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慢慢消失在身后。从泰山向西南而行,乘车,回故乡过年。不易察觉、潜伏的浓黑、阴郁的暮色便象一块黑布一样缓缓铺展开来。紧接着,又是夜色。无边无际的黑,暗,并且浸渗着细密的雨水。远方,偶尔闪现的灯的火苗,让我突然在瞬间感觉到温暖的存在与力量,我知道,前方,就在火苗隐现的前方,正相互依偎着万家的灯火。
借着打开的车灯,我隐约看到早已取代土路的起伏蜿蜒的公路和在公路一侧孤独行驶的一辆自行车:一位上了年岁的男子,已经被细雨水包夹,湿漉漉的头发、裸露在外的耳朵、脸颊,正任凭寒风吹彻。车的后面,肯定是为过年买好的盛放于玻璃丝袋子的蔬菜,露于袋子外面的芹菜叶子,已经软败。很快,他就被远远甩在了后面。我又一次省悟,冷和暖,构筑成了人世的每一个普通日子。
雨越来越大了,似乎是在刻意压制归人的心。车,几乎是在爬行。注视窗外,我默念并怀想一路经过的地名。“瓷窑”。他一定有和景德镇一样的过去吧。“蒋集”。“ 集”“ 屯”应该和是一种意思,都是集中,是不是蒋姓人家的聚集地?“堽城”,在我久远的记忆里,他应该叫堽城屯,但,一旁闪现的界碑上,赫然写着“堽城镇” 三个大字,难道,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人们觉得加一个“ 屯”太过于俗气而刻意忽略,不知道。“茅庄”,至今仍无一个我认为可以想象的解释的地名,一直伴我走过整个学生时代,直到被堽城镇合并。车在新安店路口停下。(新安店路口,多么久违与熟悉的名字,父亲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在此处下车,我和弟弟总是骑着一辆大金鹿去等他,然后,父亲总是习惯性地对路边的西瓜摊喊:喝西瓜啦!弄两个大的!)转乘“城乡快客”,即将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后望峰。(村名的来由很简单,我的祖先在劳作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回望一下东面的山峰,因此得名。)“城乡快客”, 在乡间蜿蜒爬行。窗外,雨开始密密匝匝地滴落在车窗上。一个接一个浑圆的雨珠,瞬间,又被滑行成一条线。逐渐地,线越来越多,直至把整个车玻璃完全涂完。透过玻璃,视野内的景象被氤氲在夜的雾气里,但依旧可以想象:年久接近于腐败的麦秸垛,青灰的瓦房及院墙,还有呈现无限绿意的广阔麦田,此刻,正被雨水浇醒。整个的天与地之间,是被打翻的砚台,浓墨开始被雨水浸渗,而后,胡乱地游走于天空的各个方向。拥挤且污浊的车内,因雨而更加沉寂。几双眼睛,透过用手擦拭出的一小块玻璃的区域,隐秘而小心翼翼地向外看着。家,马上就要到了。
“到果庄停停”
“我到天兵店下”
“刘伶下”
“良村”
……
“你怎么才到啊,俺娘都给你热两次菜了”
“你给我买发卡了吗”
“我给你买书包了”“俺不要(但还是问,‘什么色的?’)”
……
这是我听到的下车时的简短对话,亲切、久违、熟悉的隶属于我所生活的这个村庄的方言,像是一位老人在疼爱地抚摸我的头。
走下车,在黑暗中与乡村对视,这是我已然熟悉的故乡。一个叫做后望峰的寻常乡村,我的出生地。我少年清贫、快乐时光的交汇之地。——1993年初秋,我第一次独自离开,从此以后的后望峰,只存在于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的梦境里。十七年。小小的沧桑。一切都已变化,一切,又还是似曾相识。
我清晰地记得我的爷爷,在一个阳光焦毒的午后,从票夹子(钱包)里拿出一元钱,领我去铺里(商店)买冰糕时的情景;我清晰地记得,在我爬上三叔家那颗枣树时,母亲对于我的毒打。我清晰地记得走过几代人的土路。馒头房。面粉厂。窑厂。曾经在孩子的我们比海还要广阔的月牙湖。代销点。不堪回首的学校经历。我清晰地记得某个夜晚,我放学回家,手里头拿着简易制作的手电筒,孤独而又有些许的害怕。我清晰地记得在孩提时代晚上所吃的每一顿有菜的晚饭。每一次,我都是把菜放到嘴里,然后嚼断,放到碗沿,喝下去的瞬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幸福与满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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