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场美好的盛宴，我们吃着吃着，也就成了难以收拾的残渣漏羹了。

1.

他出现的时候，又是这个时刻。凌晨与清晨的交替，暗夜与白昼相互转换。他是喜欢这个时刻的。是一种交替，灵魂与身体。他是虔诚相信，灵魂随着黎明的到来慢慢沉寂。

人声开始喧闹起来，又听到车发出的碰触声，呼啸而至。从窗户里窥探到那些暗夜存在的生物在消退。因为这座城在苏醒。直至有阳光透进来，照在他的身上，才消除了黎明前臆想的咒语。

妻子已经开始忙碌。他养着的那只叫卡布的狗匍匐在他的脚面上，撕咬他的拖鞋。他眯着眼睛，看卡布旁若无人的与拖鞋斗争。卡布发出温顺而具有攻击性的呜呜声：它想要那个拖鞋，拖鞋就是它的对手，而卡布并不想伤害到他。他的眼睛更深了。他为了看透卡布的心理而感到一些微妙的感觉。这让他想到了他的情人，那张年轻而又纯净的脸。她就是另一只卡布。她把做爱当成对手，她不喜欢做爱。她要用她的灵魂击败身体，可是倘若她击败了她的身体，便也击败了他的身体。而她是善良的，她并不想伤害他。

忽然，他的内心感到一丝忧郁，他把他的情人比作一只狗。

妻子为他拿来报纸，他看着生活的开始，他不记得，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为他拿来报纸，何时他们开始共同生活。用完早餐，他亲吻妻子的额头，与她道别。送孩子去幼儿园。然后他们各自分开，消融到人群之中。天黑了，他们又各自回到家中，相互微笑，拥抱。他可爱的女儿会要求和爸爸玩一会游戏，妻子会做好饭等着他和女儿的归来。这一时刻，他的内心是充莹的。爱，归属感，亲情，物质，地位，他统统都拥有了，可是为什么黑夜与白昼交替的这个时刻，会感到莫名的空虚和孤独？

2.

此时，上海正是霓虹妖娆时。他见到她时，她正撑着伞，站在寒风中。他把车停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坐在车里，隔着一个世界看她。他们之间唯一有关联的是雨。落在他的车玻璃上，抑或落在她的雨伞上，滴落到她的发髻里，弯弯曲曲，流进了她的身体里。

他看见她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那是种很轻很轻的抖动。这种抖动他在熟悉不过。是黑夜与白昼交替时，身体与灵魂相互妥协所发出的声响。

一切都时光倒流。她总是出现在广场那张长椅上，穿红色的衬衫，或者白色的棉布长裙，坐在那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他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偌大的窗户面前，观察这个女人。有时候，她会把她的长发梳成两个麻花辫，随意的搭在胸前。她的衣领很大，开口v字，极目到底的深，可看不见乳沟。他看见她的灵魂和她的身体一样干瘪瘦弱。她时常仰望天空，把她尖尖的下巴扬得高高的。这是一种孤独者的姿态。如同他，抑是喜欢仰望这个被分割多块的天空。他在某个时刻与她是共通的。

没有对话。

他依旧是一样的下班回家，和孩子嬉闹，亲吻妻子。说晚安。依旧凌晨醒来，等待天亮。男人，通常都会在平淡中慢慢习惯绝望。

3.

他那个年轻的情人。总是沉默的，没有语言。她年轻的身体，让他总是沉浸在某种缅怀式的忧伤里　。每次纠缠时，她总是像只沉默的小野猫忽然变得野性起来，缠绕他的身体。他们纠缠于彼此的身体，为此而狂热。之后，总是寂静无声。　他害怕这种沉默，这是报复的快感。这是他的情人给他的报复。

他是爱她的，可又不爱。正确的说，他是爱潜伏在她身上的那个女人。潜伏着的这个女人，她的名字叫青春抑或纯净。人在经历种种之后，深切贪恋的不是钱财，功利，而是豁达后的一份纯净。

他握住她的手，带她去一场暗夜的舞会。

4.

他在黑暗中抚摸她的颈项。亲咬她的耳垂，一路延伸。寂静无声。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在这个时刻，他摸不着她的形体，听不见她的呼吸。他在玩一场游戏，与空气里某个女人残留的香气。此时，他们的灵魂相隔甚远，以至于互不相识。他辨别不出即将与他做爱的女人，是妻子？年轻的情人？抑或长椅上的女人？

她一把抓住他即将在她身体上生出花朵的手，声线嘶哑　，为什么要我？

他有些微微的头疼。她总是这样问他，咄咄逼人。他说他爱她，她总是在暗夜中发出一声冷笑，随后便是疯狂。他不回答，她更疯狂。爱与不爱，和性与不性。一个是灵魂的事，一个是身体的事。

他忽然消失了欲望。一瞬间的沉默，有些让人窒息。他感觉到她在暗夜中脱去了自己的衣服，光洁的背在黑暗中一闪湮灭。

他碰触到她青春而美好的身体，忽然感到困惑。时光，带走了什么？他听到她的声音：“我想要你抚摸我，如同你抚摸你的孩子一般。”

他拥她入怀。轻拍她的背，然后开始讲述一些事情，关于生活中无法　舍去的绝望。

“今天，又是凌晨醒来，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看了一会书，还是没有倦意，于是就钻到我太太的被子里，”他回想到当时温暖的感触，于是微笑着，在黑夜里。“被子里很暖和，我一会就睡着了，一直到早上九点多，有时候，人就是这般。需要温暖和安定。”

她流泪。

为什么爱我？为什么要我？

大概是我过于追求完美了，完美的情感。完美的生活。

那你觉得完美了吗？

又是永无止境的沉默。

这一夜，内心深处暗涌连连，身体全然不知。

5.

长椅上的女人消失了。

他的灵魂似乎随去了一半，他时常站在玻璃面前，看对面广场上的空长椅。来来去去很多人。有年老的男人，有孩子，有年轻的女孩。抑是有人和她一样仰望天空的。只是他都无法感受到他们。他们是一个身体，而他在寻找一个灵魂。

他想象她身体背后的爆发力。那是一个沉默已久的人为自己的灵魂寻找的出路。他忽然觉得，他的灵魂与这个女人是完全吻合的。他想象与这个女人交谈，赤脚躺在地板上，听帕格尼尼的狂想曲，与她谈论《时光倒流七十年》的种种悸动。没有妻子，情人，事业，家庭。

6.

她告诉他，她怀孕了。是他年轻的小情人。她在电话里央求他去看她。这一刻，他觉得她像极了他的卡布。她在乞求他的温暖，他的完美感觉因为她的乞求，而消失无踪。大概是从他第一次进入她开始，他就丧失了完美。或者从他自己丢失纯真开始，他就丧失了完美。他所追求的完美不过是一个虚晃的影子。

他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像一个解救者拿着生命的光明去解救她。她蜷缩在窗帘后面。他走到她的面前，拥抱她。她的身体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她流泪，嘴巴里面不清楚的控诉着他的残忍。她不要这个虚无的物质，她要爱。他又一次感到深深地晕眩。他似乎一直从那种绝望中没有出来过，现在愈加的严重。他告诉她冷静，他不能够离婚。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物质，金钱，就算事业他都会给她。可是他不能离婚。

他告诉她，他会安排好她和他们的孩子。给他们的孩子最好的生活和物质。他给孩子的爱不会比他的妻子和女儿少。他安抚着她。可是他看不见她的思想。因为，此时，他的情人。只是个情人了。

7.

他的情人，死了。从楼上的阳台上一跃而下。他接到警察传讯的时候，他也只是个空洞的肉体了，头疼欲裂。他站在电梯里，有一瞬间的窒息。他感受到她年轻美好的身体，紧贴着他，声音从四面八方来：你觉得完美了吗？觉得完美了吗？完美了吗？他感到惊恐。他仓惶的逃出电梯，路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而此时。并无什么优雅了，在两个生命的消失之中，这些装裱肉体的东西算什么？

回到家中，他看见妻子颓败的眼神。他已经无力对她说愧疚。

如果想离婚，那就离吧。

8.

转让了公司，分了百分之五十的财产给妻子和女儿。他此时没有妻子，没有情人，没有公司，没有家庭。他准备离开这座石头森林的城市。第一站他想去乌镇，他在那里遇见了他的情人。他记得她站在阳光下温暖的笑，她仿佛在阳光里即将消融。消融在这片水乡，阳光，温情的小镇。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成。他的车在沪杭高速上发生车祸。

9.

忽然惊醒。他大口大口的喘气。他转头，看见了那个长椅上的女人。依旧仰望天空。他和她一样坐在广场前的长凳上，只是无人看见他们。

后记。

生活无法完美。除非是定格了的。我们惊醒之时，发现我们已经死去多时。那么，这时候，或许生命是完美的。爱是完美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它们在我们即将遇见衰败的时候终止它们是最好的方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