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
(上)
小雨淅沥了一天,到傍晚总算停住,祥瑞栈的女掌柜提起两只木桶去打水。近来周遭盗贼出没频繁,已发生了数起劫财杀人案,明知凶手,官府却有心袒护,以无从稽查为由,任其逍遥,最终不了了之。女掌柜本不愿抛头露面,奈何惟一的伙计昨日劈柴时误伤了脚,走动不便,客栈里又断乎缺不了水,只好亲自走一趟了。
祥瑞栈在一条短街上,出了街往南走就是一片林子,林中几口泉,水质清洌,附近居民都靠着它们过日子。
女掌柜将两只桶打满,吃力地提起往回走,因嫌路滑,她踩草而行,忽地脚下一空,木桶脱手而飞,打翻在地,她竟坠到一个没腰深的坑里,被粗绳缠住双腿。
这是谁挖的陷阱?女掌柜感觉自己像待宰的猎物,仿佛听到一阵得意的笑声,想呼救,又生恐惊动了恶人。眼看天色迅速暗下来,心急万分。
寂静的林里偶尔响起鸟啼,也是带着几许凄厉。女掌柜终于忍不住喊了几声救命,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只盼着有相识的人来取水,搭救她一把。
女掌柜纵目四望,看到一个人影在不远处晃动着,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救救我!”
那人影原本是且行且停,听到这声呼救,飞一般地赶了过来。
“谁把你扔在这儿了,嫂子?”来的是个小伙子,站在坑外,脸上居然挂着淡淡的笑意,打趣般地问。
“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来的,”女掌柜说,“救我出来吧,公子。”
她凑着月光打量他,眉目清朗,年轻的脸庞还带着一丝稚气,肩上松松垮垮地系着个包袱,神情慵懒中又有一股不安分的活力,跃跃欲动。
他从袖中抽出一柄剑,两下就砍断了捆住女掌柜的绳子,将她拉出来。
“多谢公子。”女掌柜深深一揖,捡起那两只桶,幸好没有摔坏,她重新打满水。
“哎呀,嫂子,怎么是你干这种体力活儿?大哥呢?”小伙子故作惊讶地问,叫得极亲昵。
“我,我还没出嫁呢。”女掌柜有些哭笑不得,脸微微红了。
“哦。”小伙子瞅了她一眼,果真是未出阁女子的打扮,相貌还算秀雅,只是看样子少说也有三十半了吧?
他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大姐,你带路吧。我送你回家。”
“这怎生好,”女掌柜有些过意不去。
“我天性与人为善。”小伙子随口诌道,“现在正走四方积德呢。”
女掌柜只好与他并肩而行,一行走,小伙子嘴里不停地问:“家里没有井吗?要跑这么远来提水?”
“打井要交税,不上算。”
“可不是嘛,”小伙子义愤填膺地说,“朝廷变着法子就想盘剥老百姓。”
女掌柜看他一身衣饰不凡,也不清楚他的来历,便没有接话。走出林子,来到街上,她指着祥瑞栈的灯笼道:“就是那儿了。”
“大姐,你家是开客栈的啊。”小伙子喜道,“太好了,我正愁晚上没地方住呢。”
“好,你的膳宿费我免了。”女掌柜笑道,心里为这么快就有报恩的机会而高兴。
她走到柜台后,翻开一册纸簿,提起笔:“敢问公子名讳?”
少年正打量着店中装饰,眉梢一挑,“怎么,住个店还要盘问姓名?”
他这样问的时候,脸上开朗纯稚的笑意敛去,眼角有微微戾气,女掌柜心下一惊,赔笑道:“这是官家定的规矩,凡不是本乡居民,无论打尖住店,都要留下记录,以备勘查。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少年哼了两声:“郑惜夭。”
“郑——”女掌柜方要下笔,手一顿,脸色大变。
“怎么了?”看她神色惊恐,郑惜夭蹙眉问。
“你姓……郑?”
郑惜夭一点头。
女掌柜扫了一眼安静的楼上,把他唤到跟前,压低嗓音:“公子,你还不知道杀郑的事吧!”
“杀郑?”
女掌柜一点头:“也不知姓郑的倒了什么霉。天下久不太平,几个国君联名请珧山师父占卜,得出的结果是有一个郑姓妖孽暗中作祟,非得除了他,否则整个大陆都可能覆灭。”
“所以,就要杀光所有姓郑的人?”
“嗯。”女掌柜道,“此事极为机密,前天夜里,我们几个客栈的掌柜被叫到官府,官长嘱咐我们要记下每一位客人的姓名来历,遇到姓郑的,无论男女老幼,即刻上报,否则,便以包庇罪论处。”
郑惜夭额角青筋暴起:“岂有此理?”
“小点儿声,”女掌柜劝道,“我给你少写两笔,改成关惜夭吧!”
郑惜夭轻哼了两声;“随你便吧,赶快给我安排间房子,累了。”
女掌柜唤来伙计,刚打发郑惜夭上楼,便有两名官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女掌柜忙捧着纸簿上前笑道:“差大哥,今日生意不好,只来了三位客人,都在楼上呢,没有姓郑的。”
一名官差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纸簿上的记录,随手丢开,提了坛子酒走了。
后院里公鸡刚啼,女掌柜便起来打扫大堂,擦洗桌凳。
郑惜夭从楼上一步步下来,拍了块银子在柜台上,“大姐,后会有期。”
“你就这样走了?”女掌柜这才注意到他,“吃了早餐——”
“不了,有急事。”郑惜夭说。
女掌柜在后面追着叮嘱:“千万要记得隐了真姓。”
珧山脚下的繁华丹城,熙来攘往,正午时分,临街的饭铺里,坐满了用餐的客人。
伙计温好酒,热情地端给那个独坐窗下的人。那是个中年男子,穿一件洗旧的白色长衫,背着两柄剑,瘦削硬朗,沉稳中又有一丝尖锐。他低着眼皮,默默地喝着酒,神态略为萧索,对店中喧吵充耳不闻,只时不时地抬头向外望一眼,却又对街上的热闹流露出抵触的情绪。 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年走了进来,朗声叫了饭,又毫不避忌地问:“珧山怎么走?”
“出了城直往南去,”伙计答,打量了他一眼,顺口问道,“客官是去学艺的吧?”
少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吃着牛肉,就听见邻桌客人的谈话。
“果真有个姓郑的妖孽?”
“珧山师父的占卜,该不会错,只是要赔上那么多人命,也太惨了。”
“兴许就是那个珧山叛徒呢!”又有人道。
珧山叛徒?狼吞虎咽的少年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竖起耳朵,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猰方大陆最知名的术士,早已不是珧山上的那三位师父,一个叫郑引的游侠抢去了他们的风头,站到了传说的风口浪尖上。
据说,他也是珧山弟子,十四年前受命去杀恶贯满盈的暗界祭司,几乎是一夜成名,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拒绝接受师门授予的、修术之人梦寐以求的波光袖剑,不告而别。没多久,大陆四方遍传他的消息,北上河沼杀毒蛟,南下密林斩密妖,帮助走投无路的精灵族重建家园……成为大陆最令人仰慕的英雄。珧山的师父一直为这个最优秀的弟子叹惋,多次派人向他送上佩剑,他却将那些热情劝他归山的同门兄弟一一斩杀,让一直将他奉为偶像的少年们错愕惊心。后来,在珧山派的某次庆祝大会上,大师父苍激对着与会众多大陆名流闪烁其词地披露,那个为珧山赚取了前所未有的盛名的人,其实是珧山最大的耻辱。他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本领,是因为盗走了祖师步淹留下的宝物,所以才无颜面对师门。之后,就传来郑引成为腊细国第一恶人座上宾的事,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跌到谷底。郑引的行径越来越为人不齿,珧山又不时地散布一些于他不利的言论,那些毁谤郑引却置若罔闻,从无回应,依旧我行我素。
也曾有学术的少年偶遇传奇般的人物郑引,向他求证传言的真假,他从不解释。
因为隐藏在表面背后的真相,令人难以接受。
郑引在珧山时,有一个叫蓝收的好友,去杀昌嵬教主,却被对方收服。蓝收派飞鸟给他传信,告诉他关于这个大陆的、多年来一直不为人知的故事。
珧山三师父,皆是黯教教徒,培养出一些批又一批弟子,都是为了利用他们帮助黯教达到吞并大陆的目的。
而那些打着送剑幌子的同门,都是来刺杀他的。
街上一阵骚动,只见一队官差着十几个披家戴锁的囚犯走来。饭铺里众人纷纷放下手中杯箸,凑到门口往外张望。只有那个中年男人仍无动于衷。
“外头发生什么事了?”重重人影挡住门,少年好奇心重,问伙计。
伙计做了个杀的手势,扫了一眼仍沉默喝酒的男子,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是这才注意到那个男子背上有两把剑。
两把剑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剑柄,质朴无华,又分明流动着看不见的光芒和气势。
莫非,他就是……伙计想着,却见那男子突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朝外走去,经过少年身边时,一只杯子被少年不小心搡到桌沿,眼看就要落地,他低手一捞,杯子又稳稳地回到了桌面上,里面的茶水一滴不露,少年眼神一斜,将杯子抛到空中,张口接住倒流的茶水,抹抹嘴,挑衅般地横了他一眼。一排耳钉明晃晃地发亮,裸露的手臂上纹着一条青鱼,整个一纨绔子弟的打扮。男人没有理会,他来到门边,轻轻抬指,那些堵住出口的看客都错愕地回过头来,他们同时在一瞬间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力道,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来。伙计回到柜台后,摸到登记客人资料的簿子,看了一眼,不同地惊呼出声。他看到两个大字,郑引!
少年到底打听出了原来方才押送的是一些郑姓平民,被送到闹市口的刑台上砍头示众。等他挤出去,方才那男子已不见了踪影。
隔了十多年,郑引又回到了珧山。他来的实在不是时候,珧山上正在举行大会,高手毕集。
陌生的身影一出现,便有巡山的弟子飞速报上去。不多时,一群气质非凡的人从华丽的厅堂中出来,走在前面的三位老者白发萧然,赫然就是暌违十多年的三位师父。
“你终于出现了。”
郑引的手摸向身后的剑。
“想跟我们比试吗?好,先把你从这里学到的东西都还回来。”苍激冷冷地说。
“你们给了我什么?”郑引问。
“一切。”天濑站了出来,“你的术法、剑技、学识……”
“是啊,这些都是你们教给我的。可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领悟了它们。我不欠你们。术法是属于所有人的。”郑引淡淡地说,他已经许久不曾反驳别人。
他说的对,庄洌心中暗道。
然而苍激不念旧情,手一挥,神完气足的弟子们纷纷拔出兵器,将郑引围住。郑引双手拔剑,孤身敌众,在布置紧密的阵势中左冲右突,后生可畏,不多时他双剑俱断,赤手空拳与利刃搏斗,虽丝毫不现劣势,但也绝对没有胜算。他也并没有想到打赢,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来这个大陆瞩目的地方通过一场酣战迅速成名。他亦不清楚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以他一人之力不可能铲除珧山势力,他只是想发泄一下自己内心积压多年的郁愤。
苍激一边观察战况,忽然一扬手,郑引的脚被定住了,再迈不开去,同时四周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聚合,将他围拢。
是谁在他身边布下了一个无形的封闭界?
郑引竖臂如刀聚力猛挥,砍不开那空气一样绵密的界。是的,因无形而没有漏洞。
苍激笑了。
“珧山的本事你还没学全呢。”
他一整长袍,跨步上前,还未到郑引身前,忽听一声厉喝远远传来,伴随着血气十足的喝声,一柄碧光盈盈的短剑,一路挑开围截,直朝郑引奔来。
认出了熟悉的波光袖剑,郑引一愕,万想不到那纨绔子弟一般的少年竟有这般勇猛。少年轻松地杀开一条路来,视结界如无物,到他身前,满脸含笑,眼里涌满喜惊,极亲昵地叫了声:“哥!”
“你是?”郑引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事实上,十四年前离开珧山,他就再没有结交过任何人,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一方面是出于天性中的淡漠,另一方面,也是他自觉名声甚坏,不愿牵累别人。
而这个少年不过才十八九岁的样子,莫不又是一个将他奉为偶像的人?
“哥,我早就听说你了,你还不知道我吧,我娘是郑诺啊——”
“你是,姑姑的儿子?”郑引心头一热,蓦地想到自己在这世上还有血亲。
他的姑姑郑诺,也是珧山弟子,十九年前远嫁冬萧国,之后就再无音讯。
少年点头:“我叫郑惜夭。”他扫了一眼将他们紧紧包围的人:“哥,咱们走吧!”
郑引笑了一下:“怎么走?”
他的双剑都断了,却没有心慌着急的样子,袖着手,神情闲散,让对手摸不清实力,也不敢轻举妄动。
“飞啊。用登方术。”郑惜夭说得理所当然。
郑引却摇了摇头:“我不会。”
登方术是珧山所传的一种飞行术法,可惜自步淹师父死后,几十年间竟无一人能练就,郑引亦是,哪怕他已将咒语背得滚瓜烂熟。
你还没有摸到咒语的灵魂,庄洌师父曾这样对郑引说。凡人学术,欲有所成,仅有两径,一为天赋,一为苦修。二者结合,方臻大境。郑引下足了功夫,仍练就不了,他便认定自己与此术无缘。
郑惜夭却拍着胸脯:“哥,你抓紧我,我带你走!”
他捏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竟抓着郑引腾空而起,如飞而逝,地下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在珧山上空飞行,看到下面楼阁耸立,恢弘大气,在林木掩映间吞吐着富贵和霸气。
“呵!这儿建设得可真好!”郑惜夭道。
“是啊,大陆几国的君主贵臣都是珧山弟子,每年捐钱无数,自然有能力大搞建设了。”郑引道,满眼都是陌生的景象,他怀念起十多年前的萧瑟的自然之景,还有道貌岸然的师父们说的那些关于术法的真谛。难怪如今的珧山再也培养不出优异的弟子了,因为适合修习的环境已被破坏。
他微喟,抹了一把汗。
待飞了一段距离,郑惜夭双手下按,“嘿”了一声,二人落地,是在一片郊野上,草木青郁。
看到郑惜夭额头亮晶晶的,衣衫多处破裂,郑引问:“方才你去什么地方了?”
“我去劫刑场了,”郑惜夭一抹额,“把那些人救了下来,又去珧山准备找那几个老头儿理论。他们也忒欺负人,凭什么说咱们姓郑的是妖孽?”
郑引微微一笑,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表弟:“你怎么会姓郑呢?”
郑惜夭撅起嘴,随手劈开一丛灌木:“方家不承认我,他们排斥我娘。”
“姑姑,还好吧?”郑引问。十九年前,正是郑诺将他带到珧山来的。
“我娘……死啦。”郑惜夭肩头抽动,眼圈儿一红。
郑引的心沉了下去,想起姑姑的临别赠言,果真,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娘嫁到方家,就一直没快活过。”郑惜夭又道,“我小时不懂事,没少惹她生气。都是我把她害死的。”他声音里充满懊悔和委屈,对着素未谋面的表哥,似乎想把这些年的心酸尽情倾吐。
郑引不曾想他开朗任性的表相下还隐藏着这样缜密深重的心事,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挨着一棵松树坐下来。
“哥,你不是坏人吧!他们说的那些事都是假的吧!”郑惜夭在他身边坐下,忽然抓紧他的袖子,慎重地问,俊眉凝结,不忿地说,“肯定是珧山那几个老头子放出来的谣言,咱们去找他们吧!”
郑引一笑:“这世上的人,哪里是好坏就能分得清的。”他看着郑惜夭,少年艺高人胆大,带着未更世事的自负和轻狂。
“你这柄剑,是姑姑的吧。”
“是啊,娘把她从珧山学到的技艺全传给了我。”郑惜夭说,脸上却带着沉痛的表情。
原来,郑惜夭自幼顽皮,经常逃离私塾与一些街头少年鬼混在一起,打架抢劫,做尽了年轻人能做的坏事。一次他将对手打得满口牙齿脱落,那人去了珧山,走之前找到他,恶狠狠地发誓:郑惜夭,等我学好了本事,再来找你报仇。
郑惜夭并没有害怕,他只是很羡慕对方。他回家要求母亲也把他送去学艺,到一个比珧山更好的地方。那时郑诺已病骨支离,整日躺在榻上,能为儿子争取到入私塾的机会已是难得了,又怎能向方家再要求什么。为了不让儿子寂寞,她拖着病体亲自指点他基本的拳脚功夫,然而儿子表现出来的对武学的领悟能力令她叹为观止。她一点一点地传授着自己在师门所学的一切,从剑术到术法,技穷之际也是她生命的油枯灯尽之时,令她欣慰的是她见证了一个术法天才的诞生。可以说她是含笑而逝的。可是郑惜夭直到母亲双目永阖的刹那才恍然意识到正是自己过于强烈的求知欲望害得母亲过早地耗尽了生气。他离开了方家,开始在大陆上浪荡,间或做些善事,以赎罪过。
“哥,咱们再上山吧。”郑惜夭又说了一遍。
郑引扶着他的肩:“你不知道这座山的秘密。”
郑惜夭道:“珧山的事儿,我早就知道,是我娘告诉我的。”
“姑姑,早就知道?”郑引备感诧异。
“是啊,她就是因为发现了珧山的秘密才被迫远嫁的,她不要我与他们接触,可我怎么能袖手旁观。”郑惜夭道。
郑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已不年轻,方才那一场打斗耕去了不少精力,只因强力支撑才未露败相,此时身心俱疲,竟有一丝后怕。他看着郑惜夭亮光闪闪的眼睛,苦笑,他老了吧?他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哥,那个苍激师父,是不是对我娘特别照顾?”郑惜夭忽然问。
“哦?”
“我娘说,若有一天我与珧山发生了冲突,我不能杀他。他是好人吗?”
郑引道:“大概他们也都有苦衷吧。”
郑惜夭竖耳一听:“那儿有条小溪,哥,我去取些水来。”
他欢快地跑过去了,郑引留在原地等着。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那声音轻至无,因为那个人把自己能发出的一切响动全部控制到无声。但那些响动的存在本身却无可掩饰,所以郑引仍旧近捕捉到了。
他看到了一个白发花须的老人,布袍芒鞋,满脸皱纹。
苍激师父居然追到了这里,短短时间他也显得老了许多,像一个平凡的老者。方才在山上郑引没有注意他的相貌,这时乍见,他竟然在苍激脸上看到了……
“哥!”郑惜夭捧着一罐水飞跑过来,苍激被那个年轻饱满的声音吸引得回过头来,二人相视,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郑引在刹那间领会了所有。他哑着嗓子冷冷地说:“你播下的种子没有长出和你一样的果实。”
苍激竟讪讪地笑了,笑中带着模糊的羞愧和慈祥:“我只是想提醒你们,避一避……大灾大难可能就要掀起来了。”
他把目光放到郑惜夭身上,专注而深情,抬臂,似乎想抚摸他,却放下了。
“年轻人,别只顾自己游玩,也多陪陪你母亲。”他说完这句话就匆匆走了。
郑惜夭挠挠头,扫了一眼他的背影,便把这个老人抛在一边。
“哥,喝水吧。”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郑引把水喝干,便挎上他的胳膊,“哥,从今往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这少年虽自幼长在人丁兴旺的大家庭里,却从未感受过手足温情。乍一和郑引这长他十几岁的稳重兄长相逢,分外依赖。
郑引摇头道:“我哪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整个大陆差不多都走遍了吧。该为自己寻找归宿了。你才刚崭露头角,走自己的路吧,别跟我缠在一起,免得耽搁了自己的人生。”
他虽正当壮年,却已心老神疲,回首半生,感觉苍茫无力。郑惜夭身上有他早已失去的活力,他想自己是该隐退了。
郑引想去暗界看一看。知他心意已决,郑惜夭闷闷不乐,但也无法,为了和表哥多相处一段时间,他亲自陪郑引去交错关。
“哥,我也要像你一样,走遍大陆。”临别,郑惜夭说。
“好,”郑引赞许他这一打算,“如果你去腊细国,可以去找莫谲,只要你说是我兄弟,他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郑惜夭开始他的浪游。他走过的地方可真不少,眼见的不是太平世道,夏瑟、星远、紫崖……几乎每个国家都在做一件事:屠郑。为了一个没有凭据的占卜,多少无辜人莫名其妙地惨遭杀戮,光想想郑惜夭就怒火中烧,禁不住拔剑而起。他接连闯了几个刑场,救出大批人,打发他们到偏山僻地躲祸。没有一个人帮他,郑惜夭相信自己做的是一项正义的举动,虽然他也杀了不少人。他偶尔会感到孤独和迷惘,天性的乐观和年轻人的鲁莽还没容他深思这场他与大陆权威的较量最终会走向一个什么结局,他流连到几个相对安宁的国度,不见凄惨场面,热血冷却,竟耽于享乐,懒散下来。
一夜郑惜夭在野外树上睡得正酣,忽然被急匆匆的行路人惊醒了,细听他们谈话,竟是一伙强盗在偷运打劫来的财宝。少年玩心顿起,笑嘻嘻地脚攀着树枝身子倒垂下来拦住了路。强盗们大惊失色,郑惜夭以暴制暴,露了几手狠招,威逼他们分赃一半给他。强盗为求保命,只好忍痛割爱。
郑惜夭扛着半袋子金珠银锭,在富国名城出入豪华场所肆意挥霍,郑实快活了一阵。
后来他来到不知哪个国家,城里车水马龙繁华喧嚷,享乐场合极多,郑惜夭尽兴了几天,又觉没趣,想找点别的乐子。走在街上,常听人说城中一个女巫算封极准,郑惜夭见过那女巫两回。穿磁卡破烂的褪了色的大红衫子,整日趴在街边对着面蒙满尘埃的镜子用手指写写画画,头发又脏又乱,死气沉沉,满脸老态,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致。倒是她身边那个断了腿的不停呻吟的乞丐令人心生恻隐呢。
郑惜夭手伸到口袋里,只掏出一枚磨损了个铜板,他对着乞丐的破碗随手一弹,却不知怎地,铜板一偏,落到了女巫镜子上。
女巫正昏沉欲睡,忽然被一声脆响惊醒,揉了揉眼。
“天啊!”女巫掩口惊呼,她看到,镜面上一阵云雾腾起,云雾散后,一朵火焰浮现出来,微弱地跳动着,吞吐着一个“剑”字。
当古老的铜钱点燃第四朵火焰……
“谁?是谁点燃了第四朵火焰?”女巫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尖声询问,行人疑惑地望去,以为她发了疯,脚也不停地继续走路。
郑惜夭望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是你吗?”女巫问,混浊的眼眸竟闪着清亮的泪光。
郑惜夭点点头。
女巫猛地一把抱住他,“你知道吗?我们找了你很多年。他死了,我被赶出教,被追杀……”
她紧紧搂住他,像一个母亲终于迎回了离家出走的孩子,絮絮叨叨地哭诉着,眼神狂热。
众目睽睽,郑惜夭有些害羞,他轻轻拍打女巫,尽量平复她激动的情绪,将她带离了闹市。
“郑惜夭,郑惜夭……”女巫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咬着那个姓氏。
“你认错人了吧?”郑惜夭道,“我可从未见过你。”
“可我等了你很多年,”女巫扬起脸,洗净了面庞,依稀可以看到过去的风韵,“我叫空澌,是珧山弟子……”
她告诉他她是如何目睹师父被三位师兄联手杀害;
她告诉他她是如何逃命,被昌嵬教主收留;
她告诉他天执为对抗大陆耗尽了毕生心血;
她还愤恨地控诉一个叫蓝收的男人,在天执死后被黯教诱惑出卖了他毕生守护的秘密,这才导致那么多郑姓平民无辜遭屠……
郑惜夭目瞪口呆地听着,为那些秘密震憾了。
“我能做什么?”他急急地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空澌笑着拿出那面镜子,放到他眼前。
他看到了什么?
古老民族迁徙至地之涯,再无路可走。
宿敌的强援背生双翼,盘旋在他们头顶。朱红色的嘴巴张张合合,吐出的全是咒语。
白色棉球塞住耳朵,长途跋涉的一行人目不斜视,竭力忽略上空如浓云般挥之不去的阴影。
大地的尽头荒凉孤寂,河流在深渊里奔腾。
引生河白浪滚滚——所有被记忆累得无法继续生命之为旅的人都会来此,纵身一跃,被滔滔河水带向重生。
“啊!啊!”穿黑袍的族长绝望地仰面大叫起来。
“呵呵,是不是准备把暗寰秘钥交出来了呀?”半空中的双翼人得意地笑着,声音里有大功将成的放松和调侃。
族长朝自己的左手手心吹了口气,忽然从同行的少妇怀中抢过一个沉睡的女婴,在她背上重生地按了一下。
女婴肉色的背上清晰地呈现出一枚钥匙的烙痕。不待双翼人有所行动,族长将女婴连同手里的东西一并抛入深渊。
河水瞬间带走了一切。
“我族不亡!”镜面一片雾气氤氲,一切景象消失,惟有族长的喊声似乎还回响在天地间。
郑惜夭看得一头雾水又热血沸腾。
“这真实的事情吗?”他问空澌,“什么时候发生的?”
“十几年前了,”空澌道,“可源头却在几千年前。郑惜夭,你是注定要结束这一切的人,你一定要先黯教教徒找到暗寰秘钥,打开迷宫杀死明鲤,这是你的使命。”
“钥匙就在那条河里,对吗?”
“不,引生河是轮回之所,水质可以融化一切,除了血肉之躯。所以钥匙已经不存在了,你要找到那个身携烙痕的女子,配出新的钥匙。你要去寻找她!”
“我不知道呢,我不知道。”空澌喃喃着,“但是你一定要找到她!而且要快!”
察觉出她神志有些错乱,郑惜夭慌忙点头。
把疲倦的空澌安抚入睡,郑惜夭摩挲着那面镜子,合目静养。
波涛汹涌的声音响起,如在耳畔,郑惜夭看到一个白衣披发的人踩着茫茫水面来到海中孤岛。
“女巫,请满足远道访客的小小心愿,用你高贵的手指,画出走出迷宫的路线。”白衣人对着青草环抱中一个黑纱掩面的女子说。
“唔。”
“十八年前,黯教使者零光的确在地之涯截住了艾族最后的子民,只是……暗寰秘钥被他们的族长烙到一个婴儿身上,并一同投入引生河。之后,我主明鲤派人搜遍了整条河也没找到钥匙的下落——看来传说是真的,除了血肉之躯,任何东西掉到引生河里都会被河消融得了无痕迹。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那个婴儿,按她背上的烙印配出新的钥匙,才能打开艾族的迷宫,放出我主。请女巫指点。”白衣人耐心地解释、祈求。
女巫颔首,声音嘶哑:“我只知道的确有个背后钥痕的女子,她转世到一个叫腊细国的地方。如何也有十八岁了吧?”
“谢女巫赐教!”白衣人眼睛一亮,面色大喜。
这是正在发生的事,一定是。在遥远的海中孤岛,这亲一场对话分毫不差地落入郑惜夭耳中。
他睁开眼睛,贴在胸口的镜子明澈如湖,闪烁着迷离的光泽,像死去的神之口,透露出希望。
他不知道,这面曾是高山湖泊的镜子,可以映现出大陆上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情景呢。
郑惜夭决定去往腊细国。
听到他的计划,空澌笑了,自语般地说:“总算我这些年的等待没有白费,见到他,也有所交待了。”
“那么你呢?”郑惜夭抓住空澌的手,“你不能死!”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毕生心愿了却的欣慰和失落,生命的烛火飘摇欲熄。
“我不会死的。我要亲眼看到你把剑插到明鲤心上。”空澌笑道。她为郑惜夭打点好行李,亲自送他上路。
郑惜夭走了很远,回过头来,看到空澌还在那儿站着,她穿了一身崭新的红袍,黑发又柔又顺,温柔地散披着,风韵动人。对于她,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吧?她期待了好多年终于等到这样一个人。
他的眼睛湿润了,心中暗暗地发着誓,大步向前走去。
(下)
大雪落尽,天地苍茫。他对着那纯白的坟丘哭了起来。
他开始相信村里人的传言,果真,他是妖孽,克死了所有的亲人。
是啊,谁不是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个世界,惟独他,出生的时候口里衔着一枚古怪的钥匙。
他摊开手,手心里躺着那枚黑黝黝的、拇指长短的钥匙。它是一个不祥的东西。
他一出生,就有算命先生说,丢掉它吧,但是奶奶不同意。
这是命运赐给我孙儿的礼物呢。奶奶得意地说。
没几年,他父母和两个姐姐先后因意外过世,奶奶却丝毫也不恐惧,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孙子是上天的宠儿。
终于,奶奶也死了,她是死于寒冷。
他在奶奶的坟前痛哭了起来。
他再度审量那枚钥匙,它蕴含了什么秘密?带着好奇,他敲开了风献先生的家门。那是惟一一个没有歧视他的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给过不少帮助。
他把自己的来意说明,风献摇头道:“这实在超出了我的识见。不过,我可以为你指一条路,你到腊细国去吧。腊细国都号称智者之城,那里异人无数,或许有人能解答你的疑惑。”
反正他已没了亲人,何必留在这里接受村民异样的目光?
于是他收拾行囊往腊细国去了。
这是一座混杂的城,遍布着来自大陆四方的剑客、棋手、术士、商贾和伶人。秦原赁了一间房子,暂且住下,从房主那里打听到城里有一条街上全是通晓异术的人,专门帮人答疑解难,他便去了。
秦原怀着钥匙,来到那条街上,看到许多术士、卦师和所谓的“答师”(自称大陆之事无不洞悉有问必答的人),踏上长街的那一刻,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望来。
他一时有些惶恐。
他想像中,智者的眼睛应当是清亮、淡定、超然的,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与尘世保持距离的散淡;智者应该白发长须,衣衫粗糙而整洁。
哪有那样的人啊?
哪有那样淡而净的色彩。城里的术士都是肤色深沉,包着头巾,衣色以蓝黑为主,各自坐在路边自己的位置上等生意,倒也没有太殷勤。
秦原怀疑地扫过他们,决定将自己的秘密暂且按下。他每日到街上走走逛逛,企图找到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智者,他的频繁出现自然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他们亦暗中观察着他,却都没有外露。秦原结识了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发蓝而明亮的小术士,为人极热情。
有一次,大约是秦原与他认识了十多天后,他拉着秦原:“我给你算一卦吧。”
他掐着手指半晌:“你心中有疑惑。”
秦原抽出手,掩饰般地笑道:“谁心中没疑惑呢?”
“你却与别人不同。”小术士肯定地说,仰天叹道,“我也解答不了,你另找高明吧。”
没多久,秦原的盘缠快用完了。这时他已与小术士成了极好的朋友,也常替他跑腿买一些稀奇古怪的算卦用具,长了不少见识。对他日渐窘迫的生活,小术士从不过问,只是看着朋友的衣衫一天天破旧,最后,秦原被从租赁的房子里赶了出来,身无长物,走投无路之际,跑到小术士那里唉声叹气。
你每日闲来无事,可对城中道路、景观熟悉?小术士问。
秦原一点头。
那好办,小术士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就做个向导吧,这儿每日人来人往,你领着他们寻找客栈店铺,赚些钱。
秦原果真与一家客栈商订好了,每日到城门口等着,带一些外地来的人去投宿,以此获取报酬。商家喜欢他的质朴实在,分外倚重。这样他的生活又安定下来。
对这座城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秦原也知道什么是他该避让的。那些蒙着长面纱的女人,衣衫华贵,气态端庄,就是本地望族的女眷了,每次见到她们,秦原都远远躲开,他现在算什么啊,一个来自异乡的、一文不名的靠奔波和谄媚顾客讨生活的穷小子。但他并不因此自轻自贱,即使偶尔为城中贵族差遣,也保持着冷冰冰的礼貌,未真正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是有一天,他在蹲在街边和一伙劳工一起吃着粗糙的饭食,目光被一个年轻女子吸引了。挽着侍女的手,洁白的绣履轻轻踩在尘土遍地的长街上,分外醒目。
她轻盈地俯下身子,搁了几个钢板在路旁乞丐的小碗里。
那青葱般柔弱纤美的手指,那云朵般洁净透明的衣裙,那样绰约的姿态,不食烟火的容颜,光亮乌黑的秀发……
秦原呆住了,低下头,看着自己打补丁的粗布旧衣,形秽而惭。
殷书钥。
后来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殷家是这城里有名的富户呢,大小姐通常不露面的。秦原却从此沉浸在对她的痴想中。
什么时候能一亲芳泽该多好哇。
机会居然很快就来了。那天停晚,秦原到郊外蔬菜园里替他所联系的客栈厨房付钱。离开时,夕阳漫天,他心情颇佳,吹着口哨儿大步走着。
殷书钥和侍女外出踏青,不小心崴了脚,正在那儿发愁呢,见一个壮实男子大马金刀地走来,心内不安,两人紧靠在一起。
秦原走过她们身边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侍女认出了他是城中经常抛头露面、给人跑腿的伙计,壮着胆子求助。
秦原把殷书钥背回了家。
那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雕梁画栋,金壁飞檐,侍女先一步进去,很快出来两名家丁把小姐接回家了。秦原被拒之门外。
秦公子,有空来家坐,别客气。朱色大门合上之前,殷书钥回过头来,对呆呆站在外面的秦原说,脸上挂着感谢的笑,纯净真诚。
虽思念至深,秦原还没痴到主动到那种地方去叩门。以后在城中见了殷书钥,她总是停下来和他打招呼,丝毫不顾忌彼此的身份差别和旁人诧异的目光。
她多好啊。在她同他说话时,他在那两颗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清晰的影子。
那么,她的心里有没有他呢?
应该是有的吧。不然,她怎么能在那么多人中一眼认出他呢?无论是他陪着客人游览街道建筑,还是夹杂在一群劳工之中扛活出力,她都从从容容地站到他面前,行一个有教养的女子对尊敬男子惯有的礼节,似乎没有看到他陈旧的衣衫和脸上的汗水。
秦原照样每日早起到城门中迎客,挣了钱为自己买些衣饰行头,怀里仍揣着那枚给他带来无比困惑的古怪钥匙,但已经不在意它了,生活有了新的方向和内容。
一天,秦原接到一个背蓝包袱的少年,和他年纪相仿,虽然脸上时时带着一股凝重的神色,但依然可看出未脱的稚气。他住在未未客栈里,每日也不做什么,又不肯透露姓名,得知秦原兼任向导后便要他陪同着四处游览,逛遍了城中有名的景区。见到街上装扮华贵的妇人少女,他脸上浮出调侃的笑。
“贵城真是佳丽如云呀!”少年啧啧称赞。
秦原也感到奇怪,最近不知怎么地,平常不出深闺的千金小姐都喜欢到街上闲走散步,还有许多女子乘坐马车在家人陪同下从外地赶来,城中有名的客栈都住满了呢。
后来秦原听一个客栈掌柜说,原来黯教选圣女的日子要到了,黯教是大陆西方最有名望的教派,许多君王贵胄都是它的虔诚信徒。能入黯教,少女们都渴望藉着这个机会登上高位呢。
那少年从此多了个爱好,便是每日伏在客栈二楼栏杆上望下面街上走过的美丽女子,偶尔会吹着口哨挑逗一下,少女们望见陌生的俊美少年色眯眯地盯着她们,均娇羞地低头匆匆走开。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殷书钥。
少年第一次挑逗殷书钥时,秦原在一旁握紧了拳头,他想,要是他胆敢有不敬的举动的或言语,他会狠狠地揍他一顿。
出乎意料,殷书钥不羞不恼,停下脚步,认真地抬起雪白的柔颈,看了那少年一眼,脸上还挂着淡淡的、欣赏的笑意。
她是如此坦荡从容,轮到少年感到羞愧了。
秦原放下拳头,心里却空落落的。他真渴望能发生什么,好让他能有机会表明心迹。
他注意到那少年好像也对殷书钥上了心,每日趴在栏杆上,对来往的美女没了兴致,只在每次殷书钥走过,他的眼睛才亮一下,饶有兴味地凝视着他,像在欣赏一片风景,满含赞赏。
而殷书钥,每次走过他下面,总是放慢脚步,意有踟蹰,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行云一样的女子哟,秦原心中隐隐有了对那少年的妒意。
从少年住的房间可以望见海,一晚他临窗远眺,看到远处海边灯火通明,遂唤来秦原询问缘由。
“噢,那是城中阔人定期举行娱乐聚会。”秦原道,他也观察了许久,心内向往,却一直没有机会参加。
“咱们也去玩吧。”少年说。
秦原苦笑:“那里可不欢迎平民,再说,我们谁也不认识……”
少年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拉着他去了。
海风习习,车马云集。每辆车前都挂着各式各样的明亮灯盏。衣装华贵雍容的妇人围坐在一起谈话。
少年披着件衫子沿着海岸漫步,离喧嚷的人群越来越远,在冷清的海滩上遇到独坐的女子。似乎是沉浸在某种幻觉中,她忽然朝海里走去,夜色中海波平缓地起伏,水没过了她的脚踝、膝盖……少年追了上去,把梦游般的她抱回来。
殷书钥双眼迷瞪,许久才清醒过来:“我去了哪里?”
“你差点儿就回不来啦,傻瓜。”少年亲昵地说,吻了她一下。
“你是谁?”
他不肯说他的名字,像熟稔已极的朋友,带着她往远处的丛林里去了。秦原一直注目着他们,他心酸地承认他们真的很般配呢。那一瞬间他心里就准备放弃了。
第二天殷书钥的侍女沿着沙滩上的足迹找到了丛林中衣衫不整的两人。
一日,殷书钥照例带着侍女在街上布施乞丐,买些女性用品,两名凶神恶煞的大汉盯上了她,刻意找茬。将两名娇弱女子围堵住,路人心里同情,却不敢管。
侍女已吓得哭了出来,殷书钥虽面容镇定,心里也发虚,不知如何收场。她下意识地朝客栈楼上望去,那少年发现情况有异,飞身跳下来,展开拳脚将两名大汉一阵踢打。侍女忙趁机拉着殷书钥躲开了。
“哪儿来的混小子,敢管我们的事?”大汉原属城中地头蛇,素来受人惧怕,这番吃了亏,甚扫颜面,心内大为不服。
“哼哼,认准了,老子行不更名,走不易容,郑惜夭!”坐上侍女临时雇的轿子之前,殷书钥听到这么一句话传来。
温馨明净的浴室水汽弥漫,一面墙壁上镶着大镜子,其余三面铺满青瓷砖。正对着圆形雕花藻井下方,是一个浴桶,殷书钥泡在里面,娇躯如玉,黑发浸在水里,丝丝可辨。
“原来他叫郑惜夭啊,好张狂的小子。”侍女一边给殷书钥擦背,一边说,“咱们这边倒没有动静,我听老爷说,东方那几个国家里,对姓郑的可狠了,抄家灭族的。小姐,他不会是从那边逃过来的吧?”
殷书钥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答话。
侍女又说:“小姐,黯教选择圣女的日子快到了,您要参加吗?”
她的小姐,自幼品味高雅,洁身自好,长到十八岁,向她献殷勤的男子也不知多少,她却总嫌庸常,竟一个入眼的也没有。
近年黯教影响力日重,已被大陆半数以上的国家奉为国教。而入黯教当圣女,正是与凡尘隔绝的最佳途径。
殷书钥轻轻笑了,皓齿如贝,“圣女哪里是人人殷书钥都能当的。”
“可是小姐,论家世、相貌、才学、气质,您不输于腊细国任何一个女子呀。”
殷书钥略带遗憾地幽幽一叹:“可他们要的圣女必须是体无瑕疵的。”
侍女默然,手不由自主地摸到殷书钥背上,那儿有一块小小的凹痕,像一枚钥匙,轮廓分明,线条清晰。
“小姐,我倒有个主意。”侍女若有所思地望着洁白的飘动的窗帘,忽然到。
“哦?”
侍女兴冲冲地取出一块肉色纱布,“小姐,我用它裁剪成和您凹痕形状大小相同的,将痕迹遮住不就成了?”
“唔,倒是个好办法呢,不知道能不能瞒得住眼尖的黯教人。”
“试一试嘛。”侍女说着就动手做了起来。
郑惜夭来腊细国,自然是为寻找携带暗寰秘钥烙痕的人,这天他救了殷书钥后,就没有盼头,回客房里躺下想这事。
那么多女子,我总不能挨个儿扳着她们的身子看吧。他正想着,秦原忽然冲了进来。
“你怎么连他们也敢得罪,”秦原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郑惜夭懒洋洋地躺着,眼皮也不抬。
“他们是莫谲的人,莫谲可是腊细国专横跋扈的大恶人,连国王也惧他三分呢!”秦原道,他来这里没多久,就已从三教九流的人口中听到不少掌故,自然知道莫谲是不能惹的。
“这下闹的,几乎全城都知道了,莫谲那两个兄弟定不会善罢甘休,客栈掌柜都不敢收留你了,正打算着派人去请罪呢。”
听到莫谲这个名字,郑惜夭猛地从床上跃下来了。
“你做什么?”秦原被他脸上焕发的神采惊吓住了。
“去请罪。”郑惜夭道,抄起自己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他一路打听着来到莫谲的宅邸,富贵堪比王宫,门口守卫森严。
一句“郑引的兄弟来了”,郑惜夭顺利地被带到莫谲面前。
这个腊细国人人畏惧、臭名昭著的大恶人,是个粗犷的中年汉子,平素心狠手辣,但对自己认定的知交,却热情慷慨。他在装饰华丽的大厅里宴请郑惜夭,同坐的还有一个上了岁数、面色黧黑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令兄还好吧?来几日了?我们腊细国的风光怎么样?” 莫谲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郑惜夭却一直盯着那个老婆婆。老婆婆专注于食物,吃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舔一下自己的手指头。
“哦,这位是萎婆婆,这次黯教选择圣女,就是由她来验身。” 莫谲介绍道。
郑惜夭来这里,正是想请莫谲帮忙找人,听到这话,忙问:“选择圣女的地点在哪里?”
“就在莫某这里。”莫谲道,摸了摸胡子,像透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凑近郑惜夭,“我最近也入了黯教,那教主可有本事呢。”
郑惜夭笑了笑,问:“在下可否有幸在旁观看呢?”
莫谲怔了一下,哈哈大笑:“我一看你小子就知道肚子里装着什么肠子,想看妞是吧?好啊,你可以大饱眼福了。”
他一拳抵在郑惜夭肚子上,俨然把他当成了与己同流合污的自家兄弟。
郑惜夭也不否认,也跟着装得傻乎乎地呵呵笑了起来。
选圣女那天,萎婆婆穿了一身周正的花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满脸端庄,郑惜夭瞧在眼里,却有几分滑稽。一个一个年轻女子披着透明的白纱布走了进来,缓慢地掀开遮体的纱布,露出胴体。萎婆婆坐在那里,眼神严肃,一言不发。郑惜夭斜靠一根柱子,目光在那些女子一览无余的身体上扫来扫去。
照萎婆婆的事先吩咐,女子们先自报了名字,裸身跳一段即性舞,再退出去,听候消息。
看得久了,郑惜夭也有些厌了,伸了个懒腰,目光被新进来的一名女子吸引了。
殷书钥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走来,福了福身,跳起了裸身舞。她真美啊,身形曼妙,姿态撩人,恍若仙子。她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脸上挂着稍稍羞赧的笑。就有她旋身之际,一块纱布从身上掉落下来,露出了她背上那个钥匙形的凹痕。
萎婆婆的目光专盯着那个凹痕,像要喷出火来。殷书钥舞毕,再次一躬身,毫不知情地掠起白纱布裹住身子飘了出去。
又验了几名女子,萎婆婆懒懒的,有些心不在焉了。郑惜夭原本被殷书钥的luo体迷惑住了,蓦然反应过来更重要的事情,丢开手中把玩的东西,冲到外面,无数陪女儿前来的父母正焦灼而耐心地等着。秦原亦夹杂其间,看到郑惜夭便冲他挥手,神色惶急。
“阿钥呢?见到她了吗?”郑惜夭问。
“阿钥、阿钥被他们带走了!”秦原道,“有几个看起来很诡异的玄衣人把她带走了,听说她被选上了圣女,这就要渡海去黯教总部!”
“走!”郑惜夭携起秦原的手,二人飞奔至海边,却晚了一步,一艘巨大的双桅船方开动,破水前行,留下一道悠缓的水痕。
“这可怎么办?”秦原跺足长叹,他不知晓殷书钥此去的关系,只凭一种本能的预见,感知那女子可能会遭遇不祥。
刚巧有渔夫放舟下海,郑惜夭掏出身上所有的财物,塞给那渔夫,不由分说地夺了他的小舟,拉着秦原跳上去,操桨急追。
大船扬帆破浪,在茫茫海面上很快就变成一个小白点,郑惜夭只有不住地依靠术法凝聚目力方能捕捉到它的踪迹。
二人没有干粮,饿了就捕鱼生食,交替着休息,昼夜不停,才勉强没被甩下。这样一连数日,二人都精疲力竭。其间,郑惜夭还问秦原:“喂,我追她是有要事,你为何也如此上心?”
秦原有些窘,但郑惜夭清亮纯真的目光让他无法隐瞒,遂鼓起勇气如实答道:“我喜欢她。”
郑惜夭笑了:“我也喜欢她。不过,不管她的心思如何,咱们都得把她从黯教中人手中救出来。”
这日有雾,郑惜夭远远望见大船停在前方海域,精神振奋,“咱们加把劲儿,赶上去!”谁料快要靠近大船时,他们的小舟触礁,被石尖戳了一个洞,郑惜夭解下扎发的牛皮绳,将洞密密补上。
“再坚持一下。”像是为小舟打气,郑惜夭低低说了一句,又拿起桨。这时,海风骤起,浪涛凶猛,小舟被吹卷起来,二人险些被扔到海里,郑惜夭一边紧握住秦原,一边也不忘观察大船,它也在波浪的旋涡中摇摆不定。
又是一个浪打起,小舟侧翻,郑惜夭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小岛,心中一喜,施起登方术携秦原飞跃汹涌的海面落到岛上。
大船近在岛旁,已渐渐沉没,隐约有濒死之人恐惧的呼喊和着浪声风声传来,郑惜夭大急,忽见一团黑去自远方飘来,速度极快,近看竟是个人,背生双翼。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伸下长长的手爪从沉船中攫起一个人来。
是殷书钥。
双翼人提着她飞远了。
“阿钥!”郑惜夭叫着要跳起来,腿却被什么缠住了。
“年轻人,别急着走呀。”一个苍老又阴森的声音响起,大海平静下来,岛中一片青草随风摇曳,露出里面坐的人来。
那人正抱膝看海,这时缓缓转过脸来,黑纱蒙面,目光如星。
郑惜夭惊得倒退了一步,她,她不是他在镜中看到的那个女巫么?
那个给黯教人指明殷书钥转世之国的女巫。
“你究竟是谁?”郑惜夭问。是敌是友?
女巫站起身来:“我一个人被囚禁在这里好多年啦。鲜少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即使有,他们也只会在需要我指点迷津的时候才到来。”
秦原神色一动。
郑惜夭没有注意,挣了两下,缠住他双腿的草编粗绳丝毫未动。
“你绑住我做什么?”他问,目光肃杀,“你也是黯教那一伙的吧?”
女巫仰天大笑:“你就是那个明鲤宿命里的敌人么?你知道零光现在在做什么吗?”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冰冷雪白,郑惜夭打了个寒战。
女巫继续道:“他已经把殷书钥带到黯教总部,正捉摸着如何配钥匙呢。凭他的头脑,他很快就会想出好主意的,到时候,他就会而易举地打开艾族迷宫之门,释放出明鲤。”
不能让他这样做。郑惜夭想,抽出剑拼命地砍那两条粗绳,女巫吹了口气,绳子断开了。
郑惜夭拨腿欲跑,女巫又好整以暇地说:“你现在去也来不及了,等你赶到黯教总部,说不定零光已带着配好的钥匙去迷宫了呢。”
“那该怎么办?”郑惜夭喃喃着自问。
“你只有在迷宫中才能杀死明鲤,现在,你惟一的办法便是在先零光赶往迷宫,从他手时夺过钥匙。不过,你能战胜他么?”
郑惜夭被搞晕了。秦原却没有听进去他们的话,一心想着自己的事,这时见女巫住了嘴,他从怀里掏出那枚一直珍藏在身的钥匙,递上去,恭敬地询问:“女巫,您能告诉我这枚钥匙的来历和它昭示的意义么?”
“啊!”郑惜夭惊讶地叫了出来,一把抢过钥匙,细细打量,竟跟他在殷书钥身上看到的烙痕相吻合。
这便是暗寰秘钥。
女巫心情甚好,细心地对秦原解释:“你的前世,是一个力大无匹的勇士,因为一些痛苦的经历而决定投引生河自尽。艾族首领把暗寰秘钥抛入河中,它还没有融化便被先一步投河的你吞入口中。”
这便是它得以保存至今的原因了。
秦原脑中一阵轰鸣,恍然忆起了什么,源源不断的力量在体内汹涌。
郑惜夭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他盯着手中的钥匙,凭着它,他有充足的时间去迷宫杀明鲤。
“去吧。”女巫说,“你要去的地方很遥远,便我可以帮你迅速到达。”她对着大海伸指,海浪中浮起一只狭长的小舟。
“这只舟,是我多年打造的工具,可在陆上疾驰,海上迅游,空中速飞。不过,它只能用一次。”女巫道,“乘上它,去你的目的地吧!”
一次就够了。郑惜夭欣喜若狂,刚要踏舟,却被女巫拦住了。
“我可不是白送给你的哟。你必须付出拿你的东西交换。”女巫说,眼中游着笑意。
“你要什么?”
“你是怎么到这个岛上的?”
“你要登方术?”
女巫笑着,是的,她以为她将永远被囚禁在这座荒凉的孤岛上,可是现在她看到了逃离的希望。
郑惜夭毫不犹豫地把咒语告诉了她。
“能否掌握住这门术法,就靠你自己了。”他说。
“你要去做什么?你不管阿钥了吗?”秦原问。前世的记忆虽已回到脑中,但那都是很遥远的往事了。现在他虽关切的,仍是那个女子。
郑惜夭迟疑了一下。再度你头看了一下手里的暗寰秘钥。
救阿钥还是杀明鲤?
来不及了!等他赶到黯教总部,他们或许已经配出钥匙去释放明鲤了。理智催促着他,空澌饱受摧残而坚强不屈的眼睛穿过千万里焦渴地望着他……郑惜夭摇掉脑中纷纭的念头跨上飞舟跃海而去。
零光将铜汁烧得滚烫,浇到殷书钥身上的凹痕里,在少女的哭喊声中,耐心地等着冷却凝固,再抠出来,就成了一把钥匙。
抛下疼得不能自止的殷书钥,零光带着钥匙张翼飞走。
“阿钥!阿钥!”恢复了前世勇力的秦原闯入敞开的大门,来到黯教的密室里,欺近地上的女子。
郑惜夭呢?她气若游丝,双眸虚弱,仍旧问。
秦原沉默了一下,你别怪他,他是为了大陆。
我家破人亡,殷书钥喃喃着,流下泪来。
秦原搂起她,阿钥,我爱你。
是吗?殷书钥含着泪淡淡地笑了,你说,他能杀死明鲤吗?
艾族的迷宫就在此处。
深林如海,高大的建筑,尖耸巍峨,放射出华丽的色彩。
郑惜夭凌空跃起,在那道银色门前,颤抖地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数条曲曲折折的小径沿不同的方向伸入迷宫内部。他该去哪里?
郑惜夭蒙上眼睛,凭直觉的驱使大奔而去。
突然,他停了下来。
他感觉到了异样。
扒下罩眼的黑布,仰头而望,明鲤就在面前。山一样的庞大身躯,一张平和的脸。袒露的腹上,一条泛白的剑疤,年代久远,却依然清晰深刻。
郑惜夭抽出波光袖剑,拼尽全身力气,一剑刺去。
“殷书钥在我手里,放过我主,我让你们团聚。”零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充满魅惑力。
郑惜夭的剑停在那里,剑尖打着颤。
明鲤微微笑着,俯视他,尽管封闭在迷宫中多年,他对外界的事巨细皆知。
零光暂时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走过来,想着下一步的对策。然而出乎他意料,郑惜夭咬紧牙,推剑,沿着多年前他祖先留下的那条疤,深深地扎进去。
鲜红的血从明鲤魁梧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他倒了下来,死在了宿敌的手里。
郑惜夭舒心地笑了。
然而他的内心却蓦然空缺。
阿钥,我对得起大陆,却负了你。
郑惜夭没有赶尽杀绝,趁零光为明鲤收敛遗体时奔了出去。
他在大地上大步奔跑着,从迷宫到黯教的路,比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他后悔自己用登方术交换了飞舟。
郑惜夭挥着汗,流着泪,听着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他感觉自己的力气耗尽了,是什么支撑着他在前行?后来,他忘记了殷书钥,忘记了一切,只是不停地奔跑着,向着某个难以抵达的地方,穿过森林,荒原和雪山……
一匹兽从雪山上跑下来,拦在路上。灰白的毛,四蹄矫健,一双眼睛温情脉脉。
郑惜夭远远地就看见了它,疑是梦幻,然而愈接近,那兽的眼睛愈让他感应到“存在”的真实。
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来,到我背上来吧。我驮着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兽开口说话了,声音温雅纯和。
“你,你是谁?”郑惜夭坐到了兽柔软的背上,扫着两旁飞逝而过的景象,耗去的体力又回到了他身上。
“我是猰方。我的主人嵬神死了,我替他守护着这片他挚爱的土地。感谢你,勇士,为这片大陆除去了多年的祸患。”兽轻巧地迈动四蹄,一跃不知几千里。
“好吧,快,带我去黯教……”
你说,他能杀死明鲤么?殷书钥沉浸在对远方某个空间的想像里,不停地自问,时而抬头看一眼守在她身边的秦原,绽出一个歉意的笑。她爱抚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在那一夜……我实在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秦原用一吻封住她接下来的话,来,我带你先离开这里吧。
他抱起殷书钥,那些黯教中人退在一旁窃窃私语,却没有人敢上前拦住他。
郑惜夭终于骑兽赶到,却只从黯教弟子叽叽喳喳的讨论中得知她已离去了。
“她不在这儿了。她被带走了。”他怔怔自语。
“那么就去寻找她吧。在这片大陆上,在和乐融融的尘世里,去寻找你的爱情。从此,再也不必有人为了大陆而消耗自己的一生。”
郑惜夭摸着猰方的头,又恢复了以往的、带点儿不羁的笑容。
是的,只要还在这片大陆上,他就一定能找到她。(完)
注:猰方大陆的故事,从《暗魂》到《神迹》再到《钥》,其间人物的年纪和经历,可能会有时间上的差错,我数学不好,算不精准,文以缺憾为美,好在线索分明,应不致影响阅读。——作者
“
-全文完-
▷ 进入qsashan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