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回想不起确定的时间了,仿佛是个秋夜罢,我和几个朋友在校园里散步,临近操场的间隙,我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绰绰黑影。我扯了扯朋友们的衣角,意思是放慢脚步,因为我知道前面走的是我的学生。他们沿着操场说说笑笑地走了一圈,就踏上了归程,我和朋友们则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但接着,一曲高亢的歌声打破了这秋夜的沉寂,学生们喜欢在夜晚在空旷的园子里扯嗓子,这是我所知道的,不过此时,奔入耳际的歌声太响亮了。止步,听了听,象是有“冷酷到底”四个字。其后当唱到“我爱你”时,则更夸张、重复不说,还引起了他周围几人的群山起伏,一时整个院子里到处充溢了那种铁器在水泥地上重重摩擦的声音,或者是那种紧急的刹车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零点乐队的这首歌,印象之差,无与伦比,可能是它的演唱者——我的学生唱功太差,或者这首歌本身太适合二流子唱法,我也懒得知道。
再后来,逛商场的时候,又听到了这首歌,不过这次声音柔和了许多,但刺耳如故。又后来,这首歌就在满大街上飘荡和生长了,仿佛那野地里的高梁,横冲直撞,染红了一地的阳光。
这二十年来,流行文化对大众思维的支配与影响,已是个不争的事实。尽管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但有些流行符号则如鸟巢般,通过不断添加粗枝大叶,使易碎的泡沫不至于粉碎。在流行文化抒写的男性话语中,“扮酷”就是其中较显著的一个。
八十年代初,高仓健的形象曾风靡一时,于是,“中国再没有真正的男人了”之类的哀思之语,举头皆见,仿佛中国的青年男子、青年女子一夜之间突然翻转了身,挣掉了一切的枷锁,懂得欣赏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了。这种追叹又迅速传染了意识形态的其他架构,所以,在整个八十年代,好像全民族“玩的就是深沉”。
深沉、冷峻,是“扮酷”的基本内容,不过,让人意料不到的是,这一“酷”的美学元素竟由一个日本人来开启,这实在是个滑稽的话题。
九十年代,刘德华与王朔的小说双向出击,将“扮酷”冷酷到底,刘之冷峻面孔与王之小说之主人公自私、冷漠的性格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固定了一个酷男人所应具有的美学风格,剩下的就是大众的模仿了。
步入新世纪,当年扮酷的一代大都长大成人,像池莉小说《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一样融入了烦恼人生。窄小的房子,发霉的日子,衣袋里皱巴巴的票子,等等,使扮酷的时代成为了一个遥远的神话。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扮酷在别处”。不过,新的“扮酷”一代又成长起来,新的“酷个性”又开始形成,酷的程度变了,但“扮酷”的土壤却始终没有松动。
流行文化的根本品质在于迎合,如果你担心不够刺激,那就让你冷酷到底。先不说冷酷的内容,就言之冷酷的姿态,到底的底线是什么,是一天还是一年,还是永远,这个问题不仅扮酷者哑口对之,零点乐队也只能冒个泡而已,甚至流行文化也一样如此,所以说,扮酷这个游戏注定是没有规则的,也是可笑的。
“为什么要扮酷?”这个问题会让许多小人物束手无策,就是那些流行文化的旗手们也一样无言以对,因为除了表层的酷相,他们已没有什么了,他们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长时间的漠然、无情和到底的冷酷,已经使他们丧失了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相应地,也失去了言说这个世界的能力,仅剩下扮酷这一形式成为最后的稻草来涂抹人生。
这世界最重要的能力,不是各种各样的创造,而是爱,离开了爱的能力,再酷的男人也只能是皇帝的新衣!
如果说中国没有很多真正酷的男人,我可以相信,要说中国没有真正的男人,那简直是污蔑。在远古有重然诺、轻生死的刺客游侠;在中古有岩岩若孤松之嵇康,因山巨源称其为:其醉也,嵬俄若玉山之将崩;在宋有直趋敌营,于万军中擒叛将,后隐居乡村亦“男儿到死心如铁”之辛稼轩;在明有泣血断舌之徐文长;在清有入清不仕,至死不降的志士文人;在近世有赴海而死的邹容,在现世则有年少刚烈之遇罗克。即使在我们身边,留名也好,留声也好,真正的男儿也正在蛰伏,危难之际,受命而起,自是肝胆洞,毛发耸。
太史公之《刺客列传》记载了战国时代对人的评价: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而田光对荆轲的评价则是: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那个时代已很久远了,但这个标准却从没降低过,即使在现在,依然映射出了“扮酷”一代的虚张声势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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