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个职业,忙碌,有规律,高尚,接触各色人等。
我的心伤唯有这种工作才能治疗,换了其他工作都不能担此重任,因为救死扶伤不能出一点差错,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我埋头在病人的病历上誊写着已经在处方上开的药品名称,有一个病历递到我的手边,我头也没抬,说,“稍等一下。”等我写完病历,我拿过这个病历,打开了,“哪里不舒服?”我依旧低着头,准备笔录病人的口述。
“我的头很疼,心里也疼。”
我的头轰的一下,像被响雷砸过。
这个声音从久远的年代传来,从遥远的国度传来,接通我浑身的电极,我楞了两秒种才回过头去,眼神迷茫地看着我的病人。
他还是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脸上凝结了岁月的风霜。
我目无表情地问道:“有没有感冒?”
“有点。”
我拿出一个消过毒的压舌板,“把嘴张开”,他乖乖张开嘴的样子令人心疼,我的左手轻扶他的脸庞,看了他的喉咙一下,都是正常的,我又戴上听诊器,他配合地解着扣子,他的心跳声放大了传到我的耳朵里的时候,我的眼泪静静地从眼睛里流下来,我收起听诊器,用手背挥去了我脸上这种咸咸的液体,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只有继续问,
“咳嗽吗?”
“没有。”
“有痰吗?”
“没有。”
“睡眠怎么样?”
“经常失眠。”
“心脏以前有什么毛病?”
“没有。”
“心脏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三年前。”
三年前,我和他分了手。不,确切地说,是他和我分了手,他不要我了,他像别的男人一样始乱终弃。而我一直坚信,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素质高,重感情,是和我一样的情圣。
为了干净彻底地和我分手,他不惜把自己说的那么不堪,“我随便你把我想成什么人,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
他很厉害,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断了我所有的念头,我自认伶牙俐齿,大学里的辩论比赛我获得了最佳辩手奖,可我对他的话无言以对。
我知道他要回归家庭了,悬崖勒马,不失为上策。
至于我,我自己哪来的就滚回到哪里去,他和我没签过任何契约,不需要对我负什么责任。
我为他打过胎又如何,我和那个小小的生命加在一起,放在他的天平上,远远没有他老婆和他们的孩子重,那边的砝码还有社会舆论,家族压力,夫妻亲情。
要舍弃的是我,可我当时无法释怀。
多少朋友,摇着我的肩膀,对我说,“醒醒吧,傻瓜蛋,放下吧,放下他吧,他不值得你爱。”
我涕泪交加,呜咽着说,“我就是爱他我就是爱他。”
朋友们摇摇头走开了,我看见我的白色羽毛上被鲜血染红了,我的心破了,无人缝补。
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不知道是怎样终结的,要忘记一个人也许要一辈子,但是要冷却一段滚烫的感情我用了整整三年。
我庆幸我有这样的工作环境,川流不息的人流刺激着我几乎瘫痪的脑神经。
每天早上进了这座苏州市著名的三甲医院,换上白大褂,我就装上了天使的翅膀,我摒弃了医生惯有的高傲的态度,用女性特有的温柔和精湛的医术关心我的每一个病人,他们都愿意和我做朋友。我经常加班,主动为人替班,我把自己定义成工作机器,在那些他和老婆亲热的夜晚,我在住院大楼的病房里巡视着我的病人。我把收到的许多妙手仁心之类的锦旗塞到抽屉里,被别人感激的感觉真好。
我和他好过三年,又分了三年,那首歌叫什么来着?
“左三年,右三年,
这一生见面有几天?
横三年竖三年,
还不如不见面,
明明不能留恋,
偏要苦苦缠绵,
为什么放不下这条心?
情愿受熬煎。”
女人有时候会不按常理出牌,我觉得我喜欢的是那种敢作敢为敢于担当的铮铮男儿,不是他这种瞻前顾后畏缩不前的情场逃兵!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真的被他偷走了,我不能爱他却也爱不上别人。
我已经33岁了,大龄剩女的优势一天天在丧失,可是我找不到可以代替他的人。
“爱情都是他妈的扯淡!你赶快找个有钱的嫁了,中国人多,中国美女也多,中国年轻的美女更多,你连夜排队都排不上。”我的手帕交是个标准的淑女,豪放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都说男人是好战的,不会认输。其实女人也是一样。面对自己的情敌,承认自己的失败,那种滋味真的不好受。
我在佛学的参悟之下,渐渐平复了心境,弃我辱我打我骂我,我过十年来看又如何。
上天为你关闭一扇窗户,必然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户,行到水穷处,坐看风云起。
我被评上内科副主任医师,多少嫉妒的眼光投来,我穿行在这些眼光交叉的裸露地带,像战争年代冒着枪林弹雨却面不改色。情都不能留,名利更是身外之物!
其实我该走得更远,我很多同学都在欧美诸国期待我加入他们的圈子,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没去,我怕离他太远之后,只记得他的好,反而更不能将他忘记。
于是,我仍然在这座旖旎的园林城市消磨着我宝贵的青春,我们医院的房子都很旧,可我一天不到单位就想得慌,毕竟我在这里已经工作有10年了。我是怀旧恋旧很严重的人,这也许就是我不能快乐的根本原因。
他说到做到,三年没联系我,多少次我想放下身段,抛掉自尊,打个电话给他,号码拨到最后一位的时候,我的手停住了,我不愿意向一个男人摇尾乞怜!
我没想到,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找我,他明明没有病,他装作病人来看我,这样他就保留了他的男性尊严,他说过分手的,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就在我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的时候,陈医生回到诊室了,我们这个内科三诊室有两个医生,桌子拼在一起,他就坐在我对面。真巧,三诊室,看来三是我的宿命!
我不能让陈医生看出我有任何的异常,他的嘴巴不紧,我不想我被当作我的同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没有病,可我必须开药。我在他的病历上写了一些感冒用的常规药,又重新写了一遍在处方上,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没想到他又递过来,指着上面的字说,“医生,这个什么字?”
我定睛一看,上面是他写的几个字:“中午一起吃饭,我在你们医院对面的韩国料理等你。”
这行字是他事前就写好的,但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看完这句话,并且回答出他的问题,否则,陈医生会起疑心,哪有自己刚写完就不认识自己字的人?
我觉得我成了谍战片里的地下党,从事着秘密的工作,胆大心细,镇定自若是最基本的要求,于是我淡淡地说,“药房能看明白。”
他道了声谢谢,推门而去。
我想我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因为我注意到他的衣服很普通,不是名牌款式也很老,如果我是他太太,他会成为女孩子眼里光芒闪烁的明星,他的身材气质本来就好,我再给他度身设计适合他的服装品位。一个男人的衣服搭配,体现着太太的眼光和审美取向。
在中午下班前,我的思想一直在斗争,是否要去赴他的约会。
如果我去了,我成了什么?他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贱货?如果我不去,我成了什么?凌迟我的思念的刽子手?
我不能叫他笑话,我惟他马首是瞻,那是过去,那是我们如胶似漆的时候,现在,不可能了,我迟到了40分钟,我知道这通常是等人的极限,超过40分钟,再好的耐心都会变成烦躁。但我又怕他等不及走掉,所以,我站在韩国料理店的门口,就是不进去。
40分钟过去了,他没出来,他的笃定把我的自信打击得一塌糊涂,他料定我会去是不是?所以他一直在里面等。
能够和我斗的男人只有他一个,他是我唯一的对手,他熟谙爱情规则,我看透男人心,我们之间的争斗,表面风平浪静,暗里山摇地动。挥袖之处,暗器夺命。
这40分钟,挫败他的锐气的时候,也把我的嚣张扑灭于无形。爱情,从来都是双刃剑。
如果他真的爱过我,这三年,他又何尝不痛苦?
如果他没有在我身上用过心?我不知道。
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拉开了餐馆的门,四处张望,没看到他的人。难道他根本没来?我一下班就来了啊。
我找了一下,发现了一个楼梯通道,拾级而上,宽敞的二楼,只坐着他一个人。
从没找到他的失望到发现他的喜悦,把我原先绷着的漠然撕得粉碎,他又赢了。我来,他就赢了,我不再严肃的脸,还在给他加分。我真衰!
“许医生,来,请坐。”他站起身来。
我以为,他会热情地急切地问候我,以内疚卑微的姿态,可是他这样地外交礼仪,隐藏了他约我的真正意图。
而且,我已经没有了对他冷淡的可能性,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医生,事过境迁,我只能还之以礼,否则我就是自作多情!
很快,我就调整好了我的情绪,“最近天气多变,感冒的人很多,要多注意啊。”我语重心长。
“你也一样。”这四个字可亲可疏,可以理解成关心之辞,也可以理解成客套,他真是老道得说话行事都不露痕迹。
忽然我对自己没了信心,我想我注定是他手下败将。
我沉默。
在一个高人面前,只有死不开口才是杀手锏。
他问了我好几句话,我都不答,他终于乱了阵脚。
“我很想你。”他单刀直入。
“很正常。”我仿佛在回答一个病人告诉我他的病理症状。他果然吃惊于我的冷静。
“恨我吗?”
“是的。”
“我太太被车撞了。”
“要紧吗?”
“在你们医院住了一年了。”
“什么病房?”
“特级护理。”
“什么问题?”
“植物人。”
我们再没有对话。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对他说,“好好照顾她。”我飘然而去。
-全文完-
▷ 进入我是碧螺春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