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中的城市风景

初读作家方方的小说《风景》是在大学一年级，但当时印象颇深的却是选集中另外一篇，小说的名字叫《桃花灿烂》，也许是此篇小说浪漫基质更为浓郁的缘故，较能打动当时年轻的内心。说来奇怪，随着时光的飘落，《风景》中决绝的“二哥”和发达的“七哥”的形象却在脑际中愈发鲜活，总感觉到他们在生活的某个角落正悄悄向我逼近，尤其是几年之后重读这部作品的时候，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坚硬的气息至今依然清晰可辩。

《风景》的叙事风格颇有些左拉小说的味道，以汉口为背景，作者选择长江沿岸草棚中一个家庭作为视角，户主是位码头工人，触了一身好筋骨外，一贫如洗，他粗鄙而富于野性，一生共生育了十个子女，除最小一名夭折外，其余几个多如野生植物般自由生长。在小说中展开叙述的正是那个埋在窗外的“小八子”。

如果你想在《风景》中寻找理想的痛苦或善恶的分明，你一定双手空空，多少年来，我们总是带着温情、文明的尺度去表现都市生活，而〈风景〉却证明了野蛮也是表现都市生活的尺度，而且还可成为审美的尺度。小说中隆隆的火车轧死了一个可爱的女孩，长江波涛吞没了为争夺码头而被打死的工人，父亲对孩子施行惨无人道的毒打而母亲却坐在一旁翘起大腿修剪脚皮，这些细节坚硬而冰冷，严重刺激了被言情、武打小说包裹起来的甜腻腻的读者的胃口。

强调生存现状的既定性，发掘生存本身的意义而不涉及其价值评价，是〈风景〉的重要取向。户主的七个儿子中，唯二哥与七哥试图改变生存环境，他们的故事构成了小说描写的重点，作者也写了他们不同的命运。在家庭这个野生化的环境里，二哥颇像一克努力向着阳光地带攀爬的植物，化仁而为自尊，因此在家中的地位略显“尊贵”，自从他被“日光下飘动的那条白色之影震惊”，与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杨朗兄妹结识之后，就发誓要改变自己，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但他的善良愿望最终在冷酷的现实面前粉身碎骨，在彻底的伤悲与失望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在庆祝自己的恋人（既杨朗之妹）接到返城通知的下乡知青的聚会上，当他得知自己的恋人是以女性身体为代价而换来的指标时，他即可昏厥了过去，醒来后，再没说过一句话，并且永远，就在当天夜里，在被几名知青彻夜看守的情况下，用刀片割破了自己的血管，只能这样用死亡来捍卫最后的也是令人心碎的尊严了。二哥是了，与其说是其死于爱情，毋宁说其是死于理想，他们能够忍受贫寒、困苦、野蛮的现实，却丝毫不能容忍理想之死，死后，他被埋葬在一个草色青青的山坡上，面向朝阳，正前方流过的是曾经养育过他的汉水。知青们终究都会返城的，只留下他自己，永远驻守在青山绿水之中，谁能够安慰他那颗高贵而受伤的心呢？

七哥的命运正相反，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均在阴暗的床下度过，受到父亲和兄弟无尽的毒打谩骂，在素质上并不具有接受现代文明知识的可能性，但却又在一个浑然不自觉的情况下踏进了高等学府（原因非常荒诞，他在下乡时患了梦游症，被乡下人误以为闹鬼，于是推荐他上了大学，以免除乡村的惊扰）。使他不负此行的是，他在大学里获得了一条关键的人生哲理：干那些能够改变你命运的事情，无论选择何种手段和方式，。因此在毕业之后，他宁愿抛弃自己的恋人而选择了一个年岁很大已失去生育能力的女子，而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那位女子有着雄厚的政治背景。七哥由此进入团省委，走向一条发达的道路。七哥的信念就是不计一切进入上层社会，他有成功了，黑格尔说：“恶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必要动力”，这句话用在七哥身上，也是切中之语。

同为兄弟，二哥和七哥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因而了不同的命运，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我们还来不及沉痛的感喟和唏嘘，流水已在我们身边奔流而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