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老舅
08年春节,与往常相似,我在老家所呆的时间很短暂。腊月二十六到家,初四就出发回转开封。走的时候,母亲有点舍不得,一路送我们很远。不过看到二老尚还不错的身体,再加上兄弟姐妹无故,我倒没什么可忐忑的。
回来之后,还是一段长长的假期,除了串串门以及朋友相聚外,其余无事。直到开学伊始,神经才有所绷紧,读读书,备点课,然后就是接送孩子上下幼儿园。
正月二十二晚上,也就是开学第一天,突然接到了二哥的电话,告诉我老舅不行了。“咋回事?”我急切地问道。
“他自己一头栽到地上,当时人就不行了,我刚从姥姥家回来,人已经上山(安葬)了,俺大和俺娘还在那。”二哥对我说。
“俺老妗子怎么样了?”我又问道。
“老是在哭,也不吃饭”二哥说。
听完二哥的话,我的心里好像塞进了一块石头,而二哥向我传达的信息实在太少,后来,我告诉他要安抚父母的情绪,他们年龄大了,不能太伤心。
放下电话,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妻子,听完后,她非常惊诧。“初二去拜年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么,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她和我说。
又过了两天,我估计父母应该处理完了那边的事情,就又打了一次电话。这次是母亲接的,她向我详细描述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丧事处理的过程。“他是活活累死的”,这是母亲强调最多的一句话。
娘亲,舅亲,这是我所深有体会的。小时候,每到暑假,皆会到姥姥那里住上长长的一段时间。住在大山里的舅舅们非常穷,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孩子又非常多,吃饭就是个很大的负担,但他们从未表示过嫌弃。这样的经历使我多年之后有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即穷苦人的善良最值得信任。
母亲一共兄弟姐妹八个,其中三个舅舅四个姨,而老舅排最小。在我们老家,排行最小的人氏,在称呼上往往以“老”字开头,比如我在家排行最小,我的父母称呼我为老孩,我的姐姐称呼我为老弟,而我的侄子侄女则称呼我为老爹。在母亲这一系中,二姨走到最早,其次就是我的老姨,07年过世,而老舅则成了第三个。排行最小却走在前面,母亲及其兄弟姐妹的伤痛可想而知。我虽然与他们隔了一层辈份,而一旦直面人事的凋零,就如同刀锋般,被切割的疼痛没有丝毫的减轻。我记得曾读过一篇文章,里面把父辈比作坐在最前排的人,他们下车后,我们这一代毫无疑问被推至前排。想来,死,绝不是曾经,而是在当下如此近距离地逼视着我们。
我的三个舅舅与我们家关系一向亲切。还记得小的时候,老舅经常利用赶集空隙到家来坐坐,那时候,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相对较好,常常是母亲做一桌好饭菜款待他。吃完饭,兄弟几个便围着老舅,看他与父亲吃酒。前几年,大家的生活状况普遍好转,再加上他们都上了岁数,所以来家大次数就少了很多。而我一旦回了老家,肯定会去给他们拜年的,经常是这样,我到了某个舅舅家,吃饭的时候,另外的两个舅舅就会赶来,与我叙话。作为一个晚辈,受此礼遇,幸甚至哉。就在今年初二,我还与舅舅们说了一个下午的话,没想到二十天后,老舅与我们竟成永隔。
母亲与舅舅这一代人,经历过太多的苦痛。59年大灾荒,老舅才十几岁,正处于信阳事件的漩涡之中。他们吃过菜根、树皮、地皮等一应能吃到的杂物,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山里的田地又太少,再加上孩子多,哪有什么机会去学堂上学。虽然没读过书,但他们有一个坚韧的活法,那就是靠出苦力靠勤劳吃饭,而老舅就是千千万万个这样农民中的一个。他在年轻的时候给窑厂挑过泥巴,担过窑货,再后来,就一个人带着架子车与毛驴,送窑货去几百里地以外的地方贩卖。那一段时间,车上会另外装上棉被以及锅灶,吃睡皆在野外,连一块钱一晚的干店也不舍得去住。一去一回需要二十几天的时间,所挣的几十块钱回来后主要用于籴粮食。
老舅一共有五个孩子,三个女孩为大,两个男孩居后。在我们老家,女孩出门家庭负担尚轻,而男孩成家的负担却越来越重,年轻人只是其中的坐享其成者。有一些老年人,因为长期大负荷的挑与担,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使他们在年老的时候,往往脊背极度弯曲,我认识的几位乡邻即是如此,头部几乎着地,扭曲的背部线条中藏着无与伦比的体力劳动。我的老舅虽然没有驼背,但其肩上的负荷却一点都不少。他的一生曾经盖了四处房子,前四五年的时候,他们庄上的人为了孩子们能说上媳妇,纷纷搬离到离公路很近的位置,形势逼人,老舅在此之前为两个儿子准备的房子就此搁置。他也在公路旁买了两处地基,先是盖好了一处,为大儿子操办了婚事。后来又买了一处,最近刚刚建好,而内部还没有粉刷,最近几年,他的小儿子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大的心事,六十刚出头的他,头发已完全花白,而他盖了第四处房子的本意就是如此。然而,老舅却没有什么固定的经济收入,田地是指望不上的,因为太少;儿子也是指望不上的,因为他们在外打工所挣不多,即使有一点,也不会交给他。他只能依靠不停地出苦力来弥补经济缺口。听母亲说到,老舅去年依靠在山上凿石头、打板栗、烧木炭来维持一些收入。烧木炭需要砍树,他上大山砍树的时候曾经因过度疲劳而昏倒一次;而在树上打板栗的时候又摔过一次;至于被石头咯伤,则是常有的事情。而他的这般苦处,当然不会与晚辈说的,只有当他不在之后,这些最为苦涩的东西才渐渐浮现。
正月初六左右,老舅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很不舒服,先去乡卫生院检查,然后又到县医院就诊,然而皆没有什么结果。老舅坚持回家,不愿意住院观察,更不愿意去大城市问诊,他最怕花他所认为的无谓的钱。拗不过他的执意,家人只好陪着回去了。而就在去世当天,他还上山砍了一次树,为烧下一条碳窑做准备。
老舅走的很急,听到噗通的声响,在外屋的妗子就急忙跑到里屋来,两分钟不到,人就没了鼻息。“走的时候没有受罪,就是没享过福,哪怕一天都没有”,这是我在电话里对母亲所说的话。
像舅舅这般的农民,他们的生与死于世界而言,是如此的卑微。陶令节说过“亲戚或余悲”,而今天的世道已经大变,能够悲切的亲人已经不多。人一旦离去,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想法,他们所承受的苦楚,将很快被风一样的日子抹平。
而他们是最朴素的种子,落入大地后,或许能够真正的安睡与停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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