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少年听天和他的师父一同生活在一个叫拟城的地方。这是仁织国最南端的城市，并不繁华，城里有许多乞丐。听天是被师父收养的，他不清楚自己的家世，母亲死后就流落街头，孤独地走在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后面，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欺负他。秋天的黄昏，风微冷，道旁枯黄的叶子落下来，满城萧瑟。听天和一些小伙伴无精打采地在街心游荡。一辆马车驶过，从绣着金线的黑色布幔后探出一只纤纤素手，扔下一叠硬饼。孩子们蜂拥去抢。听天被夹在中间，然后一个穿着黑色长衫、面容沉静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起先是站在街边看了许久的，听天有些无措地玩弄着自己的手，右手小指肚上刻着深深的纠结的疤痕，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顽皮划伤的了。那个男人走过来时，所有孩子都得到了食物忙着吃，有些不太饿的就把碎饼子收起来，听天听到微微的叹息，带着凝重和奇特的感觉。男人看着听天受伤的小指，眼中有怜悯的光。听天就这样跟着他走了。

仁织国是无疆五国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国家，都城在北方的那莎平原上，叫做就城。仁织王以仁德莅国，北部诸城繁华昌盛，然终因臂力不及，南方依旧荒凉贫瘠，拟城作为大城，境况还稍好，但仍有许多贵族富室不满于这种生活，迁徙至北方豪华之所。

听天和他的师父住在市中一所小房子里，小而干净。拟城其实有许多这样的房子，都是别人迁家留下的，只余空空的四壁和在风中开合的门扇，发出寂寞的回响。留下来的是一些清贫的人家，可是也最无欲无求，过着简朴自如的生活。听天很喜欢这里。

他的师父是一个术士。这个城里已经很少有术士了。真正的术士在清静的地方修行，再到人群中施展才学。这个有着强大精神力量的术士很好地影响了听天。

师父喜欢看书，听天也认识许多字，却看不懂那些书。

“师父，这是什么书呀？”一次听天指着术士正在看的一本书问。

“天书。”

听天长到十六岁，依旧是漫无目的地生活着，顶着拟城总是荒凉的天空，一个人在空旷的城里逛一天才回到住的地方。

一次很晚了，他还站在城后的河岸上，看着遥远的地方隐约的城郭。

他站了一夜，次日黎明，师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那是什么地方？”听天伸手遥指。

“是另一个国度。”冷静的术士说，“这个大陆上有许多国家，孩子。”

“国家？”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然后再度陷入迷茫。

“是的，国家。或大或小，在仁织的西方和东方，南方和北方，京郊国、丝国、珠玉国、佛仑国、瑰国……而在大陆的西端，辽阔的平原上，是一个强大而统一的王朝，领地比十个东方小国加起来还要大。”

望着东方泛白的天空，少年沉默了。

“你的梦想是什么？”术士忽然问。

“梦想么？”少年回过身，看着清晨冷峻荒凉的拟城，“我想做这个城的王。”

“是一个好梦想，可是，一个城太小了。”

“我就要这个城。”少年固执地说，面对着空旷的拟城，那些潜意识里的愿望涌现出来。“有一天我要建设它，高大的房屋，来往有无数的人，要一个军队。”

“要军队做什么？”

“战争。”

术士忽然拉起他的手，抚摸着右手小指肚上纠结的疤痕。

“这是什么？”

“伤口。”

“勋章。”术士拥抱了听天，“你是注定的王。”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带你去盛国，可好？”

“盛国？”听天有些茫然。

“只要你愿意，整个仁织，甚至整个无疆海有一天都会属于你。”

“我不要。”

“这是你的宿命。”

盛国的王正处于弥留之际，他有九个儿子，但没有一个被立为王储，无疆五国中最强大的盛国，即将面临无主的境况，朝野上下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我的儿子会回来的。”盛王躺在病榻上，双目紧闭，笃定地说。

年轻的天书王子看着父亲垂下来的苍老的手，右手小指肚上有隐约的疤痕。他忍不住呼唤：“弟弟，你回来吧，盛国需要你。”

“章第夫人深明事理，诏告无疆，盛王垂危，她会带着听天回来的。”二王子说。

天书拟旨，盛王颤抖着手指，按下了最后一个圣印。

国不可无主，盛王晏驾的消息被封锁着。天书王子和王后为盛王整理遗体。他的手，与常人无异。右手小指肚上，只有松弛的皮肉纹络。一个君王去世了。

——是的，那是盛国的国玺，神选中的盛国的统治者，与生命同在的国玺。章第夫人的儿子才有的。

都城的大门口，天书王子率兵士迎来了听天和术士。

“去吧。”术士松开一直紧握住听天的手，知道自已自此改变了身份——他不再是引导者，而成了辅佐者。

站在王座前，年轻的王头戴金冠，穿着织龙纹的锦袍，举起他的手掌。

盛玺——臣民欢呼拜伏。

术士从古老的书册上裁下一页薄纸，那是无疆的地图。

“无疆五国已有两个名存实亡；仁织虽政治清明，但北盛南衰，贫富不均，宜与之结好，令其臣服；瑰国财力殷富但兵甲虚弱，兼之旧王新丧，新君未立，正是一举攻下的良机，再将它的几个附属国一并收来；往金国和富庶国转移民众，派遣官员……无疆海将插上您的旗帜。”术士修长的手指在旧地图上飞速移动，精准地分析着形势。

王受其言，封为国师。征伐无疆的岁月开始了。

无疆海又不平静了。金丝笼里的翠尾雀叽叽喳喳。脸庞红扑扑的宫廷女裁缝连夜为王赶制了一面旗帜，雪白的底子，用蓝线绣上栩栩如生的海的波浪，像是要流淌下来，淹没大地。

十六岁的王战袍金戈，御驾亲征。他平生从未读过一部兵书，也未曾习过武艺，但指挥得当，调度从容，杀敌勇猛，士兵无一不折服敬畏。

三个月后，盛国军队占领了瑰国都城。掳王子王后，不可一世的瑄王也沦为俘虏。

丝国国都，紫衣女王在盛夏清凉的宫殿里悠闲地吃着荔枝，听着侍女流畅地念诸官奏章。

“十九日，城破，盛军入银瑰宫……娘娘，无疆海就要一统了吗？”

“你说呢？”女王揩净手，端起一盏冰雕把玩。

“嗯……”

“无疆海早就该一统了。”女王放下冰雕，负手踱步，“诸国实力悬殊，可惜那些君王竟没有一个有壮志雄心。而今王者现世，任谁也阻挡不了哇。”

女王明亮的眼中，隐隐透出对疆场征伐的向往和己不为男儿身的向往。

“您确定，战火不会卷到咱们这儿来么？”女侍小心翼翼地问。

“呵，”女王冷笑，“没有君主跟盛王争夺土地和霸权，就意味着他的军队畅行无阻了么？真正的力量还在草野之间啊，漫说此地，他能把无疆征服，也会在史书上留下重重一笔。”

侍女不再言语。

女王重又回到榻上，优雅地吃水果，听奏章。

班师回朝，盛王意犹未尽。盛宫筵席大开，听天封九个兄长为王，各分土地与人民。他令长兄天书治理瑰国，命次兄为使官与仁织国交洽，三兄带兵收服瑰国的附属国。

“我们再为新的土地战斗吧！”听天对其余六个空有封号的兄长说。

“遵命！”六王敬畏地看着主上，早已忘了他是小他们数岁的幼弟。

“您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场战斗已经结束了。”向来沉默寡言的术士在向弟子敬酒之后忽然说。

“什么意思？”听天紧张地问，再一次在师父深邃的眼神注视下回到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

“接下来遇到的，才是你真正的敌人。”术士自己也饮了一杯，平静地说。

“是谁？告诉我他的名字。”听天按住佩剑。

“宿命。”术士答，示意弟子稳定情绪，“没有人能成为无疆海的主人。”

“可是您告诉过我——”。

术士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在弟子惊愕的目光中霍然起身，大踏步迈到夜空之下。

他观测星星——神的文字，想读懂预言。

“您在看什么？”听天尾随而来。

“天书。”术士仰着头，微微笑了。

一颗流星划过，打乱了满天星斗的布局。

夜凉如水。

“回去吧，”术士拍拍听天瘦弱的肩膀，“孩子，为你的梦想坚持下去。”

听天在龙床上辗转反侧，终于烦躁地坐了起来。响声惊动了在外守候的内侍，他提着灯笼轻轻进来，堆起满脸笑容。

“王，刚才没敢打扰您。愍王（听天的二兄）刚奏来捷报，仁织同意臣服了，答应每年进贡黄金千斤，绸缎万匹，并将拟城割让给您。”

“真的？”听天大喜。

他已经成为三个大国和九个小国的君主，“无疆之王”的称号遍传开来，没有人知道年轻王者心中的迷茫。

似乎一切都是天赋的，可是天为什么选择他来承受这辉煌和功绩呢？

听天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师父，术士回他以沉默。

（下）

无疆海边，常常有神秘的行吟者，他们游历四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念了，都会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在海边休憩。掺上海水的酒啊，又苦又涩。

术士轻袍布履，在这个深秋的早晨来到海边。蔚蓝的、深邃的大海浩荡无边，他忽然感到一丝恐慌。他知道，盛王强占领地的举动已经激起了众人的不满，反抗的力量很快就要兴起了。在他被禁锢在王座上的时候，他的对手正缓慢积蓄。

术士仰天长叹。

没有人能成为无疆海的主人，这是多年来大家公认的真理。但是那一年，他阅读天空，忽然在一晃即逝的星辰图案间捕捉到了疏漏，他兴奋不已：只要能抓住那个漏洞，天命是可以逆写的。作为一名术士，他对王权和势力没有欲望，他惟一的野心在于探索神秘。

无疆的功业将由一个盛国的少年君主做到极致。这是多年许多术士不约而同做出的预测。他一直在想，能不能改变这个预言呢？

找到那个少年的时候，他知道他迈出了漫漫长路的第一步。如同预测，听天毫无阻力地掌握了无疆海的半壁江山，整整三年，没有任何势力能与他对抗。

然而术士知道，听天的辉煌亦将终结，如果不尽快自求突破，完成了宿命赋予的光荣使命，听天的王者生涯也走到了尽头——哪怕他还能在金座上安稳端座几十年，一生也止于一个平庸君王。

术士能够捕捉到，在无疆海周围的某个地方，隐藏着一股力量，现在还是微弱至无的，然而一旦决意兴起，会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成长壮大。那是宿命的另一个安排，在亲手成就了听天之后，它决意抛弃他，借那股力量来消灭他。

听天，你想不被宿命掌控，只有两条路，要么，现在就放弃到手的霸业，做个平常少年，要么——与它对抗到底。

听天默然无语。正如师父预言的，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战役已在未曾察觉的时候悄然经过。他再也不能开疆拓土，他迷茫地看着无疆海的那边，金国和富庶国，那两片已无居民的土地，如何能统治它们呢？那是命运不曾准备送给你的。顺天为王，逆天成神。现在，你再也不能依赖命运给予的幸运了。你必须反抗。术士说。

我听你的，师父。听天信赖地望着他。术士微微笑了，告诉他，我要去金国，去取一件能助你一统的宝物。它的名字叫火畏，你听说过那句话吗，得火畏者得富庶，得富庶者得无疆。

盛王赐马，术士飞跨而去。

一个月后，听天正在盛宫露天大殿上与臣将议事，忽闻马嘶。

“师父！”听天丢开王冕和宝剑，飞迈下铺着明黄纹龙绣毯的丹陛，孩子一样跑过去——三年以后，他长成一个十九岁的青年，颀长劲瘦，脸色是养尊处优的白皙，然而他奔跑的样子，十足是个寻求庇佑的孩子。

术士下马，捂着胸口，微微地笑，脸因苍老而呈现难得的慈祥，他气衰神疲，勉力站着。

“我失败了，我没有带回那能使你成神的工具，但是，你还有机会，”术士最后教导着弟子，“听天，你是一个孤独的王，没有任何帮手，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年轻的王者埋葬了师父，将长剑深深地插入他的坟茔。（完）

注：无疆五国，即无疆海附近五个面积较大的国家，分别为盛国、瑰国、仁织、富庶、金国。——作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