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猩红的嘴上叼着香烟,满头大卷发,化着烟熏妆,坐在麻将桌前呼五喝六。这就是我日常的生活，每天夜里三点打烊关了麻将档，总要到天麻麻亮才能睡着，然后又被公共汽车的喇叭声吵醒，再找回梦乡的路，真是很难，长期睡眠不好，使我有了明显的眼袋和黑眼圈。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男人是地头蛇，开着这个麻将档，我还能怎样。花花叫我压寨夫人，可我觉得戏曲里的压寨夫人都是或美丽高贵或泼辣有力的，可我相貌平平，划不上等号，我也就是一个麻将档的老板娘而已。前尘往事，我都已忘记。

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有人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头都没回，就骂道：“把你的爪子拿开，老娘正手气不好，正烦着呢。”可是，那人没动，我猛地站起来，回过头去。

我惊呆了。

他靠我那么近，近得我能闻得到他呼吸里的烟草味，混在皮衣服的味道里，那么男人，那么让我迷醉。就好象多年前，我还是一个清纯的小女孩的时候，他身上的阳刚气息就是那么近地环绕着我，从此我的心里再也住不进其他的男子。

不对，不对，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在做大白日梦？

他不是死了吗？年年清明，我去他的坟头哭泣，求他显灵，和我说一句话，慰籍我枯涩的灵魂。每一次，都叫我失望，甚至我连做梦都梦不到他，他真的好狠心，为什么不托梦给我，为什么要抛下我，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我在极度惊恐万分疑惑百感交集的状况下，跟他走出了门，跟在他的身后，距离三米，我不管剩下的三个麻将搭子是怎样的表情，也不管他们会以飞快的速度通知我的老公，我管不了，我没有脑子管，我只是跟牢了他的背影，我不能再失去这个背影。

他忽然转过身，向我走来，然后拉着我的膀子，把我塞进了一个车里，然后，他坐进了驾驶室，发动了车引擎。

车子奔驰在路上，开上了高速，又下了高速，不知道开了有多久，居然我看见上海的高楼了，是的，苏州离上海并不是很远，后来高楼又看不见了，只看见大片的青草地，和隐约在树影里的别墅。车子终于在一栋别墅前停下了，我终于有了知觉，我明白了，他没死，他似乎还混的很好，有钱在上海这个寸土寸尽的地方买别墅，可是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早一天，我都会重拾回忆，可是，现在太晚了，我不爱他了，不想他了，我连我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我拿什么爱他？以前的青青，被他一片片挖着肉，割着心，折磨到现在才死，而我情愿，和他一样，忽然死掉，没有那么漫长的痛苦。

“下车。”他只有两个字。

我没动，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有刀子，我用这把刀刺向他，他没躲闪。我左一刀，右一刀，刺了无数刀，直到我精疲力尽。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被气愤和委屈撞开了泪穴，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伸过手来抱我，被我用手打掉了，反复的撕打之中，他抓住了我的左手，他慢慢地翻转了一下，我手臂上的深深的刀疤那么显眼。

“怎么回事？”他问我。

“我问你怎么回事？”我像个泼妇一样忽然喊叫起来。

我情绪激动，浑身开始发抖，在他铜墙铁壁般的胸膛前虚弱不已，我的口红，眉黑，眼影都蹭在他名贵的西服上了，估计我的脸已经惨不忍睹。我年纪大了，哪能惊得起这么大的悲喜，我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了，我晕了过去。

十年前,我和他都在北方一个贫瘠的村庄里生活,那个时候,他24岁,从部队复员后在村里的一个小学当老师,本来他可以到县城去工作,可是他说,在村里挺好,这里太需要老师了.

我21岁了,在我们那里早就到了晚嫁的年纪,同龄的女孩子早就有孩子了,可我一直在等他,我们是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互相喜欢的童年情侣,认定了彼此就是对方的那一半。他到了部队以后，我们一直保持通信联系，在我青涩的那些日子里，感谢他给了我最甜蜜的爱的感觉。

也许受了部队的晚婚教育，他一直不着急向我家提亲，我家人都怀疑他另有打算，可我相信他，也相信我不会看错人。就在家人的催促之下，有一天，他终于在小树林里向我求婚了。

他采了一些野花，单腿跪地，把花献给我，那真是浪漫至极的场面，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像金子一样，真爱如金，永不改变。我低着头害羞地点了点头，他开心地把我抱起来转圈，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怕被他摔下来。

后来我和他真的都摔倒了，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我压在他的身上，我的脸和他靠的那么近，我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

我们的唇胶着在一起，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一个长吻，他是那么正统的男孩子，平时和我连手都难得拉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和他手牵着手，我是他的女人，再也没有人能够让我们分开。

我的父母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的女儿脑子没有搭错，找到了一个优秀的小伙子，有了一个好的归宿。两家人开始忙碌着筹备婚礼，我日夜不停地绣着我的嫁妆被子，我绣了一对鸳鸯，就在我快要完工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他要去城里去买些我们结婚用的东西，他说他很快就回来，最多两天。

两天的时间过去了，他没回来，我想他可能遇到什么战友了，又等了一天，他还没有回来，第五天的中午，村长领了一个陌生人到了他家，然后我就听见从他家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嚎啕声。我急忙跑到他家，村长悲痛地对我说，丫头，你要挺住啊，他是英雄，他是烈士，他为了救一个落在江里的老大爷，从桥上跳下去，人救上来了，可是他被江水卷走了。

“你们看见他的尸体了吗？”来人摇摇头。

“他不会死的，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妈妈，你不要难过，他不会死的。”我突然改口叫他的母亲，而且如此冷静。他的母亲果然停止了哭泣，我们开始盼望他的归来。他家人每天都到村口的小路上去等，而我去城里他跳水的地方等，等到两眼无光，等到浑身冰冷。

半年过去了，他没有再回来。与此同时，城里的电台电视报纸大张旗鼓地开始了见义勇为英雄人物的宣传，也不断有人来村里采访他的事迹。他家人为他在村头立了一个坟，因为有政府的资助，那个坟做得很像样子。

而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一个没有结婚的英雄，怎么可以让他的未婚妻有了遗腹子？在那个年代，这是给英雄脸上抹黑，所以我只有偷偷离开家乡，到了遥远的江南水乡苏州，因为他曾说过，这里是人间天堂，他很喜欢这个城市，我想他的灵魂一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来这里和他相聚。

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住处，就在搬家的时候，动了胎气的我肚子疼得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被房东送去了医院，孩子早产了，那个房东成了我现在的丈夫。

我醒来的时候，他正在用毛巾轻轻擦拭着我脸上那些残妆，我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青青，你受苦了，孩子好吗？”

”他长得很像你，不过他只知道他的父亲是，，，，，”我想说，我的老公，可是，在他面前，我实在说不出口。

“有人找你。”他把手机递给我，我一看，有我老公的，有死党花花的，打了几十个。我把手机关了，我不想，不想回到现在的世界里去。

“是不是有人救了你？”

“是的，我伤得很重，头撞在礁石上，昏迷了好几个月，我被一个船夫从水里捞了上来，死里逃生，等我养好伤回家去的时候，村长叫我立刻消失，因为他的荣誉，这个村的荣誉都和我成了烈士有关系。你已经离开家了，但我已经成了死人，不能再出现在你家人的面前，也不能去打听你的下落。我去了深圳，在那里隐姓埋名，拼命工作，后来我有了钱，就在上海买了房子。我答应村长，答应我的家人，不再去找你，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保守下去。可是后来我觉得我凭什么牺牲了我的一切还要牺牲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开始疯狂地找你，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远离家乡。可是，我找不到你。是命运之神引领我去了苏州。”

“太迟了，亲爱的。”

“你意思，你不愿意和他离婚？”

我沉默不语。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画的和个鸡婆有什么两样？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女人，你根本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忽然像一只公鸡一样怒发冲冠。

是的，我可能从来没真正爱过我比我大10岁的老公，可是，他在我最困难无助的时候接纳了我和孩子，这么多年，这份亲情又如何舍弃？

我只想做一回以前的自己，我拉过他的手，轻轻地吻着他的下巴，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一切。

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小树林，心潮澎湃，娇羞万分。不同的是，我的眼里始终含着泪。

就在我们的缠绵中，迎来了黎明。生活还是要继续，不是吗？

“送我回家好吗？”

“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为什么总是生活选择我们，而不是我们选择生活？事到如今，无论我怎样的选择，都会伤害最爱我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