了。”人们的表情分外恭敬。被悲痛摧残得已经麻木的张党员,蓦然觉得头皮发凉,原来那种隐隐约约的恐惧又回到了他的心里。“我的感觉是对的。”他心想,“这个女人现在自己跳出来,不是偶然的,她一定觉得把我彻底打败了,她来是向我示威,她打败了一个‘在党的人’,心里一定很得意,她心里一定在笑。”一想到那女人心里在笑,张党员就完全清醒了,但清醒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一个清醒的人,会感到痛苦,对于现在的张党员来说,清醒就意味着敲骨吸髓般的痛苦。清醒把他一下子毫不留情地拉回到现实的面前,让他面对永远失去李翠儿的残酷的事实。“我要反击!我一定要反击!”他恨恨地想,“一半是为了李翠儿,一半是为了李家村。但全李家村现在都站在她一边,我该怎么办呢?”
他要好好地看看那个女人,看看他的对手。其实那女人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她的身高也就一米六不到,年龄大概在三十六七岁左右。从上到下一身红,但红得不太干净,红得有些刺眼,红得让人心里不舒服。唯一特别的地方,是她的眼睛,张党员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虚无缥缈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永远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她的思想,她的灵魂都在那层薄雾中游荡,这双眼睛没看张党员,但就像前几次一样,这双眼睛里会伸出许多奇怪的手,张党员会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从她眼睛里伸出的手在试探他,在揣摩他,在抽打他的脸。
“你们这样就把她埋了,太草率了。”那女人说,“你们以为‘妖孽’会被如此轻易地消灭吗?”她没看任何人,但其他人都不敢吱声。那女人从红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我从‘老天爷’那里请了几张镇妖的符,只有把这几张符贴到棺材上,才能彻底的把‘妖孽’镇住,才能保李家村永远的太平。”“‘老天爷’啊!”人们一齐跪下,高声喊道。张党员忍不住说:“什么‘老天爷’,你把‘老天爷’请出来让大家看看是什么模样,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李翠儿已经死得很惨了,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那女人没说话,但其他人不服,他们拉住张党员说:“你闯的祸还不够大吗?你怎么敢这样公开怀疑‘老天爷’,公开怀疑‘天神娘娘’,要不是你不信‘老天爷’,‘老天爷’会惩罚李家村吗?李翠儿会死吗?”张党员有口难辩,看来在目前的情形下,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那些人都被那个女人洗了脑,但他还是忍不住说:“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大家看,你们的‘天神娘娘’是在装神弄鬼,在妖言惑众。”张党员的这几句话又招来一片指责声。
对于李家村来说,随着“天神娘娘”把那几张黄纸贴到李翠儿的棺材上,然后随着一铲铲的黄土把棺材掩埋,李翠儿成了过去,李家村又恢复了平静。其实李家村本来是平静的,只是有人往里扔了一块石头,才使李家村吹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阴风,这阵阴风吹死了两个人,李翠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这阵阴风摧毁了一个美满的家,张党员的家。但那个扔石头的人,已经浮出水面,李家村人看不见,但张党员看见了。她还会不会扔石头呢?答案是肯定的,这几次她明显地站了上风,张党员输了,输得很惨。“还没到最后关头哩。”张党员心想。他现在需要的是冷静,他要把自己从悲痛中解放出来,但悲痛是张网,他越挣扎,网就收得越紧,他要与那个女人斗争,但首先他要跟自己斗,只有战胜了他自己,他才能最终打败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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