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碰撞

上个世纪初叶，法国巴黎，香谢里舍大街上川流不息的声音透过五月明媚的春光涌进窗户。客厅内名流荟萃，人们正在高谈阔论，他们华丽的文辞将穿越深远的时光隧道奔向世界，奔向更宽阔的大街和人群。但却有那么个人这时却陷入沉思，他紧裹着厚厚的衣服，蜷伏于沙发之一角，神情倦怠，紧盯着桌上的小玛德兰娜点心发呆。他就是普鲁斯特，离开客厅后，他为我们留下了赫赫有名的七卷本《追忆逝水年华》。

同是在巴黎，半个世纪后一个秋光隐微的下午，一间小小的咖啡屋里坐着一对中年情侣，他们是这里的常客。男子口中衔着烟斗，神情萧散，女人眉目间却英气逼人，啜着香浓的咖啡，彼此时而轻言碎语，时而凝神谛听窗外树叶间沙沙的秋风声。男子叫萨特，女人名德?波伏娃，那间小小的咖啡屋则成为存在主义和女权主义缘起的温床，从中流溢出的声音开启了两个处于时代制高点的思潮：文学的和思想的。那名男子二十年后也走向了香谢里舍，但不是大街，而是最高的屋顶。他在那里高呼着“要么一切，要么全无”的口号，下面的人群挥起手臂，激情四射，成为法国，甚至世界时代风潮中最高傲的芦苇。

再往上溯，两千多年前雅典的街头，被亚里斯多德定义为政治动物的人们正做着各种各样的即兴演说，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人类纯真年代特有的自信，而这时在街边之一角，一位老人却面带戚容，驻足于街头，他的身边聚集着一群衣服各异的年青人，神态肃然地跟在老人身后，他们走走停停，那位老人时不时也会转过头来和其中一个说话，言语中流泻出智慧的光芒，他就是苏格拉底，被称为雅典的智者，也被认为是雅典乃至西方的精神灵魂。围在他身边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做柏拉图的，后来开创了雅典学院，并写下了《理想国》这一经典著作。

而在几乎与苏格拉底同时代的古老的东方，那里的文明正趋于成熟，但社会情势却恰恰相反，历史在这里第一次走向大分裂，大道渐落，礼仪废弛，一时俊彦纷出，为历史谱写出了一曲曲华美的乐章，存在的意义也第一次被演绎得那么多采、那么丰满、那么逼仄。就在这个纷乱的年代里，中国的北方，一个叫做陬邑的小地方，有位名叫仲尼的先生开始设帐收徒。有一天，大概是个初春时节，几名学生围着老师就坐，随意自然，还有鼓瑟之音相伴，老师出了一道题目，让学生们畅谈理想，大家纷纷谈了自己兼济天下的意向，但有一名叫曾点的学生却大违彼者所言，其言谈兴之所致，其理想亦但求从心所欲。而没想到却得到老师的首肯，且正中其心怀，老师自不待言，就是那一群学生，后来也都成为历史叙述中光彩照人的人物。

大约与此同时，中国的南方，有个名叫庄子的人正和他的朋友惠施行走在河堤之上，杨柳依依，随风轻舞飞扬，他们一路指指点点，一路

争论不休，而这时，一方干涸的水塘突然横亘于眼前，他们看见有两尾鱼在泥地上正唾沫以呼吸，那个叫庄子的人灵机一动，口中言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没想到这神来之句竟一语道破天机，说出了自然和人生的诸多真相、诸多奥秘。　

历史的烟尘又滑行了将近八百年，在中国正是魏晋男北朝之季。江南江北上流社会的客厅里名流云集，一群人正襟危坐，面容冲淡平和，出言超凡脱俗，将尘俗之气一扫而光。也正是在此时，言语，第一次脱离了历史，拥有了自为的意义，并为后世之人高山仰止；也正是他们，将生之纯美拔高到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高度。

观之前贤后哲，他们从言语出发，走向了一个比之现实世界更本质、更深刻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叫做：精神。他们的话语皆已成为历史中最鲜活的生命，也是投射到“存在”之身的最伟大的光亮，而这些光亮几乎全部来自那些平凡的碰撞，正是碰撞，才使思想的火花浮现于漫长的寒夜里，并得以照亮人们心中那颗孤独的灵魂，从而打开了我们的精神向度。于是维特根斯坦如此说道：“自由者渴望相遇、相知，在相遇和相知中被打动，在被打动时体验生命的流动。”

二十一世纪，人类从未如此地忧郁过，人类也从未遭遇过如此深刻的精神危机，但一个普遍沉落的时代，恰恰正是一个最需要自省和救赎的时代，我们也许担负不了救赎的使命，正因为此，所以我们必须言说，并以此等待那个火花乍现的时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