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太平兴国三年，公元９７８年，七夕

【人物】

李煜，时年42岁

【地点】

李煜居处，“礼贤宅”。

“礼贤宅”为宋太祖专门为李煜赐造，宅内建筑构造基本按照金陵皇宫的样式造的。宋太祖此番用意，已经最大程度给予了李煜必要的尊重，但，实质上，这也等同于把李煜囚禁于此。

【事件】

相对于宋太祖赵匡胤“终吾一世，终尔一世”，（我活一天，你能活一天）的大度，他的弟弟赵光义则没有了作为一个皇帝的雄才大略，他不仅给后人留下了“烛影斧声”的千古之谜，更是扼杀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身心俱焚的亡国之君。当他读到《虞美人》后，心中早已压抑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他无法容忍词里流露出的真挚感情和强大的感发力量，决定再也不能将李煜留在世上。“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好吧，我就让你回到故国去吧，终于，在李煜的生日那天，赐了毒酒。

【结局】

后主拿起那杯酒，悲欣交集：

“你无法知道，屈辱的、压抑的生活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有这一切的结局早已先我抵达，我只能像颜料一样在早已经被勾勒好的画面上任由人被填充。

我憎恨希望，这些年来和我一起作伴的是绝望。

因为希望，我绝望。一次又一次。

我想念当年的南唐岁月和南唐曾经的无限江山。

当一个人面对已经知道的事实，隐忍而无法发泄时

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无辜且无力反抗时

当一个人明知无望，却固守着仅存的坚持，以一个不存在的希望支持着那颗看似已经绝望的心时，你想得到的是什么？”

……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

吟诵，一遍又一遍地吟诵。

而后，饮下。

……

翌日，李煜逝。

同年十月，皇后小周逝。

二人合葬于洛阳北氓山。

从此以后，无论从形式上，还是精神的南唐，彻底告别了历史的舞台。

李煜风华绝代的人生，随着南唐的覆灭而如烟云般地消散了。但是，国仇与家恨的交织，让他在诗词艺术上得到了重生。

……

【回溯】

持续、少有的雨，正以细微的、密密的响动，敲击着寂静掩映下的群山。南京，南郊，祖堂山西南麓，此刻，正被暮冬的一场雨浸湿。

冷，静。空荡荡的山脚下，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还有一对恋人，他们的依偎、亲昵还有充满爱意的笑声，仿佛在告诉我，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人们对于情感的表达，是那么的相似。

【祖堂山西南麓的高山之下，埋葬着南唐开国皇帝先主李昪，以及中主李璟，这里就是被称为“江南地下宫殿”的“南唐二陵”。李昪及其皇后宋氏的合葬陵居东，称为钦陵，建于公元943年。李璟及其皇后钟氏的合葬陵居西，称为顺陵，建于公元961年。它们坐北朝南，东西并列　“南唐二陵”均系依山为陵，相距约100米。】

我静默地游走在山间里。举目，四望，四周几乎被季节和气候调制成冷色，此刻，我置身于这样一个环境，仿佛是在穿过一幅水墨画。但事实上，我是在寻找一段逝去的时光——南唐。但遗憾的是，我无法找到书上记载的李煜“洛阳北氓山”的墓地地址，只能，我站在二陵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怅然心境。

【站在展览室的地图前，我惊讶于看到这个小国的地域如此之大，令我意外。它在历史上替代了“十国”中的吴国，灭掉了闽国和楚国，国家兴盛时期的地域包括江苏、安徽淮河以南、江西、湖南、湖北东部、福建，中国中南部最富庶的地区大多属于南唐国】。

我始终认为，在　“唐宋元明清”——我们记忆朝代简单的技巧的背后，是对于其他几个并存短命并存王朝的无情的摒弃，是以偏概全的被遗忘，这种现象，时日已久。尤其是对于南唐。这是一个我们有些许理由忘记的王朝，同时，又是一个我们有更多理由重新记忆的王朝。尽管，它实际能称得上皇帝的只有一位；尽管，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屈辱地存在了39年。但，他那仍在延续至今的民间历史，让我一次又一次在感动中，感受着它所赋予我的写作与做人的启示。

【中国历史上，少一个李世民没关系，如果少一个李煜，就会少了很多趣味。——季羡林】

饱含雨意的山间各式植物的叶子上，都悬挂着晶莹剔透的雨水珍珠，我小心翼翼地走过他们，生怕它们掉落下来，跌碎了一个美好的梦。我走在山间湿意闪烁的无数碎石铺就的小路上，怀想着这里曾经在一千年前也同时走过韩熙载、常梦锡、马仁裕、王彦铸、高越、高远、江冯延巳、冯延鲁、边镐、游简言……我感受着历史与现实的幻象交织，此刻，我的这种想法使得我的内心在微微颤抖着。突然，我感觉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伴着一声浓浓的咳嗽，我看到了一位老者的身影：少见的老式中山装扮，发如雪，脚下的运动鞋和运动裤显示着倔强的活力，透过眼镜后面，我看到他的双眼充满善意地在看着我。

我说明了来意。

“这里平时来的人并不多，知道南唐这段历史的人也不多，更别说在冬天。你们年轻人能到这里，我很高兴。我做了一辈子的语文教员，现在退休了，正在整理关于南唐的一些资料，能留下来的资料，太少了。”老人用当地我依稀可辨的浓重的方言开始了我们的对话，他的激情与热心，让我感觉到了在这个冬天少有的温暖。

“把南唐的灭亡单纯归结为李煜的软弱无能是不公平的——事实上，这是一个历史的必然。……”我用旅途中买来的报纸为老者垫在了一块石阶上，他在石阶上方，我在下面。我的脑海间突然响起了似乎有些遥远的我的中学时代，我的一位张姓历史老师，在讲授“五代十国”这一节课时，突然间在讲台上告诉了我们一个“喜报”——接县教育局通知，今年期末（考试）“五代十国”部分只作为选学，不作为考试内容……

“好啊——”

讲台下的我们，像一群快乐的麻雀。

从此以后，我便永远地错过了南唐。

望着眼前老者，仿佛间，是在为我偿还光阴的债务。

那天，老人为我讲述了这个曾经的王朝。

“李煜的爷爷，李昇，这个人很不简单，当然，简单他也做不了皇帝（笑）。他因为家里面很穷，跟朱元璋的出身基本上差不多。在战乱当中被俘虏，当作俘虏送给了当时的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杨行密把他收为养子。但在他做吴王的时杨行密几个儿子不干了，本来就是狼多肉少，你李昇又插一杠子，酒死命挤兑李昇。但问题是杨行密非常喜欢李昪，于是把他过度到他的一个大将的手下，叫徐温，到徐温家还是当养子。没想到，我就是前面讲的，开国皇帝，他很聪明，而且在经常被人挤兑之后他学会了如何挤兑别人，甚至比别人的手腕更高，到了徐温家的时候，他同样把徐温的几个儿子，慢慢慢慢全挤走，而且控制了杨吴的政权。所以应该讲这个李昪，他的本事是了不得的，权术也是了不得的，政治上也是非常成熟的，是块当皇帝的料这么一个人。”

“事实上，李煜的父亲，李璟即位的时候，全国的局势发生了一些变化。中原呢有一点乱，与它相邻的的闽，也发生了内乱，他的西面，就是现在的湖南这一带，楚，也发生了内乱。这时候南唐的许多大臣，觉得机会来了，先把边上的闽和楚打下来，然后就可以去打中原去了。可以说李璟就忘记了，他父亲、李煜爷爷的遗训结果，他就去打仗。打了闽，也打了湖南，就是楚，一度呢，他是成功的，但是实际上他没有能力守住。打这两仗耗尽了这个国力，一直到北方统一，慢慢地再过了几年之后，北方统一。进入后周，北方，一个蒸蒸日上的一个朝代，那么往南打过来的时候，李璟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所以说这是一个历史的必然。”

“同时，应该讲，李璟他也不知道当时的山川险势，统一中国首先要逐鹿中原。中原不定，江南打了没有用，那时候交通也不发达，也没有现在的高速公路，也没有铁路相通，你就是把湖南打下来了，哪怕把四川打下来了，四川那时候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想统一中国，必须逐鹿中原，你不打中原，不取中原那个形势，是根本打不下来的。”

“另外，南唐在保存古代文化遗产方面，也做出了巨大贡献。宋初，国家藏书仅万余卷。而南唐藏书，竟达十余万卷，刘敞、李观、王安石、朱熹、陆九渊等宋学大家皆出自南唐故地，绝非偶然。中国历史上的分合，原因不一，结果也不相同。但是，与统一时期相比，分裂时期给予中国历史发展的助力也不可忽视。尤其是在五代十国时期，南方特别是江淮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对宋代以后中国历史进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南唐39年的历史尽管短暂，却不失中国历史发展史上辉煌的一页。作为中国古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移的一个关键环节，南唐不仅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而且应该占有其历史地位。”

再说说李煜。老人微微欠了欠身子，他，已经彻底进入了角色。

“李煜的“煜”就是照耀的意思，他没有以他的这种文韬武略，照耀帝王史，但是以他这种才华横溢，照耀了文坛。他的词开了一代词风，而且李煜他因为他自己的身世，比较坎坷，就是落差比较大，所以他里面用的情绪非常多。无论好诗好词，没有情绪根本无法流传。包括今天周杰伦唱的歌里面的，很多都是李煜的那个词的意境，要没有李煜，就没有后来的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还有，更不会有今天的周杰伦，哈哈——”

“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

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水向东流时间怎么偷

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

“你看，意境多么的一致，都写到了离愁，都写到了水向东流”。

我惊讶于老者旁征博引，有叹服于他对于今天的、貌似是属于我们年代的把脉。

“有人说，如果可以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古代的某个片段生活，那么最应该选择的就是宋朝，因为当时物质富足、艺术繁荣、社会生活丰富多彩。事实上，宋代的这些为后世人们向往的风貌在南唐已经显现轮廓。所以，如果不必担心那日益逼近的中原军队的脚步，那么南唐会是一个最适宜生活的时代。

“我的记忆可能会有偏差，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老人，最后说。

此刻，我站在了“钦陵”和“顺陵”的面前，看着老人孤独远去的背影，感受着历史与现在的双重孤独，我的内心，开始了浪漫却又悲情无限的南唐之旅——我感觉到的是时光的无限漫长、幽深，还有，难以抑制的炽热与凉寒。

我终于看清了这个王朝的最终容颜：

——公元937年，徐知诰废吴帝杨溥，自称皇帝，国号大齐，年号升元。次年，改姓名为李昪，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　

——公元943年，烈祖李昪驾崩，子李景（初名景通）继位，改名李璟（公元916～961）

——公元945年，南唐乘闽国内乱之机出兵占据建（今福建建瓯）、汀（今福建长汀）、漳（今属福建）三州，灭亡闽国，俘闽王延政。

——公元955年至公元958年，后周三度入侵南唐，南唐始终处于被动防御的不利局面。寿州一战，周世宗柴荣御驾亲征，周军势如破竹，遂攻占泗、濠、楚等州，唐军一溃千里，淮河水军全军覆没。李璟上表柴荣自请传位于太子弘冀，请划江为界，南唐尽献江北之地，包括淮南十四州及鄂州在江北的两县。同时，南唐对后周称臣，去年号。为避后周锋芒，李璟迁都洪州，称南昌（今属江西）府，自此，南唐国力大损，不复大国之强盛。

——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李璟驾崩，因太子弘冀已亡，李煜（初名从嘉，937～978）继位，复都金陵。

——公元974年九月，赵匡胤以李煜拒命来朝为辞，发兵10余万，三路并进，趋攻南唐：东路吴越王做为昪州东南面行营招抚制置使，率数万兵自杭州北上策应，并遣宋将丁德裕监其军；中路曹彬与都监潘美率水陆军10万由江陵（今湖北江陵）沿长江东进；西路王明为池、岳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牵制湖口南唐军，保障主力东进。后主李煜过于依赖长江天险，坐失利用宋军渡江时反击的机会。十月，宋军顺利渡过长江。采石、秦淮河、皖口三战，南唐屡战屡败，在长江中游的精锐兵力全部丧失。

——公元975年　十一月二十七日,城破，李煜率子弟及官属4人出降，北上汴梁,南唐亡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　42岁　

——　七月七日,被赵光义毒杀，追封吴王

——十月,以王礼葬于北邙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