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碧海谣qsashan

发表于-2010年03月26日 晚上8:04评论-4条

船行三日平州登陆,又经两日车马劳顿方至丰都。熙攘繁华的丰都城,每日往来无数商旅过客,宝马香车已是平常景象。这日,一辆豪华马车悄然驶入朱门大街如水似龙的车马群间,一个年轻仆役暂充车夫,有些不熟练地赶马驾车。车内,便是那举国闻名的海商杨璕。

杨家二公子,就在这个迟日阳暖的中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马车在朱门大街西段一座高大的府第前停下。

仆役一边跳下车,一边欢快地叫道:“到了,少爷,是这儿吧。”说着就伸手掀开车帘,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在他的扶持下轻快地下了马车,举目望向牌匾,杨府已在目前。

他微微叹了一下,离家五年,一切依旧,只是人儿,也该长大,有所变化了吧?

原来他此番回乡,不仅是要为父亲庆祝六十大寿,更有一个私人目的:带走他心爱的姑娘。

须知杨家是丰都有名的富室。杨老爷白手起家,闯荡商海,拥有匹敌国库的财富,创造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商界神话,是丰都人人景仰敬佩的人物。然而他有一癖习:偏爱美貌少女。这些年他凭借手中资财,娶妻无数。虽然近年来他已逐渐退出商海,但杨府后院中的女人却日益增多。随着年岁渐长,杨老爷身体衰微,早已没了云雨之欲,却仍喜欢购买美貌女子,以供目娱。

如此众多的妻妾自然为他生育了无数儿女。也许是应了他喜爱女儿之愿,杨老爷有十二女,却只得三个儿子,小儿幼时得病去世,便只余两子。长子杨沐自加冠即随父经商,早已独当一面,继杨老爷成为大贾。次子嘛,就是这杨璕公子,拥有一支海上商队,和外国做生意,名声已超过了父亲,成了南海的传奇。

而他的诸多女儿,更是个个美丽。在这些女儿中,他尤宠杨栖。

杨栖是杨家的明珠,是整个杨府后院中最夺目的光采。她不仅容貌殊艳,也像所有名门千金一样擅长才艺,琴歌书画无一不通。虽然她很少离开杨府,每日只在后院园中弄琴吟歌,蘸笔作画,但她的芳名早已响彻丰都,乃至传遍京郊,上达天听。

杨老爷爱极了杨栖,不仅重金聘请名家教她才艺,还把最好的服饰宝玩搜罗给她。甚至因了杨栖,他无心顾及他人,以至很长时间杨府都没有再增进新的女子。

杨栖今年已十八岁,身为女儿,她自然不可能终生为父所养。虽然现在还没有人过多思虑她的将来,杨璕却有些焦急了。

杨栖和杨璕是同父异母,是杨老爷众多子女中的两个。在这样的家庭里,手足之间是很少有亲情可言的。但他们却不同。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早已暗中结下了不为世人所理解的情缘。是的,杨璕俊勇潇洒,年少有为,自幼眼光独到而又行事利落——和杨栖青梅竹马。他如今已二十二岁,向来怀有大志,不愿白白继承父亲产业,于是十七岁离家,独自闯荡,和杨栖约好,待拼得一番事业,定要回来接她。到时候二人离开丰都,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反正也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世,正好做对神仙眷侣。

这五年他凭借自己超常的商业眼光和手腕,不仅积累了大笔财富,而且在一次生意中巧结高人,继下其在南海岛屿一处。杨璕将它命名为“栖仙岛”,其上修建豪华宫室,遍植奇花异草,罗列珍奇古玩,竟比王家宫苑更加奢华美观,宛如仙地。他一直想着把杨栖接到岛上,二人共享富贵荣华,同尽世外之欢。

如今,他回来了。

栖……也由明丽幼女,长成倾国红颜了吧?妹妹,我已兑现我的承诺把最好的东西为你握到手,你也日夜盼着这一天么?我们的幸福……就要到来。

杨府的后院,竟是个阆院仙宫。但见廊庑相连,房屋别致精巧,又有藤萝绿树相互掩映,各色繁花开放成簇,小桥精致,假山秀立,丽池水波荡漾,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在这初春灿灿阳光的洒照下都显得明亮夺目。

这合该就是个女儿们居住的地方。乍一站在院门就隐约地闻到巧若银铃的笑声,轻柔的春风送来花香,好不令人沉醉。二公子远行归来,杨老爷大喜,排下宴席给儿子接风,传各房的夫人小姐同庆。虽然杨栖托病未至,大家仍旧高兴地说笑叙旧,杨璕命仆人阿惭拿出礼物,包袱一解开,众女眷纷纷惊呼。饶是生在富贵乡里,她们也没见过这般宝贝:大如海碗的贝壳、雕得栩栩如生的金鲤、光芒闪烁的星形夜明珠……三小姐杨脆玉捧起一支鲜红的柳珊瑚,惊诧得合不拢嘴,赞不绝口。杨璕笑道:“三妹喜欢,就拿去装点房间吧。”“这般珍物,二哥花费不菲吧?”杨脆玉有些过意不去。

“这个么,是他在海底拾的。” 杨璕折扇一点,侍立一旁的阿惭羞涩地笑了笑。

“别看他笨头笨脑的,可通晓各条水路,我海上生意可离不开他呢。” 杨璕又说。

杨脆玉受宠若惊地收下了,余人各有礼物,均很高兴,其间言语,不消多记。

宴后,杨老爷请杨璕书房说话,阿惭奉命先去看望杨栖。

绣楼香闺,陈设精致,异香扑鼻,阿惭在门口举足莫定。直到杨栖发现了他,说声“进来吧”,他才敢入。杨栖在几案旁坐着,问了杨璕的好,又道:“给我讲讲海上的事儿吧。”

“哎。”阿惭站在一旁,殷殷地说了开来,原本拘谨的少年一提起风波海浪,立即心神振奋,后来见杨栖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声音渐低,讷讷不知所措。恰杨璕来了,将他赶了出去。

四月初五,杨老爷大寿。一早,杨府门前便有无数华车高马拥来,都是丰都及周围各城的有名富商,他们鲜衣美服,无不带随从若干,贺礼珍贵。

杨璕从容地应对着一切。大宴已启,这个俊逸又能干的儿子为杨老爷争得不少荣光,杨老爷酣饮一杯,兴到极至,大声吩咐杨璕:“把你四妹叫来,让她在客人们面前弹筝献歌!”

有久慕杨家小姐之名的客人,大声叫好。

杨璕怔了一下,那个美得出尘的娇柔女子恍在目前,终于点了点头。

走出厅堂,见侍从阿惭还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被往来家丁淹没,看到他,便立刻迎上来。杨璕嫌他碍事,便嘱咐道:“你可去后院玩耍,只记住别冲撞了诸位夫人小姐。”

“是的,少爷。”阿惭忙应道,目送他离开后,自己才慢慢走动。

花香蝶舞,较之喧哗的前厅,后院是相对宁静的的。任凭各路客商在前院喝酒欢闹,杨府女眷们却如往常一样三五成群地聚在小亭子里品茶谈笑。阿惭刻意避开,沿着一条廊子走过,一转弯又到了一处风景别致的地方,不闻了人语,他心里稍稍放松了,脚步也缓慢下来。这里看来是人迹罕至之处,密密的草,几丛花盛开着,大花朵繁茂得不住抖落,一个破旧的小亭子孤立着。右边是一道高墙,是院墙了么?贴墙并植着两棵垂柳,微风一吹,柳条摆开,竟露出一个月亮门来。

阿惭穿过柳树走进去,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一片柳林。

灿灿春光,柔柔微风,使得新绿的柳叶像翻卷的细浪,一派清新而又宁静。阿惭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女子半坐在地上。背贴柳树,安详地睡着。

她的脸,是苍白的,近乎透明,偏偏又生了一头黑发。她穿着一件湛蓝的长衫,上面有大朵的白花,好像是天空中的云朵,好像是大海中白色的帆船。

柳枝依依地拂过她的面庞,她静静地合着目,阿惭看得心中一动。

似乎是有了某种感应,那女子霍然睁开眼睛,和他凝望的目光对上。阿惭蓦地醒悟过来,歉意地笑着,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满脸尴尬,可又忍不住盯着她睢。

杨欠微微地笑了,和煦地望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麻衣少年,看他毫无心机的眸子里坦然的笑意,带着善意的温暖。

“你、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阿惭忽然问,语声甚是关切,像询问久别的故人。

“你是谁?”杨欠一翻眼睛,无声无息间已移至他身前。

“我……叫阿惭。是跟二少爷回来的。”

“噢。”杨欠应着,已明白了他的身份,“我是杨欠。”

“是二小姐么?”阿惭忙拱手问安。原来他是杨府千金,突然之间,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连眼前这人,也觉得遥远了不少。

这是杨欠第一次见到阿惭,还是一个稚嫩羞涩的少年仆役;阿惭第一次见到杨欠,一个寂寞的深闺小姐。

杨璕因为要和杨栖相伴玩耍,便支开阿惭,由他在府里四处闲逛,倒正遂了他意,日日去柳林同杨欠聊天说话。这一日,杨璕命阿惭备好车马,要同杨栖到郊外赏春。

杨栖穿着轻柔的白色春装,不施粉黛,是如此绝丽出尘。看着杨璕呵护下她娇羞的浅笑,阿惭也不禁舒心笑了。少爷啊,也只有俊勇潇洒如你,才能给这样的人儿幸福吧?目送车子远去,他才慢慢回府,信步踱到柳林。

“你来了。”刚一露头,便听到招呼的声音,还是那个地方,面色苍白的杨欠半倚着柳树,穿着那件像天空又能像海洋的衣服,冲他微微笑着。

“二小姐。”阿惭走过去,在她面前站着,“您很喜欢这里吗?”

“是啊。”杨欠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这少年给她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像是阴凉的山间寂寞流淌的小溪,终于遇到阳光,一直暖到心里。

她垂下眼,又说:“再者,我也没有别处可去。”

“春光正好,小姐该去踏青的。”

虽然只是一个年轻的仆役,阿惭毕竟是经历过海上风霜的人。他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他看得出她幽静的眼睛背后的力量,是常年闷在这美丽却缺乏生机的院中才让她如此苍白病弱的吧?

这样的女子,是会在风浪的洗礼中变得强健坚韧的。

是的,他能够欣赏她。她有着清秀利落的五官,若是再添上几分沧桑,会更显美丽。

杨欠却没有再说话。她有些累了,微合着目,黑发半掩住脸颊,那么沉静。

看着她单薄的身子,阿惭忽然有了勇气,解下套在外面的上衣,轻轻为她盖上,离开了。

杨欠已入睡了。她常常在柳林里一坐就是一天,不知不觉地睡着,那些日夜不休的想念幻化成梦境,在睡眠时分清晰地抵达脑海。

她时常想起那些已经离开了杨家的人。

母亲……记忆里已模糊了面容的女子,是父亲偶然的一个消遣,却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在繁华和喧吵中呼吸孤独。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拒绝了和其他人一样在这种生活中沉沦,而选择彻底决绝地离开。只留下一个瘦弱的女孩,她是笃信她的女儿能茁壮成长么?

杨散。杨家长女,她们的大姐,一个有些疯癫的女子,被父亲许配给当朝宰相之子,在婚礼前夕剪断满头秀发,离家出走,自此不知所踪。

杨骆紫。最沉默温顺的七妹,代替杨散嫁入相府,却在洞房之时吞下毒药,致使喉咙生哑,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

这些曾和杨欠息息相关的女子,都在生命某一个时刻选择用自虐的方式来报复这残酷而又令她们无能为力的命运和人世。

这么些年,这些事情不为外人所知。

而在家人眼中。它们也不过是平常生活中的一幕意外。他们转瞬即忘。

只有杨欠洞察着一切。

只有她的眼睛看透了她们的内心和灵魂。

她们常常出现在她的睡眠里,像无声的诱惑,仿佛要将她带到她们的世界里。

但她不要那样的人生。

那只是一时之勇而已——她不要将自己毁灭,她潜意识里还期盼着什么。

可是,她又一次看到杨骆紫的眼睛,站在黑色的梦里,那样浓郁的忧愁山一样朝她压来,紧紧抿起的嘴唇像一柄红色弯刀。

不要……杨欠双手胡乱地挥动,似乎是想将那个沉默的女子赶走,恍然间她抓住一只手,细腻凉润,却镇定有力。

杨欠睁开眼睛,已是黄昏,暮色浮动,一个年轻女子握住她的手沉稳地站在那儿。白色劲装,黑色长发四散飞扬,俊秀的眉眼英气逼人,腰间系着一柄剑。

“师姐。”杨欠勉强露出笑意。

这女子就是京郊国传说中的第一女剑客——韦如声。

“你又做梦了。”韦如声有些无奈。

杨欠点点头:“我总觉得我对不起……”

“不,你没有亏欠任何人。”韦如声果断地截住她的话,“欠,你是无罪的,别折磨自己。”

“可是,如果不是我任性,七妹也不会被迫出嫁,她也就不会……我没有想到父亲那么不近人情,更没想到七妹会如此倔傲……”杨欠低声说,杨散走后,按理说该轮到她代嫁,可是她当着父亲和相府家臣的面把刀架到自己手腕上,为了和权贵结亲又不失体面,杨老爷选择了最乖顺的杨骆紫。

“我会受到报应的吧,师姐。”杨欠喃喃着。

“是的,就像骆紫会得到补偿一样。你父亲彻底放弃你了,你已经付出了代价,不是吗?别再为这样的事伤神了。”

杨欠微微笑了:“师姐,这些天你做了什么呀?”

“嗯。跟着朋友去了一趟达山。”

“唔。”被她的话触动了内心,杨欠的眼神变得虚无惆怅,达山,那个遥远的地方,埋葬着她英年早逝的师父。

那个性情乖戾、执拗,世人眼中疯子一般的女人,却是最早点燃她生命的希望,教会她飞翔的人。

“你快些回房吧。”韦如声不愿她过深地陷入这种忧伤情绪,说道,“改日得闲了,我带你去郊外散心。”

“师姐,我二哥回来了。”杨欠低声说。

“嗯。今日我见他了,和杨栖在一起……”韦如声还想说什么,却打住了。

“他……带来了一个人。”

“哦?”韦如声看到她身上披盖的男式衫子,有所会意。她握住杨欠的手,宽慰又焦虑地笑了一下。

杨欠仍旧在她的柳林之中。这里安静隐蔽,与世无争。她懒洋洋地靠在树上,又陷入了沉思。她想到师姐,韦如声,她是多么勇敢洒脱的女子,生于京郊富家,是家中幺女,父亲曾是京郊国名声显赫的文官之首,她本来可以在父母的娇宠中度过安逸风顺的一生,她却选择离家出去,追求那自由却清苦的游侠生活。

这样的女子,听从内心的召唤,敢于反抗世俗,不为外物所拘。而自己呢?杨欠仰面望天,蓝天如此悠远,白云如此安详,她忽然也有了远走高飞的冲动。于是她施展轻功向天际飞去,在半空中翩翩御风,宛如轻鸟,俯瞰脚下这片她自幼玩耍的柳林,忽然看到那个白影子,便敛衣向地而落。

“啊,二小姐,你怎么了?”刚一入门便见一女子从天而降,缓缓落地,阿惭认出了那是杨欠。

“我在飞。”杨欠说,俏皮地笑着。他们并肩走入林中,默契地坐到一棵柳树下面。

杨欠捡起衣服递给阿惭,笑着说他:“你倒悠闲,不跟在我二哥身边,自己跑着玩。”

“我……”阿惭有些难堪,“少爷整日和四小姐在一块儿,用不着我。”

“噢,公子佳人,游山玩水,倒真是令人羡慕呢。”杨欠有些幽怨地说,无精打采地望向遥远的某处。她是知道杨栖心事的,同为杨府女儿,看到那样的人一生的幸福已翩然而至,难免要眼馋的吧。

“是啊,多么令人羡慕。”阿惭也情不自禁地接口说道,“少爷真幸福。”

“幸福……是什么?”杨欠忍不住问,想知道这个人的内心里究竟装着什么。

“就是能带着喜欢的人离开,”仿佛没有觉察到杨欠的心事,阿惭继续笑着说,“四小姐等了少爷五年呢,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是真心替他的少爷感到高兴。

五年……

她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在等待呢?

等待一个人,对她说一句话。

阿惭,你能对我说吗?

杨欠定定地看着这个少年,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啊,她几乎要痛哭了,然而最后她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小姐,刚才,你在飞么?就像海鸟一样。”

那是多么自由的姿势。

可惜这里的天空太小了。

“海鸟?”

“嗯。海面上的飞鸟。”

说到大海,就像说到他的家,少年容光焕发,眸子清亮,仿佛又回到了广阔的南海。

“大海……很美。”他说。

“我向往海。”

蔚蓝的、乌黑的、宁静的、波涛汹涌的、海商、海盗、海上传奇 ……他不能做什么,只有把他所熟知的与海有关的一切讲给她听。

她仿佛看到,那个海面上自由坚韧的少年,充满了勇气和斗志。

他不是仆役,他是海的主人。

阿惭,这才是你吧?

可是,你为什么要甘居人下呢?

你为什么……不能说出那一句话呢?

阿惭从衣服里拿出一只锦囊来,掏出一个龙眼大的珠子。

散发着幽幽的淡蓝色光泽,美丽动人。

“夜明珠。是海底的人鱼送给我的。”阿惭说。

“海里……有人鱼么?”

只有在师父的故事里才有吧?

“有的,我见过。那一次,风浪很大,一只幼小的人鱼姑娘受了伤,躲避着一群海盗的猎捕,我救了她,她用明珠答谢我。”

“我也只见过那么一次。海上的商客闲暇的时候都喜欢说与人鱼有关的故事,据说他们掌管着海底的宝藏。商人们梦想着找到海底神府,便再也不用在风波里来去。谁都知道这不现实。人鱼……只是传说。”

阿惭把玩着那颗珠子,它淡蓝色的光泽是如此美丽温婉。许久,他鼓起勇气将它递给杨欠,却依旧垂着头不敢看她:“送给小姐吧。阿惭没有别的东西……这是阿惭最珍贵的东西了。望小姐别嫌弃。”

清浅的眼眸漾起迷离的光,杨欠缓缓伸手接过了它,她的手温软孱弱,却透着一丝红润。

“真好看。”她喃喃地说,眼睛盯着托在手心上的那颗珠子,仿佛有大海的气息迎面扑来。

“比紫玥珠还好看。”

“紫玥珠?那是什么东西?”阿惭问,从来没有迈出过深闺的小姐,有着怎样的过去呢?她的心里,又藏着什么?

“是我的七妹骆紫。她是一个哑巴,很孤独的女子,九天之上的女仙怜悯她,以紫玥珠相赠,据说可以辟邪、防身,可以陪伴人走过漫长光阴而不觉孤寂。”

杨欠一笑,又说:“七妹嫁入了相府。是那年省亲时她拿给我看的。她也没有什么要好的姐妹,我们从前在一起玩耍过。”

“这颗夜明珠小姐就收下吧。有个物件常随身侧是件好事。我们出海的人,个个都有护身符。”阿惭又说了一遍,这敏感的海上少年觉察出她语声中的苍凉和寂寞,却只恨自己无能为力。

“嗯。”杨欠应着,攥起了那颗珠子,感受着从它上面传递的清凉,苍白透明的面孔上泛过一丝红晕,又是一笑,“你别多礼……什么小姐……你叫我的名字就好,欠。”

欠。只有师父和师姐这样称呼她,这世间仅有的理解她、在意她的两个人,已有一个,随风而逝、长眠地下。

他们相交数日,只是谈着彼此的一些奇特经历,偶尔说一些心中爱憎,却从未触及过身份、地位等问题。阿惭从未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只是想到自己只是杨璕的仆从,总归要跟随他回南海,心中一黯,再无言语。

他们静静地在风吹柳抚中度过了这个下午,日落时分,斜阳照进,给这片柳林踱上一层奇特的光彩,阿惭有些坐不住了:“小……你不回去吗?当心着凉了。”

他低着头,嗫嚅着说:“阿惭要去看少爷了。”

杨欠微微一笑:“晚饭的时候会有人来叫我。”

阿惭起身告退。

“这个少年,倒有点说不上来的魅力。”目送着那个白色身影消失,一手提剑的韦如声悄无声息地从柳林深处走了出来。

“师姐,你来了。”一丝讶异划过眼底,瞬即又恢复平静,恍如彻悟。

“我也想见见他,是不是你能交托一生的人。”韦如声直直地看着师妹,“喜欢他,就告诉他吧。”

她抬头看了看清朗的月亮,“明天一早在这儿等着,我带你去郊外玩。”

一阵晚风撩起,韦如声在风中衣袂翻飞,离开了。

杨欠将幽蓝的夜明珠抵至额际,笑如泉水一样从眼眸深处涌出……他把最心爱的东西送给了自己,她又能给他什么呢?

二十岁了,竟没有一样东西,是她寄寓了感情的。纵然是坐拥绫罗珍奇的富家小姐,珠宝服饰于她,也只是“物”而已。

就只有这片柳林了吧,在此度过了漫长寂寞的少女时代,又见证着他们暖阳下偶然又充满机缘的相遇,和她内心的青涩爱恋。

她闭上眼睛,仿佛融入了柳林。

阳光洗着青山,大路平坦开阔。两骑并行,马上女子年轻矫健。杨欠穿着浅蓝的衫子,外面披了件男式上衣。

“怎么样?”韦如声被风吹得长发直拍脸颊,她含着笑,“你就该多出来走走,整日懒洋洋的,身子会强健才怪呢。”

“师姐,我真羡慕你。”杨欠认真的说。

“跟我走吧。”韦如声拂开缠眼的发丝,“现在就走,我们两个,再不回杨府。欠,你准备好了吗?”

带杨欠走,一直是韦如声的心愿。她深深地知道在杨府杨欠根本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况且,在那个家里,也着实没有什么是让杨欠眷恋的。

但杨欠一直下不了决心,或许在她的内心里是害怕自己成为师姐的累赘吧?喜欢师姐的自由洒脱,又怎么会忍心给她增添负担呢?所以她宁愿躲藏在那片静谧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柳林里,看日子一天天过去。

她答应了师姐要跟她走,是因为她不想一生都在巨大的杨府里老掉或被草草打发。她不着边际的思绪漫游里,也会考虑着未来。可是,一个少年突然闯入了柳林,闯入了她的生命,让她原来的一些计划被打乱。他们很贴心,虽然他没有表示过什么,她的心里却隐隐生起另一种渴望。

她看着身上的衫子,嘴角不由地绽开一抹笑。

韦如声有所会意,眼睛却是望着前面的天空,轻轻打马,“我们到那边草地上去吧。”

如茵的绿草生机勃勃,她们随便找了棵树拴上马,开始在草地上跑起来。

杨欠张开双臂,追逐着风而去。

韦如声在后面微笑地看着她。

杨欠采着一种淡黄色的鲜花来到一条曲折的小径上,忽然听到轻快的马蹄声,抬眼望去,一个蓝衣公子纵马驰来,到她面前,勒住马,满面含笑:“二姐,好久不见了。”

钱杉遥,京郊国宰相钱裕之子,杨骆紫的夫君。

“你、你怎么来了?”杨欠有些尴尬,不由地移开目光。

“我来丰都办件事情,” 钱杉遥却是坦然而磊落的,“可能没有时间去府上拜望,代我向岳父大人问好吧。”

“好。七妹……还好吧?”

“阿紫本想一同来的,不料偶感风寒,我便让她留在家里了。”说到妻子, 钱杉遥露出幸福的神色,“二姐,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我先走了。”

他无暇客套,打马而去。

杨欠无心采花,信步在草丛野树间兜兜转转,不料又看到钱杉遥的骏马,拴在一棵树上,打着响鼻。远远地望去,钱杉遥正和一个青衣男子面对面站着,似乎在争吵。她凑过去,就听到他们的谈话。

“我恳求你,放过北四城好吗?” 钱杉遥大声说,“你控制了几乎整个南海,赚得钱还少吗?”

对面那人冷冷一笑:“你真是天真而鲁莽,钱公子,该让令尊或者令姑父来跟我谈的。你回去吧。”

杨欠悚然一惊,这是杨璕的声音。

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钱杉遥劝说不了,赌气离开,杨璕漠然地看着他打马远去,精明的眼中游动着一丝讥讽的冷光。

他的眼睛转过来,落到杨欠藏身的这片草丛中来。杨欠背脊生寒,不知自己有无暴露,更忘记动弹。

韦如声的长袍悄然将她覆盖。

“我们走吧。”她低声说。

“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我们京郊国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海上商贸。可惜朝廷对海洋的控制并不强,海商财力雄厚,肆意妄为,竟与官府争斗,导致这几年来国库空虚。近日,海商的势力竟已伸展到北方四个大的沿海城市。北四城一旦被他们控制,后果不堪设想。龙颜大怒,责令相关大臣定要保住北四城为朝廷所掌控。而现任海贸监官正是由钱裕举荐的其妹夫陆云。”韦如声道,“可惜一个钱杉遥,真是个幼稚的世家公子。他不懂得,在利益面前,是没有同情心可言的。”

“那京郊岂不是要……”

“还有我,”韦如声说,淡淡一笑,“我并不忠君爱国,但是,京郊一乱,定然为邻国所趁,我们的百姓就会遭受欺侮。那不是我想看到的。必要的时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那些利欲熏心的商人。”

韦如声是游侠,不从属于任何一个组织或门派,她却一直关注着国计民生,好几次孤身与邪恶的势力较量。

想到这次她的敌人是自己的血亲,杨欠心中矛盾。“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韦如声不愿多言,遂说。

回丰都已半月光景,常忙于应酬各地商友,敷衍家中父姨姐妹,内心又挂念海上生意,杨璕颇是烦躁。杨栖虽去意已决,想起要离别故园亲人,可能终身不再回来,难免伤感不舍,故归期迟迟未定。杨璕只命阿惭备好车马行李,以便随时出发,自己私下百般劝导杨栖。

阿惭几日未见杨欠,却总想着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和那双充满渴慕的眼睛。

偌大的府中,他们的交往也无人知道。

杨璕除应付各路商人,就专心陪伴杨栖,才不理会这个仆从的心思,只当他是一个笨拙简单的普通手下。

但爱情已在他们心中萌芽。

这样平静,就如无人光顾的荒原上,两颗草破土而出,互相遥望。

终究是要随着少爷回南海的,就要这样分别了么?不忍,然而,他又能做什么?

多么羡慕少爷,能够带着心爱的女子远走天涯,在碧蓝的大海中为她占领一个岛屿,建筑一座宫殿,用男人的能力,成全女人梦想的神话。

十五岁时被仅比自己年长两岁的杨璕少爷收留,五年忠心侍奉追随,和所有人一样仰望这个传奇的海商,并私心里祈愿他能早日接回心上人,阿惭从未想过自己会心生羡慕。

他不能给她什么,但是,阿惭想,欠也不稀罕直么宫殿珍宝吧,她只是想要一方天空。

他永远记得她在柳林里那短暂的飞翔,那是多么自由的身姿。

他不能给予她天空。

这个时候阿惭还不知道,他也不必给予。他只要为她打开那囚禁她的笼门,她就能自由飞翔,自己寻找天空。

这日杨璕替杨沐出门陪人去看一批货品,嘱咐阿惭送几卷重金购求的外国名画给杨栖。

杨栖不在绣楼里,阿惭四处打听,一个侍女告诉他二小姐病了,四小姐前去探望。

杨欠偶感风寒,几日没露面,杨栖想起她来,也是有来道别的意味。看到杨欠躺在床上,面白气弱,心中同情。说了几句客套话,杨欠忽道:“你们快要走了吧?”早年她们在一起玩耍时,杨栖对二姐说过她的心事,这些年也从未隐瞒自己与杨璕的约定。

杨栖点点头。

杨欠一声长叹,望着屋顶,满脸忧愁。

杨栖知她在这个家里过的也不快活,遂道:“姐姐,咱们一起走吧!离开这个家。”

杨欠心中一动。她又何尝到不想呢?但是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随行?与杨璕虽有兄妹之名,却生疏得很,纵然杨璕肯看在杨栖的面子上收留她,她也不愿寄人篱下,靠人荫庇。

杨栖说了些劝慰的话便离去了,到底她们交情不厚,她也不了解杨欠内心的渴盼。

阿惭瞧见杨栖从一间房里走出来,便等在她回绣楼的路上,送了画,他心中有事,又踱上朱廊。在那扇门前徘徊许久,鼓不起勇气。

吱呀一声,房门霍地拉开,一个淡黄色衣衫的披发女子走了出来。

“欠?”他惊喜而自然地叫了出来。

杨欠微笑,她方才修饰了一番。长发披散,明显梳理过,衣衫整洁而得体,面色依旧苍白却多了活力,不似平日那般懒洋洋的。

“进来吧。”

迟疑了一下,瞧四周无人,阿惭跟她进了房。

房屋宽敞整洁,家具华丽大气,却不显奢侈,而带了几分清冷,一扇素白的屏风平添了些许孤怅。

阿惭有些局促不安地在凳子上坐下,看着脚下光滑的地板:“这几日都没见,我去柳林的时候,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女子和你说话,平日府里也没见过她……是你朋友?”

“是我师姐,”杨欠微笑,把玩着桌上一只玉杯,“是我小时候……好几年前,也是一个人在柳林里玩,趴在墙头上,见到了师父和师姐。”

柳林尽处有一道墙,墙外就是郊野,杂草丛生,鲜有人至。

“师父是游侠,当时她受伤了,还带着尚稚嫩的师姐,我匆匆跳回府里拿了些药,也不晓得管不管用,隔墙扔了过去。

“后来她们逾墙来答谢,师父说与我有缘,便收我为徒,我根骨不好,不适合习武,又实在羡慕她们来去自如的身手,师父便只教我轻功。”

“啊!就是那天你在柳林飞么?”阿惭叫了起来,“我们海上也有许多异人,有的能在海面上行走呢!”

杨欠一笑,顿了顿,又说,“可惜师父英年早逝……不过,我师姐是真正勇敢的女子。师姐游方天下,偶尔会来看我。”

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像是一卷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比起他风波无定的海上传奇经历,她的生活就如一条小河,平淡无波。

大海……他爱的,她梦想的,他们能一同抵达吗?

为什么他只是一个仆役呢?为什么他没有勇气说出那一句话呢?

“我们……”他垂头,绞着手,“快要回去了呢……”

她点点头,眼睛晶亮,她知道。

晚间,杨欠辗转反侧,终于烦躁地坐起来,呆了半晌,披衣走了出去。

冷月高挂,夜色凄寒,杨欠信步来到杨栖门前,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忽听里面传来说话声。

“你没有见过大海,大海比京湖美多了……以后你就住在海边,我们现在走也可以!只要你一句话!”

是杨璕。

这男子的声音温柔又强势,悉心呵护中带着睥睨天下的狂横和对万物的不屑一顾,让人捉摸不清他的性格。

里面杨栖不知又说了句什么,只听杨璕道:“茫茫南海,任是谁也找不到我们的。”

“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你曾是谁,你将永远是栖仙岛的女主人。”

杨欠叹息一声,夜色下苍白的面孔上浮出一丝苦笑,转身欲走,却不料四枚银针破窗而出,直刺周身要穴,伴随着杨璕那一声喝问:“什么人?”

杨欠没有答话,撑住疼痛想也不想直从绣楼掠下,足下加力,向府外飞去。

杨璕身怀绝技,所发的银血针淬有剧毒,更是致命暗器。真力渐渐消散,夜风扑面打来,杨欠却一刻不敢停,飞翔在黑夜中的丰都城上空……找到师姐落脚的客栈……或许师姐能救她。

她没有去想为什么在自己家中杨璕一出手还是那么致命的凶器,却不知正是这四枚银血针使她得以逃脱几日后夜里那场对杨家灭绝人性的洗劫。

那场后来轰动丰都的杨家灭门惨案杨璕也没有亲历,因为那时他已带着杨栖踏上了回南海的路途——似乎无限留恋的仆役阿惭终究无可奈何地驾车往南行去。

收到这个消息,已是在栖仙岛上,他不动声色地封锁了,看着心爱女子明媚的笑靥,冷漠的海商心底反而有一丝隐秘的愉悦——终于都消失了,丰都再没有我们生活过的痕迹。从此,只有大海上的仙岛传奇……

许多天以后阿惭在少爷的书房里无意间翻到那页文书,忽然觉得心不再跳动。风不再吹,大海干涸了。

欠……再也没有机会,等自己回去,听他讲新的传奇经历。

那张苍白透明的脸孔,那袭像天空又像大海的衣衫,还有那片阳光下的青翠柳林……都,染血了?

杨欠并未在那场残忍的灭门惨案中遇难,却亲眼目睹了那血腥的场面。那晚中了杨璕的银血针后,她一刻不停地奔到韦如声落脚的客栈,赶到时已昏迷倒地,韦如声为她运功逼毒,方保住性命。以后几日,杨欠便夜夜翻墙而出,去客栈接受师姐的拔毒疗伤,黎明之前赶回府。

那天,她还未到家,便发觉有异。

站在墙头上,血腥味扑鼻而来,原本安静的杨府,喊杀声骇魄惊魂。夜色下她摸不清情状,只看到染血的大刀砍断一个又一个生命。

冷月之下,淌满血的小湖,像邪魔的嘴,令人心寒。

毒素尚未退尽的她,在高墙上摇摇欲坠,一个手持大刀的恶汉刚刚砍杀了一个人,霍然回头,看到站在墙上的她,便提刀追来。

再一次地逃命,杨欠不知还可以去哪里。已将药方给她独自远游离去的师姐再也无法相助,然而身后那人紧追不舍。

好高的轻功,仿佛一只黑翼巨鸟,掠过天空。

杨欠提力奔走在丰都城上空,闻到浓浓的血腥,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死亡的气息。眼前交替出现着师姐和阿惭的脸。夜晚高空冰凉的风灌满她的衣袖,她听到自己浓重的喘息,感觉到肌肤冰凉,肢体已渐麻木。

大刀霍地砍来,杨欠闪身避开,运足真力像前奔去!

她不敢回头,她不知道背后是什么,前方又有什么可以收留她。

恍然间,她看到了大海。

月光下,大海波光粼粼,如梦如幻。

那是真的海——丰都是临海之城,这是丰都的海湾,据说,这里的海水一路南流,最后汇入南海。

她真想纵身跳下去,却又万般不舍。刹那间迟疑,她霍然回头,看到那个步步逼近的大汉。

他腰间挂着一只描绘了骷髅头的酒葫芦——那是南海海盗的标志。

杨欠忽然扬起头:“带我去海上吧!”

大汉愕住了。

次日,杨府的大门被打开,浓重的血腥味钻出,弥漫了整条朱门大街。

正在邻城的韦如声闻讯赶到,震惊地看到:满地的血泊和破碎的肢体,小桥被砍断,池水被染红,花草树石,无不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污!

京郊国的女剑客面色苍白,以剑拄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她没有找到杨欠的尸体,心中却已然有了数。

杨家无一幸存,这曾经叱咤一时,富可敌国的家族,从此湮没。

韦如声雇请人手清扫杨府,将那些尸身一一收敛,葬入黄土。

然后,她为唯一的师妹,立了衣冠冢——在她房间里找到的,那件像天空又像大海的衣服,她与阿惭初次相见时穿着在身的。

然后,将它们埋入了柳林。

偌大杨府,也只有那片柳林是完好如初的吧?春末,一条柳林青碧如洗。

欠,对不起,这一生,师姐都没能带你走出丰都,如果有来生,愿你生长在海边,做一名豪爽健壮的渔家女子,日日面朝大海,盼望渔郎归来。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会用这样狠绝的手段对会一个本分的商人家庭呢?韦如声想起杨璕,那位公子却在灭门惨案的前一天带着心爱的女子回南海了。

杨家被灭的事他当然很快就知道了,但他只是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将这个消息封锁了。

从此之后,杨栖杨璕,和丰都,和所谓杨家再无瓜葛。

蓝天之下,大海之前,他郑重宣布。

心爱的姑娘已在身边,其他人对他没有意义。他和杨栖的生母,早在多年前双双亡故。又有谁真正关心过他们呢?父亲耽于自我享乐,何曾考虑过儿子的感受?对杨栖的宠爱,也不过是因为她的美貌吧?

年轻的海商已和过去做了了断,非但不恨,反而暗中感谢那群海盗。

是的,他知道那夜洗劫杨家的正是一群令海商闻风丧胆的凶狠海盗。

杨璕纵横南海,商界驰骋,唯利是图,又手段狠绝,自然结下了不少仇家。有人打探到了他的家底,不惜引来海盗屠门报复。

亲人姐妹用鲜血和生命偿还了他的债,他和他的白衣公主,在大海的岛屿上恩爱幸福。

许多天以后,阿惭在为杨璕少爷整理书案的时候,无意间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翻出了那张文书。

杨栖从来不进书房,杨璕也无意销毁那个意味着无数条生命的东西。它成了一支箭,直刺阿惭心底。

碧蓝的天,飘浮的云朵,波光离合的大海,潮湿清爽的风,白色帆船,贴着海面飞过的鸟……从他脑中一一浮过。

最终,定格在那片柳林中。

那日中午,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就是那样,自自然然地地坐在柳树下,用那双清浅有力的的眸子,同他的一生打了招呼。

直到此刻,他才敢于面对自己心中的情感!

极其不舍的,他离开了她。心知少爷再不会回来,他心中却有隐约的打算和期望。

他回到他的海,经历着风浪和浮云变幻,他总想,有一天,他可以回到那片柳林。向她讲述他的新经历,或许,他可以带她一起抵达。

然而,那一端的等待之门,却永远对他闭合了。

欠……

泪水滴在文书上,少年指节发白,连杨璕进来都没有察觉。

“怎么了?”看到仆役一脸泪水,他有些不悦,蹙眉问。

然后,他看到了阿惭手中那页纸,脸色阴沉了下来。

薄纸被抖落在地,没有疯狂,阿惭缓缓卷起袖子,左手手臂上,一个刀刻的字:欠。

曾温暖他心灵的名字。

“哼!”杨璕坐回书案后,重生一拍桌子,喝问,“谁欠你?我还是杨家?”

“少爷……”满脸泪水的阿惭抬头看向书案后奇伟的公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杨璕的眼神,凌厉而冷漠。对着满纸血腥,无动于衷。

阿惭忽然抹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揽衣向外奔去!

“拦住他!”杨璕喝令守卫,从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这样无礼放肆。

两柄利刃拦住了路,然而阿惭不管不顾地冲开,一直跑到海边。

海浪冲击着仙岛。

身后,又有守卫追来。

年轻的仆役面对湛蓝大海,也纵身一跃,留下几名栖仙岛的守卫,一脸愕然。

是深海中的人鱼救了他。数年之后,已由懵懂少年长成风霜男子的阿惭再次见到那人身鱼尾的美丽生物,恍然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能够投海而死的,都是勇士呢。”娇俏的小人鱼吃吃笑着,“可是,为什么要死呢?你们在陆地上,被阳光照耀,被柔风抚摸,生命多么美好。”

可是爱情已不在。爱人已死亡。

在深海的一隅,阿惭吃惊地看到一艘保存完好的楠木沉船。

“这是一个浪子的船,他在飓风中丧失了性命,他的船却没入水底,挡住了我们的路。海上勇士,你能驾驶它么?你能驾驶它重回海面么?”

看着那巨大的船,阿惭原本涣散无力的眼神忽然聚拢起来。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慢慢沉淀。

初秋,炎夏的余温仍旧留在天地间。风吹过,也有树叶洒落街道。白衣男子打马向北。

他再一次来到丰都。杨家的神话已结束,又有新的传奇在上演。朱门大街繁华依旧,西段一座府第前却异常冷清。

乌漆金钉的大门紧紧封闭,富贵威武不再,如一个

他推开门,穿过凌乱寂静的前厅,就到了曾经宛如仙境的后院。

显然是经过清扫的,然而地上斑斑血迹,依旧诉说着那个夜晚的恐怖凄惶。花朵凋零,草木枯萎,干了半池的小塘异味散发……死寂,死寂,不闻花香鸟语,只有风偶尔叹息。

推开那扇房门,家具似乎退了一层光,不再那么明亮,房间凄冷依旧,屏风素白依旧。

然后他去了那片柳林。

门口的两株柳树已被拦腰砍断,剩下一半桩子,圆圆的切面上,一圈圈的年轮停止增长。柳树静静地站在里面,柳叶发黄,初秋的风掀起,再也不见那个曾坐在柳树下,微笑着仰望天空的女孩。

再往里走,就看到了那座坟。

小小的,孤零零的。坟前立着一块木碑:师妹杨欠之墓。

他停住脚步,伸出手去。

欠……

明知来此见到的会是这种场面,我还是要回来看一眼,你已不在。

懊悔和勇手刹那间充满他的心,他哭倒在坟前,却忽然觉得肌肉暴涨,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这么多的力量,可以用来做什么?

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再也没有人可以牵手相伴;纵然他历经传奇,也没有人愿意聆听。

大海……柳树……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恍然间,他听到一声叹息,怔怔地抬起头,看到柳林深处走出一个白衣女子。

长发飞扬,眉眼桀骜间透着淡淡的抑郁和怜惜,腰悬古剑,如此熟悉的身影,那是——

“你来了。”

女子开口的那一刹,阿惭猛地想起她的身份。是欠的师姐,韦如声。

“我日日在此等候,我想你总会来看一眼的。”她淡淡一笑,扫去了身上大半剑一样冷锐的气质,整个人显得亲和了不少。

“我刚刚知道,我刚刚知道……”肩膀急剧抖动着,压抑着心中波动的情绪,阿惭喃喃着。

叹息一声,韦如声看向那座孤坟:“你知道么?欠这一生,一直都在等一句话。她是相信宿命的女子,她一直都在等你跟她说那一句话。”

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脸颊,阿惭再不想掩饰、压抑,深吸一口气,忽然大声喊了出来。

“欠,我爱你——”

“欠,我要带你走——”

“我要像个男人那样活着,自由和勇敢。”

“欠,我要带你走——”

压制了许久的感情终于爆发,白衣男子泪流满面,一声声吼着。

韦如声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痛苦和力量在燃烧。阅人无数的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便觉得他的眼睛纯真清亮,却仿佛还未完全洞开。她不敢想像完全洞开之后 ,又会是怎样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世界。

而此刻,她看到这个男子的眼睛深处,有另一双眸子浮凸出来,那是坚毅和傲然的眼神。

欠,你死了,而我还活着。我知道你最渴望的是什么,我不会辜负余生。

“其实,这里面埋的,并不是欠。”待他平静下来,韦如声淡淡说了一句,尽管外表镇定自如,她心里也有些忐忑——这个人,不是她所能洞察的,她不知道他会受何影响。

她想引导他。做为风尘中行走多年的女剑客,欠的师姐,她想引导这个欠生命中惟一的男人。他聪敏,有韧性,却仍旧缺乏方向。

“我没能找到她的。我有时也想,欠她会不会逃过了这场灾难呢?她也许在遥远的某处,在碧海蓝天下幸福地生活着。”

碧海蓝天……

告别的时候,韦如声暗自心惊:他变了,骑在马背上的男子是昔日的身形和面容,然而他的神情和气势已变了。

他不再是一个仆役,他成了自己的主人。

韦如声看着他跨马南下白衣飘扬,骏马如飞。这个男子,不知要去哪里,开创怎样一个未来?

尾声

五年以后。丝国。金门湾。

风和日丽。几艘大船聚于港口,甲板上船娘们忙着整理海货。

“阿欠,来这边帮忙啊。”一个爽朗的朱衣女子扬着手大声招呼同伴。

“好的。”应声而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浅蓝色粗布衣衫,头罩乌巾,面容清丽,透着健康的红润,她的皮肤光滑而坚韧,眼神清亮有力。

她蹲下身来捡着一条一条散落在甲板上的鱼,装入篓里。尽管时常劳作,她的手依旧温软细腻。

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工作,听着旁边同伴们聊海上的新鲜事儿。

“真的吗?真的有人见到了那个美丽的公主?”一个年轻的船娘惊讶地问,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和欣喜。

“可不是吗?她穿着白衣服,像女仙一样!”

“听说她是栖仙岛主的爱人呢。想想那个传奇的杨璕公子……我么般配。”又一个船娘啧啧称赞,带着祝福和羡慕。

蓝衫女子也笑了,抬头望了一下天,又继续捡鱼。她的腰畔,悬着一只小巧的香包,鼓鼓囊囊,似盛着一颗珠子状的东西。

正是五年前救她一命的夜明珠。

这女子便是杨欠。五年前那个凄惨仓皇的夜里,她自愿随灭她满门的郐子手去了南海,然而海上生活并不如她想的那般浪漫,海盗的凶残和粗鲁让她无法忍受。她最终为保贞洁而跳入了大海。在跳海之时,她口含那颗恋人赠送的夜明珠。

一入海,便感觉如鱼得水般的自由畅快,然而,毕竟毒素未除尽,又多日辛苦,她很快在水中昏迷。

是一群来自丝国的海商救下了她。

将那名女子从海中打捞上来,他们惊讶地看到从她口中吐出一颗珠子。

“夜明珠!”见多识广的海商自然知道这物件的价值。忠厚守信的他们替女子收好珍珠,请医救治。

杨欠醒来以后,已是在船舱里,大船平稳快速地在无涯的大海中航行。

然而,当商人们将夜明珠取出交给她时,她却不肯接受。

“这不是我的。我是有一颗夜明珠,但它是蓝色的,而这颗却是白色的。”

“但它的确是从你口中吐出来的啊。”商人不解。

“七心夜明珠!”许久,一个年老的船商突然叫出来,带着激动。

七心夜明珠是珠中至宝,与持有者心意相通,随意改变颜色。蓝色象征感恩,红色象征祝福,白色代表爱情……杨欠手转着珠子落下泪来。

她留在了船上,帮工做活,渐渐变得明润健朗,整日对着大海,对着风,看着白云和飞鸟……在心底勾画那个遥远的少年的模样。有一次随船去南海,远远地看到了一座明丽的小岛,那就是栖仙岛。正逢女主人诞辰,男主人设宴遍请海客。许多人去喝喜酒,他们却因急运一批货物而错过了。

“喂,听说,这次来接货的,是海渐公子?”同伴们又转换了话题。

“是啊,”另一个红光满面的姑娘答,“就是那个五年前崛起在南海的神秘人,独自驾驶着一艘楠木大船,在风浪里往来,又勇敢又潇洒,真想见见他呢。”

“看!看!他来了!”

几个船娘循声望去,只见蔚蓝的大海上,洁净的白云下,一艘船飞速驶来,船头一个白衣人傲然而立,木面具罩脸,露着一双深邃坚韧的眼睛。

大船靠近,海渐在船头微微欠身,和声问:“货准备好了么?”

“好了,好了。”船主答,抬呼姑娘们,“快,把鱼搬到海公子船上去。”

“好嘞。”姑娘们兴奋不已,纷纷忙活起来。

“嘿,阿欠,咱俩抬这一桶吧。”朱衣女子道。

“好的。”杨欠说,和同伴抬着一桶鱼上了对面的船。

她刚一迈上,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海渐忙扶住她的胳膊,“当心。”

“谢谢。”她抬头,撞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怔了一下,旋即露出浓浓的笑意。(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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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对于一个深锁豪宅的小姐和一个唯命是从的仆役,
要有多大的果敢才能成为主宰命运的主人。爱,就是无穷的动力!
文笔现实,情节跌宕生动,给人以积极的启示。小说不错,推出共赏之!

文章评论共[4]个
奔月-评论

文字功底很厚实,谢谢对小说版的支持。问好朋友!at:2010年03月26日 晚上9:35

云天碧海-评论

特来支持!握手!at:2010年03月28日 下午5:29

自在飞花如梦-评论

品朋友佳作,问好并鼓掌了!at:2010年03月28日 晚上8:57

小雨天堂-评论

真正的爱情面前,所有的世俗都无法阻挡! 特来观赏佳作,问好!at:2010年03月28日 晚上1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