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东洋的炮火在月映县上空哧哧溜溜地闪射过,华县长就感觉到心头火烧火燎。虽新雨透犁,但于心火却无济于事。有消息不断地传来,一些插上膏药旗的地方,中华政府皆已被冰结。
长夜难眠。
天未露明,他便爬起来到街上走动,就像热鏊子上的蚂蚁,东一头,西一头。他想修整自己在老百姓眼里的形象,给脸面上上些光,防备可能地倒台,好在同街同巷的老乡面前能抬起头来,听得到吃了或做什么来的日常问候。他巴望能接一桩人命案子,因为死囚总是任人宰割的。可事与愿违,却是一桩母告儿的案子送上门来。只见那老嬷嬷与自己娘差不多年纪,华县长顿生怜悯,就留心倾听:“这事族氏长不管,没个说的地方,只好到这儿来。”
此案是个鸡肋案,本来不能立案。据清律:妇女改嫁,其与原配所生子女,对其无赡养义务,而于一九三六年颁布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对此却未置一词,全凭自己心中有杆秤。他就努力想,想到古代圣贤,每每倡导使老有所养,于是觉得有章可依,便接下了此案。正如溺水人为图活命,船儿抓不到,萍儿也要死活抓一把的。现在,他大抵是预想,今天办案怎样把砝码尽量加到母亲这一边,他企望一堂挽回自己的影响,正如给垂危的病人打个扳针,不是没有点不要的。他想以前,贪一百个大洋摘掉了死囚郑屠的木枷,苦主杨大伯只用个生眼看着自己;图两斗小麦糊里糊涂地让王扒皮的犁犁了牛光腚的一亩薄地;为二十斤果子油,放任张大气搂着白干巴的老婆打呼噜。他觉着芒刺在背,回过头来又没见别的东西,只有雨后的水洼子里闪着日光,日光很刺目,也很刺耳,辐射着一首本县民谣萦绕耳旁:华县长,黑心肠,凶手送银钱,苦主挨大板;华县长,黑心肝,扒手送钱粮,苦主吊上梁……他转着转着,见日头已升至一杆高,便转回家。
早饭上来,也都是些家常便饭,要说比平常人家奢侈的,也不过是一碗鱼菜和一碗肉菜。他草草地喝了一碗大麦糊粥,吃了两卷地瓜煎饼,夹了三筷子鲤鱼肚皮和四筷子芸豆炒猪肉,他是不可一顿无鱼无肉。随后换了压在箱底的黑色礼帽和长袍,匆匆地经过三民剧院和再生药铺,来到县府。
所谓的县府就是前清遗留下来的县衙门遗址,这里好像个戏台,戴顶子的刚刚唱罢,剪辫子的又接踵登场。场景依旧,角色更换。知县变成县长,衙役更名警察。
县府里早已挤满了“嗡嗡营营”的人,人挤着不给他让路。他说:“乡亲们,以前算俺发昏,有对不起大家的,多担带点,今后俺一定好好地办案。俺知道大家恨俺,不恨俺还能向俺院子里撇石头?今天俺要公正地处理夏黄氏的案子,请大家给俺一个机会好吗?”大家用白眼瞅着他,闪开一条缝容他挤进去,想看看他到底怎样表演。他有点激动,嘴大开大合地牵扯起右腮糜烂地痛疼。他的手抖抖嗦嗦地摸着座椅,眼里泪光莹莹,他正正衣帽,用牙咬住下唇,看一看警察,见他们分列两旁,整整齐齐,听见“络腮胡子”干咳了两声,断定是受了风寒。夏黄氏坐在一旁,眼皮一个劲地扑扇,其子夏木木蹲着,用手捏着山根部位。华县长将要开口,但脸上显出些羞惭之色,这正如不规矩的女人在大谈贞节之前一样。他掀起头,眼被经年失修的二堂之顶筛下的阳光,刺个正着。刺激他联想起一种旗子上的图案,那图案激怒了他。
“升堂”。“笃笃笃”,惊堂木在案台上连击三下。
“夏黄氏你状告何人?”
“俺、俺儿。”
“何事?”
“不养老!”
“夏木木,你母亲十月怀胎,养你一场,养儿防老,你为何撒手不管。知道乌鸦反哺吧?连鸟都知道养老,你枉为人呀!”
“出赘的娘不贤良,按律俺不当养。”
“那都是前清陈律,休得再提。”
“儿呀!你可知道,娘怀你十月,冷冷热热,风风寒寒,生你一岁,你爹双脚一蹬,撇下仨人,撒手不管,眼见着多一把嘴,日子就过不下去,俺不走路?俺颠着个小脚下不得地,可俺也不能让你爷爷驼着个背,挣着俺吃。”
“俺在靠人携带的时候,你一拍腚走了路,俺爷孙俩一骨碌一跌相依为命的时候你不给俺做娘。”
“夏木木你可承认她是你的生身母?”
“嗯!她光生了俺的身,没了养俺的心。”
“那就好,你喝了多少年糊粥啦?”
“四十二年。”
“权把你的寿命作七十岁算,你娘每怀你一个月,你就化七年的生命,夏黄氏你过了多少个年?”
“七十二年。”
“夏木木你听清楚,你母亲怀你十个月,你养她三十年,每一个月回报三年,如何?七年对三年,合算。百年以后不用你管。”
“俺只知道出赘的娘不贤良。”
“俺只知道不养生身母,连鸟也不如。”
“俺只服那些清白如水的官,指三道四,自己一腚屎没擦净,先嚷嚷着要给人家擦,天大的笑话。”
“你的腚俺擦定了,俺左手擦自己的,右手擦你的。”
“想你当初唱戏好好的,偏偏来管这些闲屎(事)”
“养老敬老本是人之常理,没想到你却这样不近人情。”
“儿呀!那头人都死绝了,俺又别没留下一儿半女,你让俺依靠谁?”
“俺是个拉要饭棍的,一条棍能不能戳满两张嘴,大家眼放明。”
“只要你有一口,你娘也有一口就行,割腚上肉,孝敬娘的都有。”
“你胡掏!烂舌头。”
“青天白日,红口白牙,谁胡掏,东汉光武年间,有一年海曲东乡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只好搞些树皮草根糊弄肚子,有一老嬷嬷不能下咽,老命快要交割,其子割腚上肉,供母食啖,村内有一茂才怪罪: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损坏丝毫便是不孝。他说:这叫谁的还归谁。这是你效仿的楷模呀!”
“儿呀!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
这真是一个滑头,华县长正想着对策,二堂外一阵骚动,晃进来四个人。一个五大三粗,肉滚滚的,两旁各一着黄军装的人,脑后垂着块布片,手端着上刺刀垂膏药旗的长枪。一个瘦个扎丫的中年男子说着国语:“在二堂上就座的可是华县长吧,从今天午时起,月映县的政事由皇军推举的新县长主管,你可要听明白。”
五大三粗的人撅撅嘴。
华县长从座位上站起来,瞪着眼,心里默默地唱:中华啊中华,门户不紧,狼已登堂入室,我辈怎能坐稳。
“还有话?”
“容俺结束此案。”
瘦猴点点头。
华县长看两眼明刷刷的刺刀,便觉得头皮发麻,心头发揪,它们将以正午为界,把本堂上的日脚割为两截,后一截将永归他人。他又看一眼老百姓,他们个个眼含愠怒,瞪着新任县长。他唤过“络腮胡子”耳语了一阵。经“络腮胡子”疯咳了一通,华县长脸上终于出现了悦色,因为老百姓的眼光已射向自己,即便是生冷的,只有这样,他才觉着有个一县之长的样子。他坐下来继续办案。必须用点拿手的,他想。
“夏木木,你的母亲你可以不养。”堂下一片纷乱,老百姓嘁嘁喳喳。
“不养归不养,但你得付她一千大洋的肉钱。”
夏木木眼瞪得核桃大,“哪俺上那去捣鼓?”
“没银钱也行,那就只好还几斤肉喽!”
华县长向“络腮胡子”甩了个手势,他很快回转来,手攥一把牛角尖刀,在一面砺石上霍霍磨着,夏木木歪头盯着。
“笃笃笃”,“摁倒”。
众警察一呼而上,把夏木木摁成个“狗啃屎”。“络腮胡子”在他裤腰上一抓扯,露出半拉子不白不黑的腚帮子。
华县长隐隐瞅见,那两柄枪刺快要将二堂内的日脚割裂,就像割一匹劣质的布帛一样轻易,而案情至今还没有落脚。二堂中的百姓正喷着热辣辣的目光,而五大三粗的人却高昂着头,荡漾着嘲笑的目光。
“割!”
“啊嗷——号,嗷——号,俺养俺养俺养养养养……”
号叫声中“络腮胡子”已从夏木木腚上剜下一块西瓜瓤般的肉,用黄草纸将其包了。堂内唏嘘声一片。
华县长的眼灿然一亮,这是俺早没想到的人腚上的肉,当然是心语,没人和他对质。他又心语了一遍:这是俺早没想到的,人腚上的肉。且将那块尚微微搏动的肉在脸上比试了比试,就像为破碎的衣裳,觅到了一块合适的补丁。同时眼前隐隐闪动着邹大夫的暧昧眼光。
“夏木木,大丈夫一言既出,当钉个板上,午时后,你若食言,俺也无权插手,但为人的良知应该复苏。”
一席话说得夏木木不光呻吟,呻吟之空隙里混着辩解:“光说叫俺养,叫俺认娘,认了兵荒马乱的,说不定那霎娘俩去一个,活着的还不得疼煞。”
“不会的,不会的,王扒皮家两只羊让一个妖蛋一块给祸害了,你想,活也是会一块的,你知道那也是娘俩呀!”
“午时到——”这时,那个瘦个扎丫的人高声喊道。
华县长站起身,运足丹田之力于右手,将惊堂木狠劲地击于案台上:“笃”,这一声不得了,从那时活过来的当事人如是说,这一声如同惊雷一般响,并伴以日头闪电般的暴然一亮,随后二堂之内又幽暗下去。更神乎的是,满二堂的百姓如遭雷击的一群大鸟扑楞楞呼拉拉扑到,首股相叠;这一声不得了,震得二堂笆顶 “噗”的一声鼓破了,芦柴与瓦纷纷扬扬飘落,日头光,斑斑驳驳的筛下来。惊堂了,百年不遇,闻所未闻。这一奇异现象裹挟着还肉案件,后来被记录在月映县志上,也载在老百姓代代相传的口舌上。
当时,华县长分明看见:二堂中的日脚已经断折,白花花的血流淌在地上。他一甩手,惊堂木在地上挣扎着跳跃了几下,最后凝住了。
华县长扯长粘在坐椅上的眷恋,转过案台,向着二堂的正座跪下,叩首三次。
他退出大堂二堂见屋舍的投影已经东移。这人一个日头一个日头的混,平常不觉咋的,等觉着了,也就老了人了,你看自己都五十五岁了。五十五年的日影摞起来,怕要埋至胸口。生命正在西斜哪!回首西斜的生命,在苍白的底色上,没为这个天地抛令箭般地抛出几个光环,却甩下一溜好似零落在案卷里的墨滴一样碍眼的污点。因之,一捆捆痛楚,板子棍一样地击上心头。仰视城的上空,正波动着一面从一个蚕也似的岛国里西斜过来的旗子,痛楚驱使他将袖在手中的那块肉甩向旗子,肉却从它下面悠过去了。他的心稍稍熨贴些,但右腮又紧一阵慢一阵的疼起来,因那地方生着疱疹。他在日头地里站了一会,脸被晒得热乎乎的,热又洇到心坎上,使他悲凉的心情激壮起来,他禁不住回过头来,深情的看一眼那破败的县衙,那施展报复的舞台,想自己在那里恍惚表演了多年的戏,只有今天这一场,真正卖力,把听审的老百姓作为观众。以往却不够本色不够投入,总是为世俗生活所左右,自己不是个好角色。做官如演戏,老百姓就是观众。到今天他才悟得这个道理。悔不该,当初脱离梨园误入歧途,花些许冤枉钱捐这破官。想当年,走州过府叱咤风云,何等风光;到如今,台上台下大红大紫,也未可知。
夏黄氏在后面捣着粽子一般的脚,嘴里咕咕噜噜:“这样的事,怎么,就让俺摊上了……命不好!唉嘻——”
华县长回首一瞥,见听堂的百姓个个垂着头,象是在默哀,他看不到他们的眼色,便平添一份惶恐,惶恐之余便像小偷儿一样的仓皇逃遁。经过再生药铺他小驻了一会,听人们指着已封闭的店门,谈论邹大夫的去向。人们看见他便闭了嘴。此情此景,华县长联想到邹大夫暧昧的眼光,恍然大悟,心里狠狠地说:若弄着他便治他个乱开药方罪。又自觉无趣,就继续前行,昏昏沉沉间,便到了三民剧院前,见海报牌呈仰八叉状,撑脚已折了,他走过去,见上面留有践踏的痕迹,黑脸人正向着自己怒目而视,他的心一怵便往下放合眼皮,到最后朦胧看到:六月十五日至十八日上演京剧《铡美案》的字样。眼闭阖后,腰身便深深的弯下去弯下去,再睁开眼时,就有两股清泪涌出眼窝:“俺完了老包,老包俺完了。戏里戏外全没戏了!”“啪啪啪”,脚在海报牌上连踹数脚,黑脸人的乌纱翅断裂了,也不见有人来制止。
最终,他只能走上回家的路。路上,只有一个斜斜的影子与其伴行,他连着回顾了几回。他在心中试着把日影的东斜幻化成西斜,努力了几次,白搭,老是不调向。路很长,他走着走着便感到困顿,回家着枕便睡,睁眼即醒。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天大自然出现了反常现象,日头从西边出来了,那是西边吗?没错。日头在三民剧院的顶部,三民剧院在路的西边。那是日头吗?看一眼,眼睛被灼的生痛耀得眩花,没错。那是上升吗?眨眼之间日头已脱离剧院顶部一杆多高,是上升,没错。同时,华县长感觉到整个身体轻轻松松,有着鼓胀的活力,就禁不住跳了一下,竟蹦至剧院脊高,像青年人的弹跳力一样好。他回头对镜查容,原来发白的头发已渐渐泛青,眸子一反往常的板滞,转动如水。心脏跳动,“咚咚”有声。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由五十五岁开始,越活越倒退,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嫩。侧耳细听,大地上鸡犬之声相闻,他还稳坐在月映县的县府里,执掌惊堂之木。行在路上,路人指点相告:这就是华青天华青天,俺知道俺知道。他向路人频频点头,以示回敬。梦正到酣处,却有人来唤:“吃饭了吃饭了,日头晒着腚了。”他爬起来,稍一苏醒,就隐隐听到院墙外传来京剧的唱腔,仔细听那词儿,竟是……华县长,黑心肠,凶手送银钱,苦主挨大板;华县长,黑心肝,扒手送钱粮,苦主吊上梁……更让他纳闷的是,那唱腔就好像是自己的声音,难道是灵魂叛离自己的躯壳在唱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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