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子

在我生命中某个重要的场景或人物将要登场的时候，我往往会有所预感，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天每一处的微末细节都在预示着一些什么。比如那一天早上醒来之后，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蔓延，从初春微寒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在我的房间，在我所经过的路的两边，在路边的每一棵还没有发出新芽的树周围。　

我带着这种感觉站在猎奇门酒吧的门口，即将通过幽暗的门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这使我有一些焦灼和不安，下腹也隐隐地有一些坠痛感。仿佛舞台的紫红色丝绒帘幕正缓缓拉开，有一束疲倦而温柔的光亮将我引领其中。　

时间还早，酒吧里面稀稀落落的有几对客人，老板娘明女坐在幽暗的光线下出神，和每一天我来时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什么也不曾或正在发生。只是，那个恍惚中的舞台剧仍在不远处朦胧着，还没露出任何端倪。　

时间是晚上十点，酒吧里面的人开始多起来，客人们一首一首的点歌，我每唱完一首都会有很多人叫好，我喜欢这个工作，喜欢人们在听我的歌时那种突然之间陷入的感伤神情以及听完歌以后极大地满足我表演欲的热情：再来一首，阿吉。　

休息的时候，我坐在靠墙的一角喝啤酒。　

“这里的歌手叫阿吉，我最喜欢听他唱的《爱不爱我》。”从不远处有一个声音斜斜地传来，那声音里有一种湖面上的感觉，微风拂过，涟漪慢慢荡开，我回过头望去，刹那间，一种久违了的，梦中的忧伤象被拔掉瓶塞一般在心间喷涌而出。帷幕终于拉开，舞台剧的主人公已经出场，那一刻，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你找个理由让我平衡　

你找个借口让我接受　

我知道你现在的想法　

而你却不知道我的感受　

天好黑，风好冷　

……　

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爱不爱我……　

你爱不爱我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　

你到底爱不爱我……　

唱毕，我把目光投向她那里，她对面的中年男人正凝视着她，用手轻轻地拂着她的脸，手指移到她嘴边时，她顺势咬住，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着甜蜜而暧昧的气息。　

在这个春雨绵绵的夜晚，我的心里“咯登”了一声。　

白沉沉　

清晨，一些明亮的颜色尖尖的刺在我的眼皮上，我睁开眼睛，发现明媚而饱满的阳光已经穿过窗帘，把一些奇妙的，不明所以的图案投射到地板上。我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把身体拉直，脑子里面突然想起不知是哪一部电影里面把躺在床上滚来滚去的迟迟不起称为“种蔬菜”，不由得笑了起来，身子复又倦缩了回去。　

他今天会打电话过来吗？我不太确定，他最近很忙，一如既往的忙。我不知道是看不清自己的处境还是太清楚自己的处境，每次都让自己虚飘飘的声音透过长长的电话线传过去，力不从心地，无奈地：那你忙吧。　

这样不真实的善解人意，大抵只是为了他那一句“你真乖”吧？　

房间内很安静，太静了。静如闲愁，静如此刻对愁自省的心境。天真蓝，蓝得让人心慌。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趴在窗棂上看着蓝天出神。他问，今天有什么安排？　

没安排。我说。心里想，纵然有安排，也会为你全部推到一边的呀，你怎么不明白？　

车子驶在开往郊外的路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阳光照在他已不再年青的脸上，一些光亮映在他的眼里，犹如映在儿童的眼里，很清澈，瞳孔里有一道奇怪的异于常人的光亮，我兴奋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他，我说，你不会是外星人吧？　

他莞尔。　

车窗外，花云起落，嫩柳如烟，风和花的香气从车窗外掠了进来，我喜欢看着他听着我说话时静默的笑容，他的温柔的，燃烧着爱怜的眼神，他触摸我的脸，伸出手来，我的脸却远了，他笑了笑顺势把我的手握住，两只手缠绕在一起，心跳也随之起起落落的。　

他的车毫无目的在郊外的一些公路上行驶，我对他说过，无所谓去什么地方，只要和他在一起。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一个荒村，桃花杏树似乎把这里都占据了，那么霸道，又那么娇弱而细腻，他坐在车上吸烟，我走了下来，走到一片花海之中，触摸着那些菲薄柔嫩的花瓣，我知道他正看着我，我隔了花海看他，只觉得新绿生时，飞红满天。　

明媚的阳光下，桃花好看地开着，为了蝴蝶的爱。　

在一个荒无的篱落旁，他把我拉到胸前，双唇重重地压下来，我们的嘴唇契合在一个燃烧的沸点上，他的咽喉里发出柔和的呢喃声，沉入缱绻的身体缓缓地向下坠落，既而又仿佛有一些发光的东西从身体里面破茧而出，身轻如燕地向着阳光飞去。阳光直射进我的紧闭的双眼，照着我如花如梦的激情。　

阿吉　

很暗。每次走进酒吧都不能适应这种幽暗。　

过去我的生活里只有唱歌，现在除了唱歌之外，还有白沉沉。　

自从白沉沉开始走入我的视线，我便一直追随着她，她常常独自来，每次都会点那首《爱不爱我》。我试着去和她认识，聊天，只要她独自一人在，我总会抽时间坐在她对面，听她说话。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当你很爱一个人的时候，心是会痛的。　

我说，我知道，那是一种真实的生理的疼痛。　

她总是在那种空气澄澈的夜晚出现，当她的身影出现在酒吧的门廊时，无论我正在干什么，心里都会被某颗神经牵动得悸痛一下，这让我和她的故事注定带上了不祥的征兆。　

在一些夜浪起伏的黑夜，关于她的回忆象一匹蓝幽幽的的缎子，慢慢展开来，上面闪出一个一个让人心跳的暗花。我回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回忆她蔓藤一样卷曲的头发贴在白晰柔嫩的脖子上，她纤纤的手指不经意间在杯子边缘的滑动，她身上的体香犹如尘世的花朵，在我的卧室随处迷漫。我用我的指尖划弄着她的身体，从眼睛掠到鼻梁、嘴唇一直游移而下至脖颈…以及幻想中柔软的ru*房，我变换着指触，仿佛要塑一尊她的雕象，放置于我空廓的内心，抚慰我如黑洞一般吞噬一切的寂寞。　

在梦中，我拥抱着我的回忆与想象做爱。　

她在我面前时话不多，神情游移不定，有时候会毫无表情地吸烟。　

他没多少时间陪你？我问。　

她的头垂了下来，蓬蓬地遮了半边脸，良久才“嗯”了一声。　

有一次，她有一点醉了，眼睛看着某处，嘴角却在笑，她突然问我，你说我在他的心里算什么呢？　

我微笑道，女人的经典抱怨。　

我接着说，看得出他挺喜欢你的。　

她没吭声，把头埋在手掌里面，我以为她哭了，待她移开手掌，却是盈盈地一汪笑意，眼睛亮晶晶的。　

当那个男人陪着她一起时，我总看见她兴致勃勃地说话及轻笑，媚眼如丝，丝丝缕缕地试图缠裹着那个男人，又仿佛是一朵迟迟未开的花朵，得到了雨露的滋润，扑啦一下展开了。　

那样的美丽是与我不相关的，可却轻轻地、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　

那个男人　

电话一直在不停的响，电话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此端是我，彼端是我倾尽一生所建立的事业，家庭以及别的一些血肉相连的东西组成的世界。　

在回程的班机上，手机终于安静下来，我满载着疲惫和厌倦沉沉入睡。就是在梦里，城市的拥挤与内心的空落也会交替着向我迎面压来，四处都潜伏着无名的危机。　

我是一个念旧的男人，然而日子总在一天一天的过去，成为一张张作废的日历。过往，是一团烟雨，心灵的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布景。遇到她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寻找她亦或只是消极地等待着她出现，我开始喃喃地在她面前重复着一些过往的经历以及爱情，它们听上去像一些踏碎了时光的马蹄。她的眸子里有一些光滑如绸的内容在不经意间向我传递，那一刻，池畔有风。　

我以一种亲切的方式对她微笑，把过去对往事的留恋，都宠爱于她的身上。　

她说，你知道吗？见了你之后，我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有气场的，你在不经意间就吸引了我，引领我不知不觉地向你走来。　

她还常说，我喜欢你眼睛里面那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从容。　

而当我领略了这个象蜜一样的女人之后，有一些梦境开始让我留连忘返，仿佛我丧失了全部的理智，沉湎于她的温情和她潮湿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旋律之中。　

梦里面常常出现她在那一片花海中的影象，桃花在那一天留给我一个终生难忘的绝艳的印象，然而使我心驰神往的不是桃花而是她，我隔了花海看她，所有的景致渐渐淡化成一个背景，我们相对一瞥，一种不真实的地老天荒的爱情在空中荡漾，它引诱我们更深地走进对方的内心，我们无法抗拒这种魅力。阳光下，我看见她双唇轻启，眼波潋滟……　

一觉醒来，飞机正在一阵轰呜声的伴奏下安全着陆。　

下了飞机就急忙往办公室赶，还有一个会等着我去开，我知道，在我的案头上新来的资料和麻烦一定已经堆积如山，等待部署，我突然想到儿子小时候唱的一首童谣“我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呀……”　

真希望能过上那样一种日子——一座小小的庭院，容得下一颗树、一丛竹、一道垣篱足已。垣篱下种牵牛，种葫芦，当然，还可以种菊。有她伴我引清风明月，看繁花秋叶，红袖添香，温柔软语，这样的快乐与安然应是一种极至吧？　

好多天没去看她了，她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白沉沉　

寒冷的春天，窗外有大风，夜晚滑动着蓝色的影子，潜入房间。我听见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我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侧身而卧，身子一动不动。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伏下身，轻轻的吻着我的耳垂，那些气息和手指深浅不一的抵达了我所需要的地方，感受这一阵又一阵温柔而缠绵的拂动，我的身体开始舒展开来，抑制不住地起伏，我渴望着他的抚摸和搓揉以及一次又一次如饥似渴地把胸前凸显的地方吞噬进去的灼热感。　

这些日子遭受他的冷落而郁积于胸的委屈与不快在顷刻间就分崩离析，我的内衣象鸟一样飞离了身体。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墙壁、门窗、桌椅突然之间倾斜了，旋转了，然后在我的眼睛里面消失，时间开始模糊。　

窗外又有大风呼啸而过，之后，是一阵让人耳聋的寂静。在这个初春的黑夜里，我听到了一些花开的声音，它们散发出一种醇甜的气息。他久久不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轻轻地动了一下身体，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我，轻声说，别逃开。　

黑暗中，我看着他模糊的轮廓，将内心的万千柔情都付于指端，触摸着他刺刺的有点挂手的下巴和怦怦的心跳，我说，我真想你。　

他疲倦地半靠在枕头上，我为他点燃一支烟，问他，你说，前生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关联？　

他笑了起来，斜着看了我一眼说，我是一个书生，你是青楼名妓。我听了吃吃地笑，他温柔地，温柔地，热吻着我。　

再醒来，他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的心情复又悲伤起来，我在脑中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慢慢拼凑起来，珍视地拢聚于心，抚摸着他吻过的每一寸肌肤，仿佛又听到了他那落潮一般的喘息。每一次相聚都是那样的短暂，太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甚至于抱怨，甚至于使小性子这样一些女人的乐趣都舍不得用在他给我的极其有限的时间里。　

那么这样的爱能持续多久呢？那种地老天荒的爱情似乎已不容于世，我感到一种日渐增大的不安，既不能想象离开他以后的生活又在前路的无望和虚无面前深深的战栗。　

夜变得很荒凉，我需要酒，我需要阿吉。　

阿吉的出现于我而言，是一种光芒，一道照亮我寂寞生活的温暖的白光。　

阿吉　

很久没见到白沉沉了，再见她时，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象两支在暗夜里大风中的灯笼，飘浮游移地在她没有颜色的脸上，她的神情失意而傍惶。那天我没有为她唱《爱不爱我》，她似乎也忘了点歌这回事，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酒吧里一阵阵喧闹象风一般在房子里面穿过，她的身影被幽暗的灯光拉得很长，一动不动。　

我弹着吉它，哑着嗓子开始唱《爱如潮水》　

不问你为何流眼泪　

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　

且让我给你安慰　

不论结局是喜是悲　

走过千山万水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　

我的爱如潮水　

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　

我坐在她面前时，她开始流泪，第一次看见她流泪，有点触目惊心的，一大滴一大滴落在桌布上，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我对她说，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对我说过，当你很爱一个人的时候，心是会痛的。我现在看你哭，心里也很痛。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说话，只是哭。我开始不停的对她说话，在我的记忆中，一生也没说过这么多话，最后我对她说，笑笑吧，我的嘴皮要破了。　

那天夜里，我送她回家。　

月色异常宁静，路灯是桔黄色的，因此那个晚上的月光在路灯的光线里象纷纷扬扬的小雨。　

她终于开口了，她说，我怀孕了。　

刹那间，我意气消沉，内心五味杂陈，久久没有言语。后来我问她，他是什么意思？　

她又开始流泪，她说，他去了国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没事，很小的一个手术。又过了很久我才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照顾你。　

谢谢你，我心安了很多，我还是想等他回来再说。她说完看了看我，有些不安似的，接着又是一阵啜泣，她说，我会死的，我害怕得要死。　

没事没事，我拍了拍她的肩，却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颠沛如风中的落叶。　

分手时，我让她有事给我电话。也就是那个晚上我决定忘掉她，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开始醒悟过来这是命运的安排，无论我怎么努力，她身心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我永远飘浮于她的视线之外，我决定不再做无望的等待和幻想。　

但我仍然忍不住时常打电话给她，我对自己说，这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我对自己说，也许我前生做了许多亏欠她的事……最后我对自己说，等那个男人回来，她的事情，我就不会再放在心上。　

那一天来得很平常，事先我居然没有任何不安的预兆。只是那个黄昏的颜色太过浓稠，沉郁得让人睁不开眼，我接到白沉沉的电话，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来一下，我可能不行了。　

我赶到她那里时，她象一朵开败了的夜合欢萎顿在一片血污之中。送到医院时，她已经不行了，是宫外孕引起的大出血，临死前，她对我说，我不想让他知道，他会内疚一辈子的。　

后来，我离开了猎奇门酒吧，离开了北京，临走前，我对每一个我认识的人说，我是带着白沉沉一块走的。　

结尾：那个男人　

雨下湿了酒吧外的人行道，霓虹灯下的小水洼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我穿过酒巴的门廊，侍应马上走了过来，看见我时，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意味深长的况味。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的女人白沉沉跟着歌手阿吉跑掉了，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是要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幻想着有一天，她在外面玩累了，受伤了，还会回到我的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