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空气清凉、天色欲滴的上午,青些在奶奶家里等着吃糖包子,忽见堂姐紫漫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紫漫手里捧着一把炸金蝉,吃得津津有味。
哪儿来的蝉?青些看得有些眼馋,便问。
树林子里捉的,我带你去找找吧。
早点回来。眼看两个孙女并肩走出院门,杨老太太叮嘱了一句,便去抱柴火烧锅。待到下午,还不见人回来,她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杨老太太的两个儿媳,敏娥和千水,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互相仇视,暗中较劲,表面上却彼此礼让,客客气气,只是又都不善于掩藏感情,常不自觉地就流露出来对对方的厌恶。紫漫早熟,心眼通透,看透了母亲和婶婶之间的关系,便在每次母亲吃了亏后,把气撒在小一岁的堂妹青些身上。早些年,千水对嫂子的虚伪恶劣还不甚晓得,曾放心地将女儿交给细腻可人的紫漫。紫漫早已将青些的性情摸透,能成功地操纵她的思路,摆布她的情绪,还令其不觉自己受了愚弄。
此时紫漫领着青些来到村西的小树林。蝉鸣刺耳,紫漫停住,指着一棵槐树,你看那不是?
青些见树干上果然爬着一只黑色老蝉,走过去,紫漫却猛地把她一推,青些掉进了旁边一个深窖里。葵花村家家户户种红薯,挖有地窖存储,此是初秋,红薯还在地里长着,鲜少有人会到这里来。紫漫把青些推进去,就用玉米秸和干草盖上洞口,拍拍手离开了。
紫漫家吃晚饭的时候,街上传来千水唤女儿的声音。青些,青些,你野哪儿去了。
死了吧,敏娥端着碗,幸灾乐祸地说。
两天以后,一个女孩在树林里听到青些的呻吟,费了好大劲儿把她拉出来。青些声音嘶哑,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
青些回到家里,大口吃着奶奶送来的糖包子,对母亲的再三追问不置一词。她知道是堂姐存心加害她,也没打算报复。紫漫却不肯放过青些,她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害人的路。
从各种条件看,紫漫胜过青些很多。她长相漂亮,身材好,像敏娥一样曼妙,心眼灵活,嘴巴甜,极讨大人欢心。可青些就差远了,虽然也面貌端正,但总显得木讷,带着明显的傻乎乎的神气,引人发笑。紫漫也不知道她对青些的怨气来自哪里,但她清楚并非由于母亲和婶婶之间和矛盾。随着年岁渐长,紫漫智力发育得愈加纯熟,外表也日益迷人,她又学会了打扮,颇得人缘。紫漫越来越看青些不顺眼,便在小伙伴中散布她的坏话,说她又馋又懒,常偷吃奶奶的白糖,还经常几天不洗衣脚。这前一个谎言让青些背上了小偷的名声,大家都在暗中这样称呼她。十几年以后,邻村一个相中了青些的小伙子托人来打听媒,就是因为隐约听说女方幼时品行不端而放弃了她。总之青些被孤立起来了,玩得好好的一群孩子一看到她过来,便哄闹着换一个地方继续玩,仿佛她会带来不祥似的。紫漫暗中得意,可看起来青些并没有因此沮丧,依旧自得自乐。不知什么时候,她和孙玻好上了。孙玻就是那个把青些从红薯窖里拉出来的女孩,那时她们已做了朋友,据说孙玻是为了找青些才去了秋日人迹罕至的小树林,果然让她在那里找到了落难的失踪好友。她们都有些木讷,却生猛有力,爬树下水,不顾其他小伙伴异样的眼神,两个人玩独不亦乐乎。紫漫第一次意识到孙玻的存在,就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深秋,大人们都在地里忙活,孩子们也跟着下地,聚在一起,分工烤红薯,有的负责捡柴火,有的负责烤,紫漫自然是在坑前守着了。青些是她那一组拾柴的。
杨青些,这里面只有你一个红薯啊。紫漫大声说。
嗯,我知道,我只要一个小的。青些闷头闷脑地说。
这里面没有小的。紫漫笑着说,我给你一半吧。你抓紧拾柴火啊。
没过一会儿,孙玻也来了。孙玻打小在姑姑家长大,刚回来自家住不久,跟同龄人都很生疏,从不跟小伙伴一起玩,她叫走了青些,青些高兴地把手里的柴火撒了一地。看着她们的背影,紫漫想到孙玻是怎样凭着一种感觉在小树林里挨个红薯窖地唤,终于找到了青些。她的伙伴虽多,但她相信没有一个像孙玻这样铁杆。紫漫从此恨孙玻。
我说的故事其实就是紫漫残害孙玻的故事。孙玻的眼睛尖,总是看到被紫漫认为是“不该看到的东西”,她是第一个发现紫漫眉间长痔的人。紫漫爱对那些龙钟老人的背做鬼脸,面前却对他们礼貌得不得了,是村里难得尊敬长辈的好孩子,有一次她做鬼脸时发现孙玻直直地看着她,黑眼睛里神色有些呆滞,目光却是犀利的,毫不避忌。还有,不管紫漫做得多么隐蔽,孙玻总能发现她是到哪里采集染指甲的花。每次玩捉迷藏,旁观者孙玻都能正确地为百寻无觅的小伙传闻们指出紫漫的藏身地。紫漫认定了那是一双妖异的眼睛,她总想弄瞎它。她试了很多方法,用沙子迷,用水洒,孙玻的眼睛依旧明亮坦然。
紫漫问村里一位神秘的寡居婆婆: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睡着了又睁着眼睛?
婆婆慈祥地笑着,似乎看穿了紫漫的心事。紫漫心中紧张,手心里粘满了汗,却仍仰着脸,装出镇定的模样。后来,她竟也笑了出来,毫不隐瞒自己的不良目的。她有一种奇怪的笃信,婆婆一定会帮助她的。
别人没有办法,我却有。婆婆说。她给了紫漫一包药粉,你洒到水里给她喝下,她就睡着了,睁着眼。
机会很快就来了,孙玻去给杨老太太还家什,杨老太太出去扫叶子,留紫漫看家。紫漫有些喜出望外,拉住孙玻的手,进来喝碗水再走。她熟练地将药粉洒到碗里,倒上开水。她防万一,她只用了一半的药粉。表面上,紫漫还是青些的热情漂亮的姐姐呀。孙玻头脑迷糊地喝干那碗开水,就一头倒在了地上。
看到她果然圆睁着眼睛,紫漫迅速地找到位奶奶的针线笸箩,拿出一根针,朝孙玻眼睛里刺去。
紫漫,奶奶在家吗?差一点儿就要扎到那透明黑亮的眼球里了,突然响起青些的声音。紫漫只好收起针,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咦,孙玻怎么在这儿?青些好奇地走了过来。躺在地上的孙玻眼珠子转了几转,清醒过来。后来,长大了的姑娘们回忆起童年,这是一桩迷案,孙玻已记不得自己是为何来到青些奶奶家,又糊里糊涂睡着的了。但是紫漫从此意识到孙玻是受于种力量保护的,它激起了她邪恶的天性,下定决心要和孙玻较量到底。
孙玻去杨老太太家找青些,青些不在,紫漫热情地留她玩。
孙玻像要甩掉什么似的摇着头,“不,我回家了。”
“我知道青些去哪里了——她肯定是到屋后写字去了。”紫漫忽然说,拉住孙玻的手,“走,我们去找她。”
杨老太太的堂屋背对着菜地,没有院墙,经常有孩子拿坷垃在红砖上写着玩。写的多是一些最早学会的、最下流直露并不堪入耳的话。
紫漫在纷乱的语句中一眼就看到了孙玻的名字,指给她看。
“孙玻是个大笨蛋。”
“孙玻早死。”
“这是青些写的,我亲眼看见的。”紫漫信誓旦旦地说,她用这一招拆散了不知多少情投意合的小玩伴。
孙玻却摇摇头:“这不是青些写的,我认得她的字。”
她眼睛清明,没有丝毫辨识力受干扰的迹象。
紫漫有点儿失望地回到奶奶家,在柜子顶上见到几本青些放下的薄画册,便哧哧几下撕碎丢在地上,心里充满快感。又用脚踩了几下。她的脚刚从碎片上移开,青些便一头扎进屋里。
“咦,这是什么?”她从面目全非的碎片中辨到了熟悉的色彩和图像,“是我的画册!”
“刚才孙玻来玩,我拿画册给她看,她说不好看,就给撕了。”紫漫若无其事地说,眼神随意,没露出一点儿破绽。
青些气得鼓起眼睛,把脚一跺,扭头走了出去。
她是去找孙玻理论。
“孙玻,你出来!”青些在孙家小院门外,双手叉腰,吼道。
孙玻多病的母亲抱着她襁褓中的弟弟在石榴树下玩,看到她,韶秀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热情地招呼:“青些,你来找玻玻玩吗?进来吧。”
青些不进去,就在那儿站着。她不心疼画册,但她要弄明白孙玻为什么要毁坏她的东西。
孙玻正在堂屋里对着镜子梳头呢,听到青些的声音,便走了出来。
“怎么了?”
青些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并质问。
“我没见过你的画册,更不会撕它们。”孙玻拉住青些的手,“青些,你没亲眼看见,就不能随便听别人乱说。”
青些相信了她。
两个好朋友又亲密无间了。紫漫费尽心机地害孙玻,当然不是一无所获。有几次,孙玻被诬赖偷吃人家狗肉,打死人家的狗,这样洗脱不清的罪名比让孙玻遭受肉体的痛苦更令紫漫快意。再过几年,姑娘们都长大了。青些和孙玻也多了几个心眼。与此同时,紫漫对青些的恶意也明目张胆起来,有时甚至不加掩饰地公然欺侮。
“我有点儿怕那个女人,她太精明了。”青些说,“我心里想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去。”因为紫漫的过于妖娆和修饰,很早就挺起了胸脯,她们都暗中管她叫“女人”。
“由她猜测去好了,”孙玻满不在乎地说,“懂别人的心思就那么好么?”
偏偏是这样对什么人都没有防备的孙玻,让紫漫感到难以把握,不可捉摸。她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是多么害怕孙玻,那个她一心想置于死地的女孩。
一天,一个消息轰动了全村:杨连喜在山上打柴时,遇到了狼。
不是吧?洞冻山上历来没有虎狼豺豹之类的凶兽,即使有,也不会加害于人。
杨连喜撩开袖子,几道深深的血痕赫然印在胳膊上,全村人都围着看,杨连喜说,我当时似乎是得了天助,浑身满是力气,猛地一下我就把它挡开,它走后啊,我出了一身的汗。
要不是胳膊上有抓痕,他还以为是做梦呢。
回家让你老娘给你抹点儿药就好了。有人说,这儿要说一句,杨连喜的娘就是那个给紫漫药粉的神道婆。
虎狼性凶残,未必对人有恶意。但孩子们自幼听到的故事里,虎狼食人。
晚间,入睡晚的人就会听见山上有嗥叫声声传来。
紫漫的老爹杨剔尘也在山上遇到了狼。这天傍晚他挑着一担柴飞一样跑回家,对老婆说:“差点儿回不来了!我撞上狼的老窝啦。”
敏娥白了他一眼:“净胡说!”
“我真的看到了,有好几个狼崽子呢,像狗似的,就在莲叶石旁那棵大松树底下,有一个洞……”
紫漫出奇地胆大,丝毫不害怕可能出现的危险,趁着静夜月明,赤脚上山。她来到父亲说的地方,果然见松树底下那个洞里,一窝三只小狼崽子下卧在一起酣睡呢,而母狼徘徊在高处山崖上,似在寻觅食物,又似在排遣忧伤。
紫漫摘了些叶子撒到小狼崽子身上,像棉被一样将它们密密覆盖住。然后就平静地下山,回家,躺在被窝里。她回到睡眠里,就像平时走出一个梦境回到清醒的现实里。
第二天一早,孙玻自动送上门来了。紫漫轻易地将她骗上了山。
这几天,村里都没有人敢单独上山。都是五个八个地结成一伙,砍足柴便下来,不多逗留。紫漫把孙玻带到松树底下,狼崽子们还在树叶下面睡着呢。紫漫心中窃喜,猛地把孙玻推了下去,拔腿溜走了。
孙玻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洞里爬出来,听到叫唤声,好奇地拨开树叶,才发现那竟是狼。三只狼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她吓得不敢动弹。后来不知怎么竟睡着了,睡眠里嗥叫声声,从高处传来,摄人心魄。她醒来时,日已夕暮,旁边一匹母狼,披着傍晚冷冷的晶莹的露珠,眼光哀伤地看着她,似有所乞求。孙玻看到它的一条腿已擦破了,正流着血。而洞里那几只小狼也哀痛欲绝地叫着。
孙玻读懂了狼的心事。
月亮升起来了,葵花村在外吃晚饭的村民发现孙玻抱着一窝东西从山上下来。
“玻儿,你跑哪里去了,一天不归家?你妈妈找你急疯了,”千水端着碗说,“我家青些也不知你在哪儿。”
孙玻点点头,没有说话。
“咦,你抱的是什么?”更多村民注意到她怀里的东西,纷纷凑上来。
“是狼。它们的妈妈受伤了,不能再捕食养活它们。”孙玻认真地说,“我答应了狼妈妈,要把它的孩子们养大。”
孙玻从山上带回三只狼崽子的消息传遍了葵花村。紫漫气得咬牙切齿。怎么又让她躲了过去呢?怎么天地万物都好像在此冥冥之中保护着这个女孩?
然而狼的本性是与安宁的山村生活格格不入的。没几天,孙玻的妈妈就劝说女儿,将小狼交给一位专门饲养野生猛兽的老猎人。那一天,青些也跟着去了,老猎人在附近有个围场,他从山上抓来兔子和山鸡、小鹿等训练小狼捕捉。
之后,孙玻带青些上山报告狼妈妈这个消息。狼妈妈信任地望着她们。回村后,两个女孩宣布,母狼不会再伤害村里人了。果真,白天,母狼躲在高处的山洞里休息,晚上出来寻食,遇到晚归的村民,远远避开。村民们都喜欢上了这只狼,孙玻和青些还时常带些骨头送到母狼洞口。
她们和狼做了朋友。
紫漫又嫉又恨。
在母亲的再三讯问下,孙玻终于回忆起紫漫骗她上山的过程。
“那个女孩子,看着就是心眼不正的,跟青些不是一样的人。玻玻,你以后防备着她点儿。”
孙玻终于也学会了提防紫漫,可是很奇怪,当她意识到紫漫之恶,她便似乎失去了可与之抗衡的力量,接下来几次,紫漫喂孙玻喝烟灰水,放狗咬她,都一一得手了。
孙玻终于有了对险恶人心的惧怕。
而这时,紫漫也感受到了形势的逆转,欲乘胜追击,正酝酿着一个迫害孙玻的更大的阴谋。
一天清晨,孙玻在河边给弟弟洗裤子,看到紫漫来挑水。她穿着家做的粉红色绸衣裳,黑发散披,发上别着一枚好看的亮晶晶的发夹。女孩在清晨的薄雾中亭亭玉立。
紫漫十八岁了吧?
而孙玻也十七岁了。
紫漫挑起水走上大路,看到孙玻还在那儿正背对着她奋力地拿一把小刷子刷裤子,刚下了几天雨,河水涨满,那一瞬间,她脑中涌现出一个念头,她要放下挑担,悄悄地跑过去,把孙玻推到河里。
是,孙玻不会水,又反应迟钝,她一定能做得顺利。
然而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闪即过,紫漫停了一下,就挑着水脚步轻快地回家了。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失去了迫害孙玻的兴致。但她感觉到,她是永远地不会再伤害那个女孩了。对于孙玻,她没有丝毫愧疚,她在渐渐淡忘自己那些恶行。
是什么让她在悄然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或许是因为她接受了邻村一个小伙子的聘礼,几个月后就要出嫁?
她看着自己晨光中的倩影,一种自我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她向家里走着,感觉自己正在远离什么东西。
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清晨,杨剔尘家贴红撒麦(葵花村风俗,即在院中撒麦子,意为新嫁娘一生粮食丰收),紫漫穿着早就裁剪好的嫁衣,蒙上盖头,端正地坐在正屋床角,等候花轿来迎。
葵花村风俗,女儿出嫁,要由她的妹妹帮忙打扫房间。紫漫想起往事,这才约略有些羞愧,正担心倔妮子青些不肯呢,青些穿一件崭新的绿袄,提一把新扫帚来了。她认真地扫去屋里的蛛网和灰尘,把背留给堂姐,丝毫不担心堂姐的暗算。看着她勤恳的、劳碌的背影,紫漫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青些打扫干净房间,迎亲的队伍刚好到,她扶着紫漫上轿,目送着轿子出了村,才直奔好友孙玻家。
孙玻病了一场,郎中也查不出病因,只是孙玻气虚体弱,无力下床走动。
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冬天,这期间青些每日都来陪伴,和孙玻妈妈聊天,给孙玻的弟弟孙珀讲故事。
春天来了。这个清晨,孙玻睁开眼睛,忽然感到身上又充满了力气,她在青些的搀扶下下了床,走出院子。
杨柳爆青,燕子呢喃,花朵芬芳,真美啊。又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了。
两个茁壮的姑娘手握在一起,对着满山春色笑了起来。(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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