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冬，冻黄了山峡的芦苇，卷走了大山的绿衣。寒风呼啸，沙沙簌簌声在山谷里回旋，偶有几声鸟叫，那是大地的悲鸣。
山脚，有一间卫生院。
卫生院在建一间药房。歪三哆嗦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来到这间药房，六叔早已在那等候。这间药房，靠着山边，两面环山，两面墙，入口对着医院走廊，为了不使外人闯入工地，医院规定入口只能是个死门，也就是说，歪三和六叔进去后，门要及时关上。整个屋子黑乎乎的，墙上只有一个小气窗，气窗对着医院大楼的一个窗户。药房还不够宽敞，他们得继续向山脚挖，整间屋子堆满了刚挖出来的新泥。
“六叔，您老怎么来这么早？”
“早上没烧，吃了三个包子……”
“您也舍得买包子吃？您不是要省钱讨老婆吗？”歪三得意地嘎嘎大笑，依着天窗仅有的微弱的光，拐到六叔身边，一屁股坐在泥堆上。
“嘘——别说话。”六叔把手中的烟送到嘴巴。黑洞洞的工地，只能见着这么一个红斑。
“怎么不开灯啊？”歪三每天都这么问。
“你这傻小子，没开工，开什么灯啊，这里是我们承包的，电费都是用我们自己的。”六叔不耐烦地说，“叫你别说话，听——”
“听什么？医院里天天都是差不多的声音。”
六叔轻轻地生怕打搅了谁：“不！你对着窗口，听！”
歪三拐到窗户边，肩膀靠着墙，一只脚踮着，听。
“不对，声音很熟悉。”歪三一只手伸到天窗，拐着的脚一个劲地蹬，想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可无论他如何蹬，始终没能做到，只能单只手挂着瘦弱的身体，耳朵拼命往上翻。
“肥囡，莫怕，娘陪你来生孩子。……医生说，8个月了，吃药生不了，要手术生。”
生孩子？哪里来的孩子啊，肥囡不就是我们隔壁家的那肥姐吗？她什么时候有孩子了？结婚了？怎么都没有听说？歪三刚刚想到这，马上就改变了想法：不！不！不！肯定不是我们隔壁的，前几天还看到她呢？没看出她有孩子啊，怎么现在有了？肯定不是。那不是隔壁的肥囡，又会是谁呢？方圆几里地都没听说有这个名儿？刚刚被自己否定的又回头去了。
“肥囡，等孩子生了，你就要做娘了，娘就可以做外婆了，莫怕，莫怕……”
“娘，诺弗害（我不怕）！”
“娘，疼诺弗害，诺也要做娘了。”
“娘，疼诺弗害，等孩子生了给诺吃篷果（苹果）好不好？”
“娘，疼诺弗害，你可以做外婆，爹可以做外公啊……”
……
“肥囡乖……等孩子生了，娘给你买苹果吃……肥囡乖……肥囡乖……”
“咯咯——诺要做娘啊……”
……
渐渐地，屋子变得非常沉静，只有弱弱的抽泣声，歪三似乎也能听到。分明就是她们母女俩的声音，歪三这次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邻居那么多年，没有理由听不出来啊。
歪三手一松，一个趔趄，横躺在地。
“三脚，小心点。”六叔还是自顾自抽着他的烟。
歪三没有注意他说什么，也没有回答，蹲坐在墙角。在黑暗的屋子里，还是墙角，歪三的脸本就屋子一样的黑，六叔也如此，他俩好像就在这屋子中消失了一样，只剩下烟头点点红亮。
2
烟气弥漫着黑压压的小工地。
歪三细声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这样也好，肥囡有婆家了。生了娃，做了妈，有人家去了，以后就不会吵着我带她去工地了。上工地没什么好，虽然能挣到一口饭，还能添几个苹果，但也比不上找个好人家，能吃上饭……
“臭小子，你以为是生孩子啊？傻了你……”六叔在一旁冷笑，“难得你对肥囡一片痴情。”
“痴情？——我？”歪三拐到六叔旁，歪着脑袋，“我只是觉得以后不用我麻烦了，虽然我歪三不是什么人物，还脚瘸，但以我的条件，至少也要找个读过书的，我才看不上这讲话都大舌头的呢？……”
说着，从六叔嘴里夺过香烟：“抽什么烟？四十有几了，还是个光棍，不省点钱，也像人家一样买个老婆来！”
“你什么条件？不照照镜子，脸黑得木炭一样，又是个瘸子，百斤担子都挑不动。”
“连你也敢瞧不起我？我至少也能自己挣饭吃，一天也能做个二三十块大洋。少说，我也是乡中读过几天书的。” 说着歪三抓住六叔的衣领往土堆上摁，“告诉你，你这点东西，老子一只手都可以把你的脖子扭断，蚂蚁都抬得动的东西，敢瞧不起老子！”
“放手——”六叔大喝一声，“听，你听……”
歪三放开手，又拐到天窗边。
能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急匆匆的，不知道干什么，歪三仔细听着。
“皮试做好了，大娘，您的女儿不能麻醉……”
“娘，我弗打针。”
“乖，咱不打针，咱生孩子，不打针……”
“嗯，孩子生了就有篷果吃了，嘎嘎……”
肥囡的笑声在这萧肃的冬日里孤鸣，伴随的是她娘抽搐般的低声哭泣，大地都为之颤寒。
“娘，你怎么哭了？”
“娘不哭了，肥囡乖……”
接着，什么也听不见了……
生孩子，打什么麻醉针呢？难道真的不是生孩子？我也这么觉得，前几天见到也不像生孩子的样。难道得了什么病？对了，六叔说，不是生孩子，他肯定知道怎么回事。
“六叔，您说不是生孩子，您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很厉害吗？乡中的高材生，怎么要问六叔啊？”
“对不起，我是粗人，不会讲什么好话，您就告诉我吧。”
“不行！不行！除非你承认你喜欢肥囡。”
“等等！”歪三一只手挡住了六叔的说话，一分钟后回答你的问题。
承认喜欢肥囡吧，那太降低自己的身份了。虽然瘸着腿，打小就被人欺负，可是，我至少还有肥囡可以让自己欺负，肥囡呢，当然比我低了一个档次，更何况，现在这屋里，我还能欺负六叔。不承认吧，六叔又不说是怎么回事……
“六叔，你个王八蛋！”歪三又一次把六叔摁倒在土堆上，“你以为我叫你六叔你就真的是我六叔啊，我告诉你，像你这种档次的人，最多也只配得上肥囡叫你六叔，我叫你六叔是看得起你，给你脸不要脸。”歪三想通过这样子的方式逼供六叔。
“放开手，你不放开手，我怎么告诉你啊？”
歪三松开手，整了整衣领，瘸的腿踏在土堆上：“快给我起来说！”两手叉着腰，甚是威严。
六叔爬了起来，撸了撸胡子，点着了一根烟：“告诉你吧，傻小子。如果是生孩子，怎么会是她娘一个人陪她来呢？也没有听说她什么时候嫁人了啊。”
“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歪三摸摸脑袋，想了想，“快接着说。”他坐到了六叔旁边。
“应该是打胎。”
“打胎？没嫁人就怀上孩子，那很倒霉啊。她娘干嘛还硬说是生孩子呢？不会说是其他病吗？”
“是啊，没结婚就生孩子，那以后怎么嫁人啊。但不说生孩子的话，肥囡怎么肯来医院？”
……
歪三也点了根烟，整间屋子就再也没有声音了。黑压压的，只有两个红烟头在晃动。
3
歪三不自觉地来到黑窗边。
“捆紧点，捆紧点……把手脚都捆起来……”隔壁病房人来人往的嘈杂声牵动着这黑压压的屋子。
“肥囡，莫怕，一会孩子就生下来了。”
“诺弗害，诺也要做娘了……”
歪三快步来到六叔旁，一把揪住他，单只手将六叔顶在墙上。
“小样的，是不是你干的？从实给我招来。”
“放……下……”六叔被锁住喉骨，讲不出话来。
“一定是你干的，否则，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放我下来……再……再告诉……你。”
“放你下来，谁叫你把她肚皮搞大？”
“不！不……不！不是……我！”
“不是你？那你怎么每次给她吃东西的时候，都要把她叫到你睡觉的屋子？你不要以为没人知道。每次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都贼眉鼠眼的……”
“不！不是……我！”
“等我查出来是你的话，我把你那点命根都给拔出来喂狗！哼！”歪三将六叔扔在了地上。
“你用点脑子好不好，我要跟她的话，也等不到现在。”
“不是你，你也可以把她卖给其他人。”
“我是她亲六叔！虽然肥囡很傻，我也不会这样做！”
“那可不一定，像你这样的癫老，一代做，什么事干不出来？”
……
4
“啊……”一声痛哭声打断了歪三和六叔的争吵。
“啊……啊啊……啊……”惨叫声在寒山里回旋，山间的卫生所也随之颤抖了起来。接着是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了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歪三一个屁股蹲坐在土堆上，抽烟。
春节过后不久，肥囡裹紧了她家里给她买来的新滑雪衣，蹦跳着穿过村子通向山谷的石阶小道，活像一只吃得太饱布谷鸟掉落在地，双脚一蹬飞不起来，又落在下一个台阶。更像是青蛙鼓着圆滚滚的肚皮，蹦蹦跳。但这一切没有影响到肥囡的好心情，她一如往日，哼着小曲，来到了山谷。
山谷，一幢水泥砖叠砌起来的工地房。虽然还很早，却也炊烟袅袅。肥囡照例跟做饭的阿婆打了个招呼，阿婆看到肥囡，满脸堆笑：“肥囡，这么早来找歪三哥啊？”
肥囡涨红了脸，滑雪衣的帽沿使劲地往下拉。
一会儿，房门打开了，屋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起床了，屋子也渐渐变得热闹了。“肥囡，快进来！”肥囡径直往屋子里走。屋子，阴暗，潮湿。中间是一条小道，能通人。两旁是床，水泥砖块上铺上木板便是床，里头住着几十号人马。
“肥囡，地上湿，到刘叔叔床上坐坐？”肥囡紧紧地拉住帽沿。刘奎伸出他巨大的手臂，把肥囡往床上拎。“囡囡，谢谢你把叔叔的衣服给洗了，今天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
“诺要吃篷果。”
“篷果有什么好吃的，过来过来，哥哥抱抱，哥哥给你买冰糖。”红鼻梁没等肥囡反应过来，就把她抱在了怀里。“冰糖，冰糖哪有木瓜好吃，哥哥给你买木瓜。”……肥囡从这个人的怀里蹦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就是在滚雪球，滚得她无知冬日的冷寒。
“歪三，不抱抱？”金农歪着脑袋笑问道。歪三木了，肥囡是自己叫她来洗衣服的，抱抱吧，好像有吃豆腐的嫌疑；不抱吧，看着人家幸福的样子，好像亏了。
“歪三，是不是脚瘸，那东西也没用了？”红鼻梁痴笑着。
“你娘的，你才没用了呢？抱就抱！” 歪三激怒了，“囡囡，到三哥这来。三哥答应给你买的从不食言，哪像他们这些混蛋，抱着你，答应你了，都不给你买……”
肥囡靠在歪三的怀里，似乎很幸福，紧紧地贴在一起……
歪三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5
漆黑中，两个红点闪着，黑窗里一片沉寂，寒冬停止了呼吸。
“啊……啊……救命啊……”惨叫带着悲凉，是乌鸦在冬的旷野里悲鸣。
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令歪三无法安坐，烟灭了，又点起来，灭了又点起来……
“六叔，我出去一下。”歪三匆匆地出去了。黑窗里，只剩下一跟烟头在悄悄地燃灭。
黑窗里没有一丝响动，六叔只抽烟，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惨叫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少许人走动的脚步声。
“咚……”一个声音扑门而入。
六叔赶紧跑到门边，扶起那人。
“三脚，怎么了？什么事不跟六叔说？”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歪三拉到土堆上。歪三全身瘫软，嘴有气无力，黑屋里，六叔只能感觉到歪三的衣服黏糊糊的。
“门口……有……有……一袋苹果，帮我……拿给……”歪三没有再说下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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