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的日头浑浑的，烤得人很难睁开眼。方哥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一眼望过去，排头那个女生的头发好像被电到了一样，黄色的波浪一滚接一滚。方哥皱了下眉，眼睛就定格在了花姐的头顶上，花姐瞥着脸，看都不看方哥一眼，惟有那头发在阳光底下显得很耀眼，微微的泛起一层枣红色的光亮来。

方哥的背后站着校长，校长的左边站着教导主任，教导主任的左边站着方哥的母亲。还有一个男人，蹲在校长的右边，脸色黑过那地上的黑土，只见他抽出了一支烟，看了看校长，又将烟塞回了上衣的口袋里，形象有些像吸过毒的麻雀。我认得他，那是花姐的父亲，我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姑且叫一声表姑父。

我猜到了花姐的结局，但我猜不到方哥的结局。我也知道，他们俩本身就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注定是被大海吞噬的命运，但我没想到方哥能做得这么绝，他居然以这样的方式逼着花姐退让，表姑父的到来正说明了一切。

方哥是在打花姐的脸，也是在打自己的脸，他说过花姐的头发很漂亮，花姐只笑。如今他又说花姐是这群“妖精”的领头羊，花姐还是笑。

但花姐一句话也没讲，她只是看着蹲在地上的表姑父，表姑父也正抬着头看她。她一下就哭了，但也只是抽泣了两声，抹了一把眼泪，向她的父亲说道：“你女儿不争气，让您跟着丢人了。你带我走吧，这书，我不念了。”

方哥的身子一哆嗦，却连个屁也没敢放。倒是方哥的母亲长舒了一口气，表姑父却摇了摇头。

和我预料的一样，花姐回了家，从那以后再没端起过书本。

我问过花姐：“你还想读书么？”

花姐点头，但马上又摇头，她告诉我：“这就是命，你扭不过命的。”

我看着花姐的背影，突然就回想起了那个时候，花姐背着我去医院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和女生有过那么近的距离。我记得，我那个时候是很喜欢花姐的。

我们村当年只有两个人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就是我和花姐。花姐本来是上不了学的，只因为表姑父看我上了学，就想把她安排在我的身边，从小就想定个娃娃亲。我父亲在那几年是村里的书记，家里当时的条件比村里其他人家要强上那么一小截，表姑父的这个要求当然也有“粘边”的意思，尽管在我父亲的眼里，那是件多么不靠谱的事。但我父亲只给了他一半的回复，那就是让花姐和我一起上学可以，但娃娃亲以后再说。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初中结束，花姐的学费都是由我父亲掏的腰包。

花姐漂亮，花姐聪明，花姐好学，花姐的成绩总是班里面的前三名。我与她的成绩总是相差那么一点儿，父亲就会数落我，说我没花姐有出息，我鼓着腮帮子，气得肚子也鼓鼓的。我总是跑到花姐家的门口质问花姐，问她为什么成绩比我好，花姐就低着头不说话，长长的头发遮着脸。

花姐在放学的时候会替我拿书包，会替我背水壶，也会把我因为天热脱下来的衣服挂在她的脖子上，我则是一身轻松的上学、放学。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初中的最后一天。

去市里上高中的第一天，花姐骑着自行车，我坐在车后座上问花姐：“花姐你今年十九了吧？”

花姐“嘿嘿”一笑道：“玉宝还记得姐姐的年纪啊？是啊，姐姐我十九了。”

我扑哧一笑道：“你肯定是咱班里年龄最大的人了。”我当时觉得是缘分让我和花姐分到了一个班，即便是即将出现在眼前的高中。

花姐又是“嘿嘿”一声道：“这样好啊，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我弟弟了。”

我也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对面就碰到了一台拖拉机拖拖拉拉的向村里面开，开拖拉机的司机探出头来，是李家的冬祥，二十刚出头，憨头憨脑的问花姐干吗去。花姐不回应，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迎面吹来的风把她的一头长发撩到了我的脸上，滑滑凉凉的。我大声的喊着花姐：“冬哥在叫你啊。”花姐说了句：“别理他，那人特讨厌。”我听后莫名其妙，一边用心去回忆冬祥的“讨厌”，一边用手拨弄着花姐的头发，花姐告诉我说：“玉宝，你知道么？姐姐的头发实际上是红色的。”

树影班驳，阳光一缕一缕的透过叶子穿梭在山路上，我没有刻意的去细细看花姐的头发，我只觉得花姐漂亮得像路边的花儿一样。

方哥夺取了花姐“老大”的位置，原因是方哥比花姐还要大一岁，而且是班主任早就已经指定了的班长。方哥本该读完了高中，但高一刚结束，一场大病耽误了他三年，于是就休学了三年。当时他品学兼优，回来之后也受到了老师们的青睐，就像乔丹退役了那么久，如今再站出来，还是一样会轰动。

当然我说的有些夸张，方哥还不是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校长就对他颇有微词，是因为在休学前，为了争取学生会秘书长一职，方哥凭实力挤掉了校长儿子认为非他莫属的位置。

不到一年的时间，方哥就以“老大哥”的身份再次挺进了学生会，而且还是学生会的主[xi]。高中的学生会也只是帮助学校管理一下宿舍而已，于是方哥就成了宿舍里的小头头。高二的生活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烦闷得很。起初方哥和花姐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突然有一天，花姐红着脸走到我面前，和我说：“玉宝，你觉得方仁那个人怎么样？”我点头道：“和他名字一样，不过我觉得他年龄大了些，还总帮我，我喜欢叫他哥。”花姐就腼腆的笑了。我不明所以，后来才听花姐宿舍的女同学和我讲了一件事，我才隐约的察觉到我自己的心思。

重点高中的宿舍条件很不错，男宿舍和女宿舍虽然是一栋楼，但相隔一个铁门。花姐的宿舍在三楼铁门的边上，可以说隔壁就是男生的宿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铁门的锁被偷偷的撬开了。当时是夏天，热得发慌，花姐只穿了个小背心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看书。门“咣”的一声响后，冲进来了一个男生，上来就扯花姐的背心，花姐先是被吓傻了，而后才想起大声的叫嚷，正赶上方哥巡视三楼的男生宿舍呢，远远的就听到了女生宿舍那边的叫喊，跑过来一看铁门被撬了，二话不说便冲了过来，把那大张旗鼓偷腥的男同学打个半死，可那个男同学被打了之后居然嘿嘿的笑，流着口水的笑。花姐哭，捂着胸口哭。方哥镇静得很，方寸得当，拖拽着把那个男同学拉出了花姐的宿舍，原来是因为家庭与自身的压力问题，那个男同学在学习成绩太差的情况下，精神失常了，这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怪事，可怪就怪在他失常后的这种举动，到底来源于哪里，我至今都不清楚。

后来花姐还告诉我，方哥在走出她宿舍的时候，回头和她说了一句：“我既然也看到了，那我一定会负责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方哥说了要负责任的话，更不会清楚他想要怎样去负责，我只知道花姐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花姐喜欢低头走路，后来她昂起了胸，我惊讶于她的胸是什么时候不要脸的鼓起来的，看着看着我会脸红，花姐不知道我的想法，还是和我挨得近近的，从不计较男女的那一层关系，我知道，她根本就没往我身上想。

可她的心思在方哥的身上，方哥对她的态度明显多了许多暧昧的因素，还把她弄进了学生会，花姐漂漂亮亮的做了秘书长。

每个月末，花姐都要在我的宿舍楼下使劲的喊我，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她的车后座上，沿着山路回家。每次出校门的那一刻，方哥总是等在那里，陪着我们一起走到上山的路口处。这一路无话，临别的时候，他会向花姐悄悄的说上一些肉麻的话，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就是：“你的头发很漂亮。”

从那时候开始，花姐在回家的路上就很少和我说话了，有时连车前的石头都看不见，我喊她，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说：“冬哥在和你打招呼，你看见没啊？”冬祥的拖拉机像是和我们约好了一样，每次回家都会碰到，冬祥还是那个憨头憨脑的样，把脑袋向我们车子的方向探了再探，笑呵呵的说：“真巧啊。”结果迎头总会碰上一鼻子灰，花姐连哼都不哼的说上一句：“讨厌。”

花姐偷偷的告诉我，她恋爱了。我说我知道，花姐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告诉她：“除了你觉得别人不知道以外，其余的人都知道了。”花姐居然一反常态的说：“那好，既然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了。”我诧异，以前的花姐不是这样的，难道恋爱真会让人迷失本性，我不太敢相信。

花姐戴上了一个发夹，两颗心被一支箭穿在了一起，是枣红色的，映在阳光下，我觉得连她的头发都被映衬成了枣红色。

我知道那是方哥送给她的，这在当时的校园里，并不显眼，但戴在花姐的头上，就很容易引起轰动了。花姐不为流言所动，依旧和方哥暗地里卿卿我我。我突然生出了怕的感觉，很怕很怕，但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只知道花姐与方哥在一起的时候，我很不开心。

我约了花姐，花姐花枝招展的迎面而来，身后远远的跟着方哥。我的心瞬间冰得透透的，恍惚间我听到花姐问我：“玉宝，你叫我出来干吗？”我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远处的方哥，听她这么一问，我才缓过神来，我说：“想请你……你们喝咖啡。”

花姐家始终没有脱贫，这我是很了解的。她还有个弟弟，大我一岁，听说就要结婚了。但我没想到曾生活在困苦条件下的花姐，居然可以泰然自若的坐在咖啡厅中，动作贤淑优雅，活脱脱的一张城市面孔。我在惊讶于她变化的同时，也很难过，是因为她的手不经意的总会放在那个姓方的小子的手上；我也很灰心，是因为她身边最好的朋友也只是她的朋友，或者只是她的弟弟而已。

那天我喝了太多的酒，醉到我不醒人世，隐约间我觉得有个瘦弱的身体在背着我向前跑，我知道那是花姐，第一次除了她的头发，我仿佛是无奈，而心中却无耻的触碰到了她的身体，甚至希望流氓似的脱掉衣服来接触。可我立即意识到，即便是赤luo相对，我们之间还是隔着太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看不清。

“真他妈王八蛋。”我心中暗骂着。

在医院中醒来的那一刻，花姐哭锝像个泪人一样坐在我的病床前，洗了胃的我却觉得心很疼，我问花姐：“你哭啥，你还能心疼我？”

花姐哭着说：“你是我弟弟，我不心疼你心疼谁啊？”

我也想哭，可我没哭，我叹了口气，攥住了花姐的手，我说：“花姐，那我就一辈子做你的弟弟，亲弟弟。”

花姐破涕为笑，点头说：“你一直都是我亲弟弟，没变过……”

我终于哭出了声，那是怎样的一种心酸啊，事隔多年我回想起来，还是有针刺一样的痛感。我想，这应该就是我的初恋吧。

我被学校警告一次，高中生饮酒本来就是不被允许的，何况我可以饮到不醒人世，甚至还去医院洗了胃。花姐安慰我，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尽管和她说，别一个人闷到去喝酒的地步。我说没事，真的没事了。

过了不久，学校中出现了第一个染头发的人，黄色的波浪卷，一滚一滚的。紧接着就出现了两个，三个，更多个……

花姐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就问方哥：“如果我也染了头发，你说会不会更漂亮？”

方哥摸了一把花姐的头发，又使劲的用鼻子嗅了嗅：“肯定好看，不染都已经这么好看了，染了绝对更好看。”

花姐说：“那我也去染。”

方哥的眉头皱了皱，可还是点了点头。

花姐找到了我，说她要去染头发，问我染什么颜色的好。我和她开玩笑似的说：“你头发不是红色的么？为什么还要染啊？是要染得更红么？”

花姐听了一笑，什么也没说，雀跃着跑掉了。

就是因为这一次染发，方哥与花姐第一次吵了起来。

原来方哥很讨厌女学生们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他正准备找个机会把这个事件作为违纪行为在学校的会议上提出并处理。谁想到花姐的头发也有了颜色，这简直就是在扇他的嘴巴。

花姐的头发外表上看着还是黑色，只是在阳光下便可以看出，那闪着枣红色的光亮。

方哥终于被叫进了校长的办公室，校长与他是“老朋友”了，自然不会客气。可谁会想到他会当着方哥的面打电话给了方哥的母亲，电话中他只讲了两个字：“早恋。”

我始终不明白“早恋”这个词语的界限，也就是说是它的界定范围。同样是二十岁，大学里可以风风火火的自由恋爱，甚至有美国派一样的疯狂，有琼姚阿姨一样的缠绵，为什么二十岁的高中生恋爱就会被称为是“早恋”，直到方哥的母亲来了之后，我才知道何为“早”。

原来方哥的家境非常好，方哥的父母早就为方哥铺好了出国的路，只等高中一毕业，哥伦比亚大学的校长就会站在门口迎接他。可偏偏他病了三年，回来的时候又从高一开始重读，就相当于耽误了四年。面对着二十三岁的年龄，父母绝对不会再让他浪费时间了。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早”字，是因为在自己光明无限的前途面前，一切还言之尚早。

方哥在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找到了花姐，和花姐没完没了的说着情话。花姐哭，哭的像是落了枝的樱桃。最后方哥提出，要脱了鞋子，脱了裤子和花姐上床干那事，花姐听后就傻了，半晌，才像受了惊吓一般的逃走了。

方哥最后一次找到花姐，只跟花姐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花姐的心就凉了，再也不想什么学习与生活了，她甚至觉得被他恨也是件好事，至少他不必因为她而背负那些根本就不是责任的责任了，然而她不明白，校长的咄咄相逼以及母亲给予的压力，何以会让方哥说出“恨”这个字眼。

于是就有了开篇的一幕，方哥铁了心似的快刀斩乱麻，就是想借此表明态度，他与花姐从此没有任何关系。可没想到花姐退了学。

又过了不久，花姐的弟弟结了婚，我才得知，表姑父为给儿子凑钱办婚礼，借了一屁股的债，他去学校也正是为花姐办退学的，碰巧遇到了这件事。

后来方哥去了国外，我也考上了大学。在回家的时候，我还是要经过那条山路，奇怪的是我再也没碰到过冬祥的拖拉机了。我去问花姐，最近姐夫在干吗？为啥看不见他开拖拉机进城了？花姐和我说：“当年他打听好了我们回家的日子，于是就在当天开着拖拉机经过，好像是偶遇似的，其实我心里早明白。”我哑然失笑，看不出冬祥还有这样的心计与耐性，不过他倒是一往情深，否则花姐也不会嫁给他了。

我和花姐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当年上学的事，我问花姐：“当年你真染了头发？”花姐一笑，笑得有些无奈，她问我：“你说呢？”接着又是一叹道：“那还真是我的初恋呢，可我如今也不错，至少很幸福。”她站起身，迎向阳光，张开臂膀，像要拥抱天空一样。我在她的身后怔怔的看着她，她的头发早已不再飘扬，齐根的短发倒显的很倔强，只是那发梢处的黑色似乎淡了太多，我不经意的抬眼望去，却见一抹枣红偷偷的溜进了我的眼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