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400篇》

第394篇　农民工眼睛里的城市和城里人

一次雨天躲在一家屋檐下等雨停，无所事事，便和一农民工攀谈起来。这屋檐下是这个农民工经常的栖息之地，不论酷暑严寒，没找到新的打工地方时，夜里就在这里安顿。

从前这里是银行支行的门廊。也许银行赚了许多钱，盖了大楼搬去新大楼营业，还也许他就是为那栋大楼打工，完成了，一时没找到新的地方，老熟人嘛，就在这里暂住。

我问他城市怎么样，开始时他吱吱唔唔、少言寡语。后来讲起他是哪个地方的人，我告诉他四十多年前去过他那个村子，待了半年搞“社教运动”，认识他们那里的人，还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爸爸妈妈才结婚，他还没有出生呢，说了他爸爸妈妈的名字。他说听爸爸妈妈说过我。

渐渐的，他话匣子一打开，也许是心里憋着气有些激动，也许把我当老熟人，竟然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的讲了起来。

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超生游击队”，躲在外地超生。他愤愤的：“什么超生，超生游击队是老婆孩子一大堆，我是一个人来城里打工。没有办法呀，田地被卖掉了。城市有什么好，没有田种只好出来挣钱，老婆孩子要吃饭。

他叨叨着，现在还是比从前好，苦一些就是，允许农民进城打工，伯伯叔叔说，他们那一代人还不许呢，说去城市打工不在乡下种田的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那年代吃饭要粮票，农民是吃口粮，哪里来的粮票。公社不给换，没办法，驮一袋米出来到处找人家换粮票。

我告诉他，他说的事我知道。“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那年，比较差一些的生产队除了发口粮，一天的工分值才几分钱，不够买一个鸡蛋或者买一包“经济烟”，就是那种没有包装，白纸封面的。能干的、有技术的、劳动力强的，比如木工、泥水工、电工都往城里跑，不想留下。还有人宁愿挑个打爆米花的担子，去城里走街串巷给孩子们打爆米花。

我告诉他，社教工作队总部开会时候还讲了，要工作队注意阶级斗争动向，那些人是破坏社教运动，破坏生产，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任务就是要堵住资本主义道路。地富份子和子女规定不许出去，贫下中农就从粮票上卡住他们，公社不给换全国粮票。

我们那个村的工作组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不要不许出去，也不要鼓励他们出去，装个糊涂。有人出去了也不汇报，上面问起来就说了解了解看。

他说他伯伯叔叔说过，驮一袋米去城里走街串巷换粮票，可是也不容易，有人肯换，说乡下的米新鲜，有人不肯，换也是给的米价比粮站低。他说有些城里人好恶，还占乡下人的便宜。

他又说，现在不要粮票只要有钱，但是吃住很贵。比如临时在这里住就常常受气，有人把他当成小偷，路过时候鄙弃的眼光望着，还有人赶，躲躲藏藏的真像游击队，你来我背着东西走，等你走了我再来。

我告诉他，乡下人也有坏的，前两年一农村妇女驮一袋米，说是送亲戚的，搬了家找不到，要我买。我想，反正也正好要买米就答应了，临走时还交代她要小心，小偷很多，钱不要掉了，没有料到，我反而被她骗了。

后来我去买鸡蛋，身上的二百元竟然全是假钞。工资是银行取的怎么可能是假钞票呢，我去银行验果然是假钞，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就是那次买米，那妇女一下子要大票，一下子要小票，来回折腾，折腾给了我这两张百元假票。

我问他城里人都很坏吗，他说有坏的，装修以后挑了毛病不给钱、少给钱。当然也不都坏，有人同情乡下人，把旧雨衣雨鞋和吃送给他们，小毛病不计较，不扣他们的工钱。我说，来我家装修的过完年回来还送乡下糍粑给我，说我对他们好。后来他们如果没有事做，长期把工具家什寄存在我家。

我问他，想家吗？他回答说：“当然想，常年不能与家人相聚，想爸爸妈妈和孩子，当然也想老婆。有些年连除夕夜也不能回家，或者是老板不让走，想各种办法卡他们，或者是欠的工资不给，没钱买车票，或者是买不到车票，或者是回家过年以后再来饭碗就没有了。”

“两个老乡一次寒冬腊月通宵排队买票，冷得哆哆嗦嗦，只好夫妻俩拿衣服把两人裹在一起，人家笑话打趣：‘要裹到床上去裹，大庭广众的！’当然，是开玩笑。”

他还说了许多……辛辛苦苦一年，到了年底常常拿不到工资，老板会躲起来，城里人护着城里的老板。如果上诉，法院的人也帮城里的老板说话。

孩子的教育也不好办，他一个邻居的孩子在家没有人管，带来又不能上学，没有这里的户口要多花钱，花了钱上学还受城里孩子的歧视，爸爸炸油条卖的就叫他“炸油条的”，妈妈做糯米糕卖的就。叫他“做糯米糕的”，有些孩子不服就和城里的孩子打架，乡下孩子一打架就被开除，钱白花了。

他又说，其实他们对城市建设的作用是很大的，要不是他们乡下人，城市的高楼大厦哪里盖得起来。城里人还说乡下人来赚钱，乡下人不来，便是垃圾就没有办法解决，一个月不来城里的垃圾要堆成山，半年不来，化粪池会堵得满满的，城里人都拉不成屎。

他说怪乡下人不团结，如果像解放前，共[chan*]党领导乡下人团结起来罢工，看城里人怎么过日子。

他说许多城里人看不起他们，叫做赤脚板，医师叫做赤脚医生，还把农民人看成贼。当然过不了日子当小偷的也有，个别的，难道城里人就没有小偷，大偷都有。城里人贪污比小偷多千倍万倍，还不是小偷而是大偷，是强盗。有些老板欠了工资不给，比小偷还可恶，简直是强盗。抓到小偷死命的打，大偷，打贪污犯，盗窃国家百万千万的强盗反而没有什么大不了，偷了金钩银钩的是贼……我帮他说“盗勾者贼、窃国者相”。

终于雨小了，我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下雨等了那么久而叹气，还是为他的苦命叹气。

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要帮看看有没有错字。写得挺押运的：

农民工，命真苦，没活干，更受苦。

屋檐下，打地铺，没有钱，饿肚肚。

城里人，真可恶，打了工，不给钱。

回乡下，没田种，只好来，再吃苦。

正走，他叫住了我追上来。因为雨一停就急急急忙忙回家，放在地下的一袋食品忘记了。过了几天想起，该邀他来家里玩玩，可是再去，他已经不住那里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找到新的地方打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