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两个人的片断,瞬间即永恒楚些

发表于-2010年03月29日 上午10:23评论-2条

定在时间深处的风情,两个人的片断,瞬间即永恒。

我一直认为,魏晋风度到了东晋末年的陶渊明那里,才算得上真正结出了一朵奇葩。

就像一首曲子的最高音;就像恒星塌陷前最耀眼的那一次闪亮;或者说是一武林高手剑技终达大乘之境的过程。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辛弃疾的《青玉案》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些指尖上的繁华,那些灵魂的牵挂终于可以放下了,回到内心的安静上来。

放下肩上的包袱,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仙气十足的太白还常常感叹“大道如青天,吾独不得出”。这分明就是一句牢骚么,乡土放得下,老婆孩子放得下,甚至朋友都可以放得下的太白,就是天下放不下。他的一生被这天下情结折腾得几近癫狂,文学天才带着满满的遗憾客死他乡,每每想起,令人唏嘘不已。即使是被封为至圣的夫子,晚年作自我总结的时候,自道:“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用了七旬的光阴来感悟放下之道,不仅仅是个值得的问题,简直是太了不起了。

许多次,当我在课堂上援引渊明诗作,学生示意我作诗歌文本解释的时候,我皆无言以对。并非是我临阵怯场或者故作高深,而是因为天籁之音,一介凡夫的我若以尘世之言道出,恐要暴殄。天籁之音,只可由心听之,不可由言度之。那是一种大化之境,属于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沉默的疆域”,属于老子的“不可说”范畴。解读渊明诗作,需要从外围入手,而陶潜本人就可作为切入口,因为其人与其诗已融为一体。正像一位学者对《饮酒》诗的解释一样,比如广为人知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他认为在此诗句里,站在东篱前的陶渊明本身就是一束菊花。只要有一点点尘心,人是不可能成为菊花的,也是不可能于南山而悠然见之的,一语中的,我对此种解读深表赞同。不过无言以对之后,我常常采取自己的办法来应对学生的急切询问,那就是对他们讲讲陶潜的为人与做派,而有一个典故是我的压轴戏。典故来自《晋书?陶渊明传》,如下:“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之,以寄其意”。这是一大典故中的一小段,独立成章。大典故的主题与酒相关,酒与诗情与风采与忘我的种种关系,已有人做了清澈的阐述,在此毋庸烦言。我对这独立成章的一段情有独钟,这是因为饮酒到忘情的地步,非渊明一人,魏晋名士或者唐宋风流,其中甚多,而能够如此弹琴,专心聆听无声音乐的,仅其一人而!

这段典故使我忆起汉语中一个绝美的词汇“凌空蹈虚”,不在乎弹什么曲子,也不在乎听到与否,重要的是那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会。风雅对于他来说,早已过了附会的阶段,他甚至忘掉了风雅的种种定义。这种貌似古怪的举动,无非就是一种存在的自明。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这样的时刻存在无限敞开,因此,美无处不在,再也没了门与窗户纸的设置,没了此时与彼时的区别。佛祖也有一偈子用来揭示了此种人生的境界,即“要以自己作为心中的明灯,使它成为唯一的明灯”。

提起音乐史上的华彩乐章,可以想一想嵇康《广陵散》的决绝与傲世,想一想俞伯牙摔琴时的黯然神伤,以及瞎子阿炳的凄楚哀怨,皆是文化史上因缘音乐而绽放出的奇幻异彩,千载以下,犹高自标持。而音乐到渊明手里,却是无声胜有声的恬淡自如,与以上高端上的云彩相辉映,也是毫不为过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大诗人却是不解音律之人,但是偶然的闯入,也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对于这个典故,在做最后总结的时候,我对学生们说“人们天天说好多东西在最高境界上是相通的,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临到事上,谁都没有迈出那一小步。而陶渊明不同,他东一脚西一脚,就把那些存在的樊篱弄没了,然后就来去自如,然后就如同庄子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人生之得意处,莫若是!”

境界这个词,在我们的文化谱系中,常常是神采奕奕的。不过境界的出位却不是靠装就能够抵达,即使装一时,却不可装一世。王国维先生说过:“有真性情者有真境界”,境界的达成是真性情水到渠成的结果,然而真性情的滋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虽然说人的天性放达自由,但是人是文化中人,文化体系中的思想制度从观念与物质双重层面,对每一个人展开深入骨髓的压制、拘束、归化。尤其是智识之人,浸淫愈深,受制也愈巨,王国维之死即为明证,所以有些学者对此发出“最是文人不自由”的慨叹。而颇感幸运的是,魏晋士人却是个例外。他们个个生龙活虎,风神辈出,风流延展了两百年之久。宗白华先生对此有极为精确的总结:“晋人向外发现了山水,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境界的敞开有着不同的向度,也存在不同的层次。魏晋士人之中,我注意到有一些人的特立独行与音乐相关,除了嵇康之外,能够自成高格的还有王子猷,其与渊明同处东晋。作为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又承蒙两晋王谢风流的切身羽化,王子猷年少即获重名。他的一些故事中,最令后来者津津乐道的就是雪夜访戴之事,活做得确实漂亮,干净利索,如出水芙蓉般清澈见底。有些文化发烧友甚至将此事列为中国古代最酷的行为艺术,可见其影响之巨。不过,我在这里列举的却发生在他身上的另外一件事,《晋书》与《世说新语》皆有收录,如下:“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这个典故的名字叫桓伊吹笛,涉及两个人物,一为名士;一为朝廷重臣,曾在肥水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桓子野,当然也是位名冠天下的大音乐家。此外,这则典故与一首叫《梅花三弄》的名曲有关,是这首曲子的源头。其实,在这则典故里,曼妙的音乐同样不是最后的意味,如同渊明弹琴一样。音乐只是一件伟大的凭借,之所以使用伟大这个定语,是因为端居于音乐两头的皆是风流高古之士。真正的意味是在两个人的神交之上,构成神交的有三个基本要素:素不相识,等级贵贱的废除,客主不交一言。若是单独拎出任何一个要素,皆是惊世骇俗的,更要命的是这三个要素重叠在一起。这里面已经不涉及礼节的问题,也不涉及品鉴的问题,而是共同的玄远精神旨趣,使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坠落在大地之上,生根发芽。正是因为精神上的互通与惺惺相惜,当两位邂逅相逢之际,可以彼此敞开胸怀,显然是将对方当作自己精神世界的“熟人”。所以一个闲散文人可以坦然向著名音乐家提出“为我一奏”的要求,江东第一笛手也可以欣然为一位素未谋面的清客吹奏数支乐曲。毫不夸张地说,魏晋名士所信奉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在王子猷那里,将其中的潇洒、率性、从容推到了极致。

王子猷固然高拔超脱,与前朝竹林诸君的放达不羁有许多不同,但在文化人格的底色上,他们却是一条公路上的不同界碑。他们的玄言与奇行,表达的皆是人生的陌生化效果,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活在认同玄学之道的几个人的世界里,这世界是纯精神的世界,只有肉体暂时在现实中寄居。为了向世人证实另一个世界的绝对存在,所以需要肉体以极端的方式舞蹈。因此,在有些时候,他们也是颇为矛盾颇为苦痛的,在肉体病痛之际,在安静的时刻。在追求道法自然的路上,他们太执着于“无”的存在,即以彻底否定肉身皮相的方式来贯通高贵的精神,这与道家的自然无为的最高境界还有一段距离。与之作对照,陶渊明的安然立命,就非名士们的佯谬、特立独行所能解释。安然立命代表是一整套成熟的宇宙观、价值观与行为方式,其活在一个自然的世界里,无为而无不为。他修复了肉体与精神割裂后的伤口,并使之融合为一,正如其诗所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遍须尽,无复独多虑”

冯友兰先生曾有人生之四境界说,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毫无疑问,陶渊明端坐在最高处,而魏晋名士则游移于道德与天地之间,至于王子猷,可能更接近陶渊明些,但闪亮的他还是没有完成最后的涅磐。

王子猷后又几十年,陶渊明出,最高的果实落下,越过四季的手指,定格于永不衰老的时间之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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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泉点评:

文章博古论今,用丰厚的历史知识,
诠释着深刻感人的道理。时光流逝,只有瞬间的精华,
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文章评论共[2]个
美泉-评论

欣赏朋友文章,问好朋友!at:2010年03月29日 下午5:09

楚些-评论

握手,谢谢at:2010年03月30日 下午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