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餐开始
文字之外的城市,驻守在庞大的细节之中,这些细节交叉纵横,相互层叠,与街巷的阡陌分明向来不同。它们是一片密织的雪幕,通过互相搭建,形成了城市日常生活的基本血管。越是古老的城市,其间的细节愈是繁密,愈是让观者难以钩沉其中的路向。
古城对物质细节的迷恋往往让人直接联想到植物的根部,古城的独特韵味也和这些物质细节紧密纠缠在一起,或明或暗的时光里,它们一同潜伏,一同涨落。如果你从外地茕茕而至,又在这座古城里生活上那么一段时间,那么,你和它的物质细节之间,将维持相当长时间的紧张关系,被它们覆盖,又难以求解,这是真正让人怅惘的地方。
必须要解决一些事情,我的眼睛规定了肉体的任务。既然投身到这座城市,就要试着认识它的模糊背影。
好罢,就从早餐开始,看一看从早餐这一庞大布局中所挤出来的开封。来这座古城落脚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前几年的漂泊无着,常常在一些早餐摊位前穿梭,近距离地生活在一起,使我渐渐了解它的一些详细。
开封的早餐,从内容上讲,是品种众多,花样叠出,油炸类的全国通用食品勿须多言,单是面点类就可拉出一长溜的清单,比如说包子、花卷、蒸饺、锅盔、锅贴、煎包等,而所饮之汤也是随声而附和,种类之繁多也影响到盛汤之器皿,一条巷子或者小街下来,从各类陶罐到不锈钢铁桶,错落有致,让你不得不佩服,老城的人们对饮食的格外用心。而早餐摊位更是不厌其烦地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流动的且不说,凡是小街道上,恐怕有一小半的店面都会在早晨开出几排桌子,在正当门的地方摆布,勿须横幅的张贴,这就是最显著的招牌。
如此不吝字纸的介绍,原非我的本意,我不是旅游推销人员,对一个城市早餐内容的介绍永远不可能精当,让我留心的只是他的形式。在其他的城市,我想,早餐是个多么微小的细节,而在开封,却是这样的丰满,除了中山路、北门大街、西门大街等主要干道外,数百条巷子和其他的街道一道铺开,与早餐之间形成深刻的共谋关系,油条和烙饼互相张望,以新鲜的姿态攫取人们的偏好,这是一场多么庞大的进食游戏,就像史前时代一个巨型肉食动物倒下后,演绎成了众多动物的分赃。在开封,数量的疯狂覆盖尚在其次,时间的延展才真正构成了对早餐定义的严重挑战,如果是在夏天,大概在五点半左右,大部分早餐摊位就已就绪,等待渐次苏醒的人们,在冬天,这个时刻表相应地要后延半个小时左右。问题不在于它的开始,而是它的持续,最早到达早餐摊位的是一些上早课的学生,所以六点半左右,一天的早餐迎来第一次高峰,接着就是纷纷上班的人们,从早七点到八点钟的样子,这是早餐的洪峰时期。这两拨人之后,吃早餐的人们实在难以归类,姑且称之为闲散人氏,可别小看了他们,正是他们,构成了这座城市惊人的早餐内容。他们来自四野,满身的游击习气,早餐摊位很难准确睬点,所以只好死等,这样以来,从早八点到十点钟,甚至还要延后一段时间,绝大部分早餐摊位皆不会撤退,成百上千的早餐摊位虚位以待,这些闲散人氏的数量想来可以从中想见。我想,哪怕是一个精细的社会学家,也难以摸清他们到底来自哪里,有多少人,靠什么来维持生活,我也曾不自量力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知难而退。风行水上,正是他们,构成了一座古城逼人的,同时也让人们可以充分展开想象的真实。
每天的十点钟,对于开封来说,这不是早餐落幕的时间,虽然,大部分摊位开始消失,而所有的羊肉汤馆依然人声鼎沸,更晚起的人们纷至沓来,他们大多是一些熬夜者,或是开了一夜车的出租车司机,或是一些通宵在牌桌上奋战的闲客,十点或者十一点,对于他们来说,是早晨的开始,一碗羊肉泡馍,刚好可以滋润他们干枯的肠道。
常常是这样,两节课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就可以充分端详早餐摊位撤离后的经典景象,一些白色的垃圾袋,被人们摔打在地上受伤的一次性筷子,带有齿痕的几块面饼的余屑,叠成角状的餐巾纸(准确地说多数是卫生纸),以及那些恣肆的泔水,他们集中混杂在一起,让人很容易猜想到曾经的早餐风暴。
一座古城的物质细节,能否由早餐这个微小的事物加以注解,我实在没有把握。但我知道,余秋雨先生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将开封和百里之外的省府郑州作了有趣的对比,大意是说,开封作为古城,很智性地将紧张、繁忙、节奏甩给了郑州,而把从容不迫,恬静闲散留在了自己的身子骨里。开封是甩落了很多东西,但是不是智性的甩落,却必须存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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