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产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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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平凡的生活经历中，或多或少地有这样一种倾向，为我们所喜欢的人或事添加些许光环，以便在想象中获得陶醉，从而达到与世界的肯定性联系。对文学的期望即是如此，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贾平凹的小说在我们的心目中正如日中天，不仅仅是当时的评论界曾评其为向诺贝尔奖迈出脚步最为坚实的一位中国作家，也是当代文坛公认的几位很“大气”的作家之一，也不仅仅是他那些贴近我们心灵的众多作品，是如此的亲切生动，重要的是贾先生被重重地纳入我们的期望值中，对即将成为大师的作家，我们一般都要报以热烈的掌声。

贾平凹早期作品，读来单纯明亮，清气逼人。这位出生于乡土的作家，在创作上很早就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其“商洲”系列小说是沿着鲁迅等前辈所开创的路子而来，不过，这个传统，他所处理的却另有一种风情。浓郁的秦汉文化自成气韵，无论是关于商洲的地理还是人文历史，皆依稀可触某种文化之“根”。这些“根”是在对民族内质的确认中表现出来的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闪现，这样一种眼界和气魄对于一个刚出道的作家，是何等可贵！

从《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到《商洲初录》，贾平凹还原民间话语的努力奠定了他在当代作家中的重要地位。商洲也因为作家的生花妙笔而富有了特别的韵味，据说，八十年代末期的一段时间，商洲一度成为新的旅游景点，就像沈先生的文字，带动了现代人对湘西山水的追寻一样，由此也可知文学作品对当下生活的审美侵染。不过，写作的终点依然遥遥在望，很快，贾平凹开始了他的“第二级跳”，以长篇《浮躁》的发表为标志，用寻根派文学的定位已无法将其框顶。《浮躁》为八十年代记录下一个真实的侧面，如果说作者前期的中短篇小说里充满寻找和发现的意续，寻找的是民间粗朴而健康的文化样式，发现的是时代的变动给予乡村的迅急投影，那么，在《浮躁》中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种灵魂的审视，无论是金狗还是雷大空，我们都可从他们身上发现太多熟悉的东西，这些东西是现代的，是时代心灵的显现，他们也因承载着传统与现代的断裂而浮躁和痛苦。虽然有评论家指出《浮躁》的后半部在艺术有粗糙之处，但总而观之，这部小说不失为一篇优秀之作。

如果作一下对比，从八十年代初的高加林到八十年代末的金狗身上，我们就可触摸到时光的沉落之声，是多么地清晰。他们的生活命运同是农村—城市——农村的单线回归，都处在传统中前列的位置，其中包括他们的气度、能力、品质，但高加林却只是“精神追求”的代名词，除了有些虚荣之外，他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总有点模糊和飘渺，而金狗身上却沉淀了更多的东西，他的胆识，他与雷大空的交往，还有他的失败，总是留下更多的刺痛。当然，金狗和高加林都是时代特定的精神产儿，在他们身上，我想起罗曼?罗兰的一句话：“这里无所谓死亡或新生，因为光明从未消失，它只是熄隐，又在别处闪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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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的发表为贾平凹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他也因此获得了美国一文学协会颁发的飞马文学奖。其时，正值当代文坛在文学走向上发生巨大嬗变的时节，西方略具先锋性的思潮和创作方法纷至沓来，1985年被称为是方法年，而1986年则被称为观念年，有关文学的一切瞬息万变。

时代潮流的裹挟加上作家自身的因素，要求作家必须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去审视自己的创作道路。对于一个成熟的作家来说，必须以不断的超越赋予她的创作以丰沛生命力和激情，基于此，才有了贾平凹在《浮躁》序中所说的一段话：我由朦朦胧胧而渐渐清晰地悟到这一部作品将是我34岁以前的最大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了，我再也不能还要以这种框架来构写，我的严格手法对我来讲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有了那么一种束缚。

1986—1994年，的贾平凹创作上的沉寂期，包括他的拿手好戏—中篇小说也很少见，我们由此可知作家嬗变阵痛之久，也可见作家积蕴之深。94年随着各类媒体之热炒，《废都》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上市之后，首版十万册很快抢购一空，各类盗版随之层出不穷，据私下统计，总发行量逾百万册之多，在纯文学退潮的当时，这个数量是惊人的，其热度之高令人瞠目。94年的大街小巷，人们沸沸扬扬地谈论着这部作品，各式地摊文学亦推波助澜，纷纷参与《废都》神话的制作。不过，静下心来想一想，这种闹剧式的过程对于一部纯文学作品来说，是否一件好事？一部伟大作品中所内蕴的思想的前瞻性是不可能被广大的大众津津乐道的，92年同是沸沸扬扬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很快落入岁月的尘埃就是说明了这一点。

问题的关键在于，贾平凹并非是个哗众取宠的作家，《废都》发表之后，他为了逃避世俗的勤扰，一个人躲在西北大学的一间屋子里，容颜憔悴。

另一个现象同样值得我们关注，《废都》发表之后，在一个很长时间段内，批评界保持了让人不解的缄默，后来的批评亦是毁多誉少，有评论家甚至尖刻地指出其是抄袭《金瓶梅》和《红楼梦》之作。

现在就去断言《废都》的失败，当然为时尚早，但这部作品的出现，给那些厚爱作家的读者带来失望却是事实，问题不在于作家大张旗鼓地描写了古老中国谈之色变的“性”，而在于作家处理的方式过于直白，并且在作家自身态度上的自娱特色是让严肃的读者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刻画城市生活是可以的，虽然在此以前，他的作品几乎从未涉及这个领域，但是在腐败的城市生活方式面前，作家恰恰缺乏了他应有的批判性的锋芒，而是让他的主人公很快进入角色，纵情其中，极尽玩赏后，弃之如敝屐，就像某人在路边拾起一件破烂的衣服，又撕掉了其中的袖子，然后拂手而去一般，这种态度对于我们这个一向重视道德的民族来说无疑是个挑战。另一个方面，《废都》中对《邵子神数》类神秘文化的津津乐道，以及对谶言的浓墨重彩也让读者有故弄玄虚的感觉。

《废都》实现了对我们既有阅读方式的挑战，但作品中精神意趣与质量能存留多少却是个问题，我们也可以从作品中体会出作家所作出的自我突破的努力，但结局却“播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作家和读者都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

《废都》之后，紧接着，贾平凹又创作了《白夜》与《土门》，在这两部作品的艺术水平上，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创作上的重复与回归，至于那抹超越的亮色，则仿佛越来越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