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渡过外婆桥安童

发表于-2010年04月20日 晚上8:24评论-1条

渡过外婆桥

六岁那年我因贪玩摔破了头,医生缝了三针,纱布紧裹,让人感觉呼吸困难,即使是轻微的走动也会引起脑部剧烈的疼痛。大夫再三强调,必须要有一个人悉心照料,两个月后方能拆线。

那时正是繁忙的六月,金色的麦田让人看了都着急。爸爸妈妈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无暇顾及到我,于是便把外婆接了过来,每天给我换药烧饭。

外婆不是文化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妇,关于外婆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只听妈妈约略提过。外婆先是嫁到了山后的安家坪,后来丈夫去世,便留下了一个孤儿与他大伯,自己改嫁到了以后的张湾村。小时候关于外婆的记忆很少,似乎隐约记得她还是一位接生婆。

那天外婆给我喂药时,忽然想起妈妈哄我睡觉时说过的话,你外婆是接生的,接生的人都是神仙,你要再不睡着,神仙就会来把你抓去喂老虎。这样我每次都怀着恐惧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睡了。

我便问外婆:你是神仙吗?

外婆听了我的话,脸上有些惊奇。小雨,你为什么这么问啊?你这个顽皮鬼啊,你才是神仙啊,你再这样调皮捣蛋,可就当不成神仙了。也就是被贬成凡人了。

外婆,什么是凡人啊?

她将最后一匙药喂到我的嘴里。凡人就是不听话的小朋友,知道了吗?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以神仙自居,认真地听外婆的每一句话,按时喝汤吃药,生怕自己变成不听话的凡人。

外婆每天给我吃完药,就坐在炕沿上,摇着一把破旧的木扇。六月的风像一阵阵恶浪扑面而来,灼热地炙烫着人的每一寸皮肤,屋内憋闷的空气让人感到焦虑和不安。心中猜想着阿猫阿狗们可能又在村口的操场上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急得我汗流满面。

她生怕我自己用手去擦,触到痛处,就不停地帮我擦汗摇扇。而她自己的鼻尖上,却挂着豆粒大的晶莹的汗珠,让人看了更加难受。

头上整天被纱布包着,一阵阵的奇痒,我还是忍不住用手去挠,正在倒水的外婆见状,放下手中的杯子,骂骂咧咧小跑过来了。我立刻把手缩回去,顽皮地朝她笑了笑。

你这孩子,就是改不了这坏毛病,手放在那里都不舒服。外婆像爸爸一样严肃地责怪我。以后再看见你这样,回来我就告诉你爸爸,看他怎么收拾你。我第一次看到慈祥的外婆变得这么严肃气愤,便不敢再说话,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来,小雨,这是我刚给你熬的祛暑的中药水,屋里太闷了,要是憋出什么病来,那可就麻烦了。刚才还气愤地指责我的外婆,这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蔼。我急忙讨好地朝她笑笑,外婆也忍不住笑了。

妈妈有时拿鬼的故事来吓唬我,在我不听话或撒娇的时候,这一招往往是很灵的,我是最怕鬼的。她总是这样说:快听话,待会来一只饿鬼,专吃哭闹的孩子。爷爷去世后,妈妈却不再拿鬼来吓唬我了。我不知道爷爷去了哪里,妈妈说他去了很远的二叔家,而我从来都不知道,我除了大叔和二叔以外,还有一个二叔。有一天我便拿这件事问外婆。

外婆,爷爷到底去了哪里啊?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妈妈说他去二叔家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抬头仔细的注视着外婆那颗突出的牙齿,等待她的回答。

傻孩子,爷爷死了,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哪儿都没有去,就在咱家山前的那亩麦地里躺着呢,他变成鬼了。外婆很小心地说着,好像生怕被什么人听见。

那变成鬼的爷爷会不会来看我呢?

唔,那你怕不怕,当你爷爷爷爷变成鬼后站在你面前时。

不怕。我坚决地说。他是我爷爷,我为什么要怕他,我是他的小雨。外婆,要是爷爷来了,不要让他走了行不行啊?

噢,这啊。外婆神秘地抓起我灼热的手。你爷爷啊,现在变成影子了,到晚上十二点以后拄着拐杖来了,笃笃笃地敲门,然后自己进来,咳咳地咳嗽几声。她猫着腰在地上学着,然后她又以跟平常不一样的声音说,我的小雨呢?小雨在哪儿?爷爷来看你了。

看着外婆惟妙惟肖地学着,我突然感到鼻子里酸酸的,两股热泪径直流了下来,涩涩地流进耳蜗。我再也忍不住,外婆,我想爷爷,你叫他快来看小雨好不好?

外婆见我哭了,便不再言语,又怕我用手擦泪水,就急忙用毛巾将我的眼泪擦去了。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做到那把靠背椅上,也没有摇扇,眼睛神情地盯着窗外院子里的一棵老杏树。快要熟透的杏儿挂满枝头,燕子围着它高兴地浅吟低唱,时而高飞,时而低旋。夏季的风悉悉索索地从绿叶中穿过,薄薄的门帘在风中来回摇摆着。

大概外婆也想起了一件年代久远的往事罢。

当我懂事的时候,回忆起外婆说破母亲谎言的事竟有些恨她,因为她当时是那样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将一个美的谎言撕得粉碎。

阿狗和阿海有时也来看我,鬼鬼祟祟的样子,常给我带一些经过千辛万苦摘到的,可以酸死蚂蚁的青杏儿。而外婆总是不让我吃,或者只让我吃一个,因为每次吃完杏子之后,吃饭就是奢侈的事情了,那牙酸得跟咬铁一样。

这天中午时,阿狗和阿海每人兜里塞着两兜熟透了的杏子来看我。

这是哪里来的杏子呢?大部分杏子还没有成熟啊,早熟的杏子也只有老栓叔家有啊。我拣了一个大大的黄黄的杏儿塞进嘴里。老栓叔家门前可有狗哩,你们怎么摘到的?

是阿海从墙上翻进去摘的,现在腿还抽筋呢,胳膊也被擦烂了。

外婆取了家里的红药水,给阿海擦了一下,又用布包起来。唉,你们现在的这些孩子啊,那么高的墙你们也敢跳,真是没有吃过亏啊。你呀,小海,回家肯定又要挨你六叔的打了,待会等我给小雨吃了药,我送你过去。

阿海一个劲得吃杏儿,像是要给自己一个补偿似的。

唉,陆岭你二舅也是在五六岁的时候跟着大孩子们去偷摘杏子,青杏吃坏了肚子,又被痢疾夺走了生命,唉……外婆一边熬药一边自言自语着,我虽不知到底什么是痢疾,但我觉得它肯定是一个很要命的病。

妈妈没有给我讲过二舅的事,因为妈妈是最小的一个,比二舅小六岁的她还没有出生,二舅就已经死了。

六月里暴雨频繁地发生,天空飘过一大片黑压压的积雨云,一会儿风卷狂沙,冰雹阵雨劈头盖脸打下来,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下来,继而便有雨打屋顶上瓦片的声音。

要是晴好的天气,躺在窗户前,能听见很远的山上传来的山歌或是牧羊人的歌声:

春天里开花夏天收,

收麦的时节羊儿遍地走。

赶着羊儿你莫回头,

对面的山上绿油油,

牧羊的哥儿你还要往哪里走?

……

我总觉得那是爷爷在唱,唱给我听的。所以我一连几个小时地全神贯注地听着那种悠扬的类似信天游一样的歌词,记忆里浮现出许多关于爷爷的故事来。这时候外婆也咋全神凝听着,唱到凄凉处,她也会掉几滴泪,给我讲牧羊人与狼的诸多故事。

外婆喜欢在没事的时候做些针线活儿,绣一双鞋垫或是一套枕巾,图案花纹都是由她自己设计,然后一针一针地刺上去的。他会画的花儿是那样多,君子兰、水仙、莲花、野芪花,样样都是那样美丽逼真。我总是羡慕她用那短短的半截铅笔便可以画处那么娇艳的花朵。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我头上缝的线也拆掉了。外婆也到走的时候了。她走的时候一再叮嘱我,自己已经走不动了,不会再来了,让我有时间了去看她。我当时竟不知道,这一次便是永别了。

外婆也曾经问过我,小雨,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来给我烧纸,上坟,像想你爷爷那样想我啊?

当然了,外婆,你死了我给你买好多纸钱。

外婆开心地笑了,两颗突出的牙齿暴露在风中。

她走的时候把以前在我养伤期间所画的所有图纸都留给我了,虽然只有一年级的语文书那么大,我却如获至宝一般,将它订起来,最好的朋友也不给看。

从那以后,我没有去过张湾。因为上了小学,有作业了,而且整天只顾着疯玩,从来没有想起过要去看外婆。只有当我拿着外婆送我的那本画册向同学们炫耀时,才想起二十里外的张湾,还有一个疼我爱我的外婆。

后来外婆给我捎来了一个小录音机和一盘磁带,磁带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上面的歌也因为年代久远,大致都忘掉了,记忆最深的两首歌是《歌唱二郎山》和《土琵琶》。一遍遍地听着那美妙的歌声,我又想起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和那无言的感动,就想一下子飞到外婆的身边,依偎在她瘦小的怀里。但当阿海他们来叫我去玩时,又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再后来便是外婆患了胃病。先说是肝硬化,最后踩在县医院查出是胃溃疡,但已经转化成胃出血了,后来直接是胃浮肿了,东西也吃不下去。最后终于还是在一个深秋的雨夜里,死在妈妈的怀里了。

外婆逝世的消息传来,我并没有哭,灰蒙蒙的天空飘着濛濛的细雨,我抬头看天,似乎看到了外婆孤单的身影,向我招手,对我微笑。我和爸爸踏着泥泞的小路,步行二十多里路去了张湾。外婆已经入殓,妈妈在灵帐里哭成了泪人,我强忍住了泪水,转过身去。

回到家后,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安静得令人窒息。我似乎听见了外婆那微弱的声音,一声声地呼唤我。当我镇静过来,被子湿了一大片,而我的外婆,是真真切切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外婆,我并没有忘记你,最爱我的外婆,我永远记着我所有的承诺。我亲爱的外婆,你想我的时候,就在那座外婆桥边等我吧,我会渡过外婆桥,来找疼我爱我的外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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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推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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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军琳点评:

外婆桥的传说,外婆桥的歌
深情包含与寄托了对外婆的情感记忆
连同已去的旧光阴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再发稿时注意文章每段首空两个字格,这篇帮您修改了。问候春安!at:2010年04月22日 早上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