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岁的奶奶坐在暮色四起的大门前，白发在秋风中萧瑟。她又开始讲述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故事。

奶奶是个苦命的人，这从一场火灾开始。

奶奶比较厉害，在她四十二岁那年怀上了第十胎。前面的九个孩子，只成活了七个。但光是这七个孩子已经把爷爷折磨得筋疲力尽，因此他对怀着父亲的奶奶相当仇视，偶尔几杯酒下肚还对奶奶拳脚相加，好像怀上父亲是奶奶一个人的过错。

但虽然爷爷被太多的孩子搞得焦头烂额、生活拮据，他在村子里还是个体面人。这缘于爷爷有八间房子。在那个年代，房子基本上是平房，就是有楼的，也很猥琐，缩头缩脑，但爷爷的房子不同。这八间房子当然是楼房，在二楼之上还有一层阁楼，可以算是三层。墙身青砖砌成，屋顶琉璃瓦铺就，雕梁画栋。八间房子由一圈结实的石砌围墙围着，气派非凡，傲然俯视着周边敝旧的平房。爷爷因着这房子，远近闻名，别人提起他都不直呼其名，而是说“那楼房里的”。

这年秋天的天气一直很好，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收完庄稼的村民们得了空，就邀了戏班来唱戏。这是我们村的传统节目，每年秋收、年底各有一次。怀孕对于奶奶来讲已经不是稀罕事，毫无夸张地说，她一生的四分之一时间在怀孕，所以她能带着臃肿的肚子做各种各样的事情，看戏当然不在话下。于是她撇下三岁的姑姑在家睡觉，腆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屁颠屁颠地去看戏。

看戏当然有趣，孩子们跑来跑去，女人们跟着剧情掉眼泪，男人们则一边看戏一边吹牛，或在闹哄哄中趁乱摸一把别人老婆的屁股。每个人都在虚拟或真实的情节中找到了快意，沉浸在一片欢乐中。奶奶坐在前排，双手抱着肚子，伸长着脖子看戏子，眼泪跟嘴角的涎水连成了一片。显然她在才子佳人戏中假象着自己从未有过的爱情和浪漫。爷爷估计在众多熟悉而陌生的屁股间流连忘返，我猜想，那些女人也是愿意让爷爷这体面人摸她们屁股的。

这种祥和而快乐的气氛被一个出门撒尿的人慌乱的喊声打破，他喊“火——火——，楼房起火啦——”戏台下顿时乱成一片，大家冲出去一看，发现爷爷的楼房正在熊熊燃烧，天都红了。

一村子的人拿着各式的工具去救火，据说那些戏子也赶着去帮忙。水桶、脸盆、水勺、尿桶、夜壶能装水的工具都被搬了过来，人群排成长队把水从河里运上来，杯水车薪地浇在熊熊大火上。另一些人跑进跑出地抢救东西。怀着父亲的奶奶被大火吓得一塌糊涂，傻傻地搬起了堆在厨房间的红薯。爷爷已经红了眼，对着奶奶的脸就是一巴掌，来不及骂，就冲进火坑搬东西。

但抢救毕竟已经太迟，木结构的房子一旦烧起来，就难以遏制，更何况是这样干燥的秋风天。爷爷那八间体面的楼房被火焰的舌头舔着，像棉花糖那样迅速融化。象征地位的琉璃瓦失去了支撑物，雨点般泻下，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奶奶说，她至今记得那些动人的声音。

热心的村民们还在救火，但明显慢下了节奏，谁都看出来了，现在去救火没有现实的意义，只能表现出他们跟爷爷的交情。八间楼房在火焰中展现了声势浩大的壮美，以不顾一切之势走向灰烬。爷爷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他想起了自己夭折掉的两个孩子，他想，他们才是最幸福的人。奶奶两手各攥着一个红薯，两眼空洞地望着眼前的大火，连眼泪都忘了滴下。

也许是命中注定，奶奶突然清晰地听到了三岁的姑姑发出的哭叫声。我一直认为这是奶奶在讲述故事时进行的艺术加工，在那样嘈杂的场面下，她怎么能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呢？但反正奶奶是想起了那个还在火坑里睡觉的姑姑。她哭喊着要求身边的人去救姑姑，但他们都说奶奶是吓糊涂了，三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肯定会自己跑出来，只是现在场面混乱，看不到。爷爷也这么说。

奶奶绝望地看看身边的人，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火海。爷爷赶紧去追，但一股强大的母性力量让大肚子的奶奶健步如飞，爷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冲进了火海。奶奶冲进了燃烧的房子，爷爷停在了房子之外，他没有进去。故事的画面总在这里停顿一下。以前我总觉得爷爷是胆小鬼，他该像英雄一样冲进火里，然后抱着奶奶跟姑姑在房子彻底坍塌前，激动人心地摇摇晃晃地跑出来。后来我想，也许是身后的七个孩子扯住了爷爷前进的步伐，他如果跟奶奶一起葬身火海，谁来抚养这些孩子？但不管怎样，爷爷确实停住了脚步。

总是有奇迹的，奶奶在村民的惊呼中抱着姑姑摇摇晃晃地出现了。她的衣服已经着火，头发干焦，脸上的表情被烟尘彻底掩盖。这时整座房子已经摇摇欲坠，一些燃烧着的椽梁不住在奶奶身后坠落，炸出鲜艳的碎片。再走几步，奶奶就可脱险，爷爷跑过去想接过姑姑，但这时一条烧红的大梁向她们砸了下来。爷爷顺手把奶奶一推，自己被大梁压住了背部，衣服马上着火。奶奶放下姑姑，发疯似的要去搬大梁，爷爷终于像英雄那样嘶声喊道，走啊，快走，孩子们靠你了！

奶奶抱着姑姑刚出去，整座楼房就轰然倒塌，爷爷盖上了一床最最华丽的被子走了。那些还活着的目击者至今还记得爷爷燃烧时发出的焦肉味。

父亲在大火的当晚就提前出生了。但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没能见到爷爷。爷爷就这样留下八个孩子，利落地走了。

奶奶说，她多希望能代替爷爷死去。每次故事都是这样结尾。我想，奶奶并没享受到爷爷的温情，她想替爷爷死去只是后怕于爷爷死后的艰难生活。或许爷爷死前的壮举让奶奶彻底原谅了爷爷之前的粗暴，而开始虚构他们的爱情。不管是哪种可能，奶奶那种黯然神伤的表情是悲凉的，或许她总在故事中看到爷爷烈焰下通红的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