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500篇》

第419篇　刘胡子来了

“刘胡子”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当年他是我们公社《五七大军》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下放干部总头头。下放前副处级，去公社后是公社委员会委员。

叫他“刘胡子”，其实他没有多少胡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年代懒得打理，不修边幅罢了，任由着胡子自己长，于是脸颊一片青黑色，如此而已。那个年代的人大多不修边幅，尤其是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更没有什么好讲究的。

他穿着马虎，常年和泥巴打交道，不马虎还不行。“刘胡子”常用细绳子把裤脚管扎起来，活脱一个农民形象，如果上舞台扮演农民，都不用涂脂抹粉了。他冬天还爱在棉衣外扎一根绳子，比农民还要农民。

没有谁叫他刘胡子，我当然也没有这样叫过。这个名字是我为了儿子而想出来的。

一次这位领导下基层，来关心关心大家，问问有些什么困难。我儿子那时才三岁，看见他大高个又乌黑的半脸胡子，怕得赶快躲进了厨房。

后来儿子如果不听，贪玩、不肯吃饭、睡觉，我便用“刘胡子来了，刘胡子来了”吓唬他，连一起下放的邻居也常常“刘胡子来了，刘胡子来了”的帮着吓他。儿子问是谁，我说桃花涧，就是那个高山上的，专门抓不听话的孩子。

亲切一些的称他老刘，疏远一些的叫他老刘同志或者刘同志，下放知青则喜欢叫他刘主任。他下放以前是主任吧。

我给他起了一个不甚温文尔雅的名字，实在不太应该。因为不是一个系统，回城以后几十年没有见，听说他早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在这里且对着空中说一声：老刘同志，对不起了！

一次我去公社办事。因为本来是打算长期落户当农民的，医疗关系转去了人民公社。看病需要经过公社会计盖章。公社会计很看不惯下放干部，爱理不理，每盖一次章很困难，会计总是说“没有时间”不给盖。

其实他打哈哈是时间有的是，一次俩年轻人来办理结婚证，提着一个竹篮子往办公桌上一倒，香烟、瓜子、花生、水果糖一大堆，说了一句请大家抽喜烟吃喜糖。

会计一吆喝，旁边办公室的人全来了，有的抢喜烟，有的抓喜糖，有的捧一大捧花生瓜子，然后会计便问起新娘子来。比如你爱他吗，爱他什么呀，什么时候恋爱的，怎么恋爱的，要新娘子一个个问题回答，羞得新娘子一脸通红。

这天我去办事他却那么冷淡，不搭不理。看完病回到生产队又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我心里好不高兴，便发牢骚。不料他居然骂了起来：“臭老九，你们是来改造的！”我忍不住和他吵起来，正好公社书记来了，书记使了眼色会计才赶快给我盖了章，不了了之。以前在印象里农民都是善良、心地好、老实巴交的，这时候才开始知道农民里面也有另类。

后来才知道，我和公社会计吵架那天，我们的头头，就是那位刘胡子当时就在门外，听见吵架的声音赶紧脚底抹猪油，溜了。看病是名正言顺，钱是上面拨下来的又不要公社的。刘胡子当时完全可以过来帮说一句，可是他没有。

也许是不敢，虽然他是《五七》办公室主任、公社委员，大概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吧。这就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龙离深渊任虾戏。副处级干部相当于副县长，在公社会计的面前也不敢吭声，怕得罪。听说他在公社开会时从来就轻声细语，丝毫没有官架子。

不过他对下放人员倒不这般懦弱黏糊、轻声细语的，常常相当严厉。至少每次集中在一起办学习班，做报告的嗓门就高声朗朗，甲乙丙丁、一二三四的有滋有味，政治挂帅、人的因素第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等滚瓜烂熟。他很能掰乎，不愧是副处级。

一次一位女下放干部请假去上海探亲，回来晚了他通知扣工资，保留给下放干部的办公费，他明令规定只许买纸笔文具或者农具，比如只许用来买尿桶，不许用来买水桶。还听说一次公社会计反映下放干部看病自己点药，要这个抗生素那个抗生素，他批评说：太不像话！又不是馆子店点菜，哪能自己点药？

他是北方人，个头高大，脸上黝黑，劳动表现很好，要带动大家都好，建水库时带领五七大军参加总是走在前头，挑土比别人挑得多，跑得快，还吆喝大家唱歌，说一边唱歌一边劳动不累。

他发动过一次吃忆苦饭，那是办“学习班”的日子里，中午吃饭不要钱，汤汤水水的在肚子里咕嘟咕嘟直叫，幸好仅仅是学习文件不要劳动，要不然哪里吃得消。

他后来连续去过我家几次儿子也就不怕他了，他还削过一支木头手枪给我儿子，从此儿子总是刘伯伯刘伯伯的叫他。还告状说我叫他刘胡子，说他是桃花涧来的，专门抓不听话的孩子。告状我要他叫地主婆做婆婆。“刘胡子”哦了一句，笑着说：你爸爸这样立场不清呵，告得好，我喜欢孩子，是专门管你爸爸他们这些下放干部的。

自从毛主[xi]发出号召“广大干部下放劳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便全国各地轰轰烈烈，汽车载着千千万万的五七大军，如同长蛇阵一般沿着山路盘旋、前进，处处欢送的迎接的鞭炮声锣鼓声不断。

有人去了一年，有人去了两年、三年、四年。不知道别人是不是真的觉得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没有怎么觉得，除了学会一些农活与生活知识，能够自掌锅碗瓢盆勺，自己喝水自己挑，自己吃菜自己栽之外，似乎没有学到什么。

毛主[xi]指的是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阶级立场，可是私下里他们并不怎么恨地主富农，还说他们的好话呢。

还要说一次“刘胡子”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要不然我的儿子后来就不会不再怕“刘胡子来了，刘胡子来了”的吓唬他，反而对他那么热情，看见就“刘伯伯刘伯伯”的。他对下放干部严格，或者是在公社会计面前软弱，也是不得已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