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城是座古旧的城，像它的名字一样沧桑而令人遐想。鲜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传说在岁月里，已如风中的落叶一样斑驳。

传说，故事城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她长发及腰，穿着雪白的长裙，终年坐在光线阴暗的大殿里。她会讲许许多多的故事，那些故事神奇而引人入胜，能令听者神志恍惚感觉世事不过一场虚幻而甘愿抛却所有沉浸到那充满艺术美的幻想中。

故事是她年复一年积累起来的，她要求每一个来到她城堡的人讲一个故事，然后把那人杀掉，于是故事就成了她的，再没有知道它们原来的出处。

总是这样的时候：黯蓝的天幕，一轮朗月孤寂地挂着，夜色凄迷。久旅疲惫的行人看到神秘幽黑的古堡，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再也不见出来。

少年吴域就是来到故事城以后失踪的。

吴域徒步周游诸国，访古寻幽，在一个夜色初漫的晚上无意间闯进了那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城堡里。

他走进一个空旷的大殿。大殿尽处是一张长几，后面坐着一个长发披面的人。

白袍黑发，寂寞苍凉。

“你来了。”那人说，声音在寂静的时空中分外清锐，同时微微抬起了头，仿佛有月光从她上方洒下，吴域看出了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请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我没有故事。”似乎是被那苍白的面孔和清冷的语调吓住了，吴域说着后退了两步。

女孩漆黑的眼睛盯住他。这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淡青色的布衫，身形瘦小，背着书箧，双手还环抱了一只书箱子，里面盛满了书。

他眉眼清秀，面容沉静，稍带慌乱的眸光背后却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淡定。

他从分明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远道而来，他处变不惊……凭她多年来阅人无数的眼力早已看出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身上可能蕴含的无限精神财富。

“给我讲一个故事。否则……”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狰狞可怖，然后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啊，你是——”熟知异事奇闻的吴域蓦然想起了那个传说，“这里是故事城了么？”

“呵呵——”女孩诡异的笑声中带着愉快，她再一次重复，“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没有故事。”　吴域执拗地拒绝。

那个大殿尽处的女孩被激怒了，还没有人能在她营造的幽异中保持理智，守口如瓶。

许多年，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杀人的技巧，所以她长袖凌空一甩，便卷住了吴域纤细的脖子。

“呃……”书箱脱手落地，吴域挣扎着，感觉心肺都要吐出来。

同一刻，他种在遥远塘州的碧竹，突外断了。

“不要……不要……”在与死亡的擦肩而过里，少年重复着这样的字眼，不是乞求，而像劝服。

长袖松开，接着收回。

吴域跌坐在地上，抚着被勒得几乎断掉的脖子，大口喘息。而那个如妖魅般的女孩，用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吴域无奈，只好讲了一个故事，把他们过河的经历告诉了她。

舒心的笑爬上女孩苍白的脸孔，她很满意，他讲得太好了，她不舍得杀掉他，相信他一定能讲出更多的好故事，所以将他藏在了她的金座后。

“我很寂寞。我需要故事。”微闭着双眸，女孩幽幽地说。

“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寂寞。”金座背后的吴域一边回答，一边动起巫术，试图与远方的朋友交流。

“你在做什么？”并没有回头，却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女孩冷然问。

“没，没什么。”　吴域一紧张，中止了与远方朋友的心灵传话。

没有继续追究，女孩的声音柔软起来，感叹着：“真美，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么，在汤汤流淌的大河两岸——人的一生，还有比相逢更美丽的情景吗”

背贴着冰冷的金座，吴域微微地笑了，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血哗的时候，是在塘州……在学堂里那个逃课的女孩子，把洁白的手伸进他的墨盒里，用巴掌在墙壁上摁下一个个黑黑的印，被先生罚站，倔强地抿唇不语。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中了梵魔花的瘾，她做出的所有疯狂举动，都是为了摆脱那种控制。再后来是他们四个人……血哗终于甩掉了魔瘾，成了正常女孩，做了他的恋人。

而今他远行在外，也不知道血哗怎样了。想到刚才交谈时楼台焦急的语气，吴域神志一清，便又动起巫术，然而浩浩宇宙中，再也找不到那颗相通的心灵。

“你会术法？”

惊疑之间，殿中女孩冷清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是术法，我感应得到，从前有人向我讲过有关它的故事。你在寻找谁？”

根本不了解这神秘女孩的底细，吴域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吐露：“我的朋友。”“朋友？”

“对。和我一起过河的朋友。”　吴域说，挥动着驱散向他面上飞扑而来的灰尘的手忽然凝在了半空——他感应到有来自远方的迅息抵达了心灵。

“是我，楼台，我在故事城。”急急地将心底话语转成幻音传递出去，吴域松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和女孩搭起话来。

“我叫吴域。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没有名字。”女孩搭在长几上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抖动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哀婉幽凉，“那些故事里的人，都有名字，唯独我没有。”

“我为你取一个吧，”　吴域在脑中搜索着他的词汇，同时心里又与朋友交谈着，“唔，遥唤……你叫遥唤，可好？”

“好。”这一刻女孩顺从地答应，然而蓦地语声又是一变，“你在向你的朋友求救么？我会让他们来的，然而在他们满足我的要求之前，你都别再想动弹！”

吴域只觉得大脑一软，便陷入了沉沉昏睡中。

漆黑的旷野里，一堆篝火静静地燃烧着。天幕上，无星无月。这寂静的夜里，火仿佛也是寒冷的。

围火而坐的，是三个少年。一个青衣女孩埋首于膝间，宛若沉睡；正对着火头的英俊少年盘腿闭目，有隐约的紫光从他扣起的十指间散发，仿佛是在使用什么术法；而他的身侧，是一个身着白裙、面容可人的少女，正焦灼而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正是从塘州赶来的血哗、楼台、步畦三人。

血哗看到庭中碧竹突然断裂，便知吴域已遭不测，于是心急火燎地叫了楼台、步畦，三人循着吴域沿途留下的标记一路赶来，待找到第四十六棵幼竹后，便不知何去何从。

楼台睁开眼的刹那，血哗霍地抬起头来，却看到对方无奈地苦笑，神情凄凉。

“吴域说他在故事城，被一个女孩囚禁了。但是我来没来得及问故事城在什么地方，他那边就没了讯息。”

血哗只听了一句，便冷笑一声，复又埋下头去。

吴域，吴域你总是在等待我的拯救，可是我放不下你啊，我爱你，我是你的血哗。

“故事城……这名字好熟悉啊。记得听人说起过，里面有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孩。”　步畦柔软甜美的声音响起，血哗发出不满的咳声。

“可是她把吴域囚禁了，”　步畦话锋一转，“楼台，你再试试能不能感应到。”

楼台点头，再度闭目凝神。

“真后悔当初我没学这种术法。”　血哗恨恨地说，清瘦的脸铁青着。

“那时候你还病着呐！”　步畦安慰她，“以后让楼台和吴域教你就成了。”

“哼，谁知道那个小病竹这么能跑！”　血哗满脸怨愤地说，然而眼睛还是忧虑地盯着楼台。

“我找到了，但他的心是静止的，大概是陷入了昏睡中。”

血哗手里紧紧握着一节断竹，仰头望天：“故事城究竟在哪儿？”

仿佛是回应了她的号问，深黑的天露幕出一抹微黄，接着，一轮圆月缓缓浮现。

一个背生蝶翼的女子从月中翩然飞出，向下飘落，看呆了三个少年。

那女子在半空停住，透明的双翼不住地扑动，她含笑问：“身怀异术的少年，你们在做什么？”

“你能告诉我们故事城在哪里吗？”　血哗牵挂着恋人的安危，无暇追究女子的来历，急着问出最关心的一件事。

“在那里。”女子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血哗看了一眼，便飞奔而去。

“多谢你了。”　楼台、步畦先后起身，向那女子道了谢，也追去了。

黑夜里庞大的古堡犹如睡兽，安静而又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但血哗顾不得这些，她一进城堡就仿佛得到了某种指引，向大殿奔去。

血哗来到大殿，神目一下子就看到了散落在地的书箱。她霍然抬头，银绿的目光望向大殿尽头的那个女孩。

白裙似雪，黑发如墨。

苍白的脸孔从长发间抬起，女孩看到闯进她城堡的和随后赶来的楼台、步畦。

“吴域呢？”　血哗盯着她问，神目发出冷光。

诡异的笑浮现在女孩苍白美丽的面孔上，搭在长几上的十指开始一起一落地动弹，仿佛在弹奏着什么。

“我叫遥唤。”女孩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听了那么多年故事，我终于也有自己的名字了。”

“你把吴域怎么样了？”　血哗扫了一眼地上的乱书堆，再度问，眼如利刀。

“我把他囚禁了。囚禁在我的光阴里。”遥唤的声音悠远如梦幻，“他无法醒转，除非——”

“你要我们做什么？”　楼台站出来，俊逸的脸上有来者不拒的坚忍。步畦也上前一步，攀住恋人的手臂。

“我要你们帮我找来故事。”

“故事？”

“对。许许多多的故事。因为我很寂寞，许多年了，来这个大殿的人越来越少，有故事的更是罕见。我想听故事。吴域讲的那个故事太好了，我要你们帮我找来更好的。”

是吗？吴域曾与她交谈了多久、又告诉了她什么？楼台不由自主地看向血哗，只见那个一贯倔强冷傲的女孩子正低头咬唇。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同样一袭白衣的步畦直视着遥唤漆黑的眸子，眼波如水。

“我很寂寞。我需要故事。”似乎没有思维，遥唤呓语般地说。

楼台、步畦对视一眼，同时确认了对方的想法。

“好。”却是血哗开口了，她的神目在光线昏暗的大殿里圆睁着，有幽幽绿光萦绕眼眶，“我答应你，为你找来故事就是了。”

也许，从一同坐在巫术学堂的位子上起，他们的一生就注定了要永不停息地奔波。

血哗在漆黑的夜色里大步行走，却是没有目的。

“到哪里去找故事呢？”　步畦跟在身后的叹了一口气。

“身怀异术的少年，你们在为何而愁烦？”同样的篝火之夜，熟悉的问话声自头顶上空传来。三人同时抬首，看到那个扑扇着彩色蝶翅的女子，正带着关切的笑容注视他们。

“你是谁？”血哗已冷静下来，目光充满戒备。

“我是从月中而来的仙子。”那女子回身一指，在她身形转动的刹那，双翅上斑斓的花纹忽地都消失了，只余下两片透明的薄翼，映着淡黄的月光。

双翼扇动，五彩光芒便重新焕发，幻化成交错的花纹，织在她翅上。

只是瞬间，三个少年却看到了美自然而华丽的过渡。

“我们在寻找故事。你能告诉我们哪里有故事么？”步畦期切地望着已帮过她们一次的仙子。

“你们为何要寻找故事？”仙子眨动着美丽的眼睛问。

“为了一个寂寞的女孩。”血哗说。

仙子仰头望月，说：“我所守护的临霙池里有许多故事，它们也寂寞了千年，你们如果想要的话，就跟我来吧。”

楼台双手分别握起好友和恋人，念动咒语，三人随仙子飘飘入月。

临霙池里满是漂亮的球，或晶莹，或斑斓，色彩各异，耀人眼目。

“呶，就是这些。所有人死后，灵魂都会来我这里，我给他们一个机会讲述一个故事。他们面对池临霙池水就仿佛面对着无垠的光阴，会把心底最深的那段记忆坦露出来，于是那些话语就幻化成美丽的球。有吟游诗人、剑士、巫师、行者、将军……他们死了，故事却活着。我把它们聚拢起来，日夜守护。既然你们需要，就拿去吧。只是记住，别用手触碰，否则会打扰——”

仙子的话还未说完，血哗就蹲下身来轻轻捧起一只球，但那球一离开池子便融化成空气。

“那是不能用手摸的。”仙子说。

“我们怎么才能把它们带走啊？”步畦问。

血哗定定地站在一旁，似已痴了。

仙子微笑，双翼在背后展开又合拢，“当然是用灵魂了。”

“灵魂？”楼台不解，疑惑地蹙起眉。

“我知道了。”血哗忽然开口，对着满池梦幻一样的球，清瘦的脸上绽开一个微笑，她拉起好友，“我们走吧。”

黑夜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故事城伫立在夜色中央，空寂如死。

“吴域……吴域……”悠远绵长的声音将少年从沉睡中唤醒。

“他们来了，他们去了，他们还会再回来。”

吴域从地上坐起来，扶着昏昏沉沉的头，敏锐地问：“血哗他们来了？”

“他们去找故事了。呵呵，他们一定会将故事带回来的。到那时，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你不是人么？噢，你是鬼，是妖，无论什么，你不是人。”　吴域说。

“不，我没有鬼的造化，也没有妖的修为，我只是……我只是什么呢？唉，我只是寂寞，我只是虚空……”

幽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吴域看着女孩独坐的背影，忽然有些同情她，忍不住叫起那个他给予的名字：“遥唤。”

“你是在叫我吗？”停了一下，女孩才回应，却是一句问话。

“也不知道血哗他们到哪里去找故事了。”没有接她的话，吴域喃喃自语，眼光忧切。

“你们回来了。”忽地，遥唤声音一高，苍白的脸上不掩喜色，眼睛也光亮了。金座后的吴域听脚步声，正想站起却动弹不得，只能保持着那个单膝跪地的姿态，右手摸着遥唤漆黑冰凉的长发。

看着那个以一成不变的坐姿等候在大殿尽处的女孩，血哗没有说话，她缓缓走向前去，蹲下身来，默默地将散落一地的书籍收拾整齐，重新放入箱子。

然后她站起身来，向她的恋人那样双手环抱着书箱，冷静地说：“是的，我们找到了。故事在这里。”

“呃？”遥唤面露期待地示意她说下去，十指却扣在一起，暗中凝聚力量。

“故事在每一个生命的经历里，只是你永远也得不到它们。”

这句话仿佛是某种解除禁咒的术语，遥唤手指上的力量全部消失殆尽，第一次，有泪水从她眼眶溢出。

忽而她又笑了起来，形状极其疯狂，在笑声中她缓缓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了意识，又有了躯体。可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生命……寂寞……脑海中只有几个词语，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生命是什么？

来自茫茫空洞的神灵告诉她，生命就是记忆。

而故事里，有最丰满的记忆。

于是她寻找故事，想用别人的记忆，填充自己的生命。可是大脑却像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洞，怎么都填不满。

“我就这样过了千万年，听了无数的故事，可是始终寂寞。因为那些故事虽然美，可是只能给予我瞬间的感动与真实。之后，又遥远虚幻得把握不到——哪怕它们就沉淀在我的脑海深处。

遥唤。这千万年来，只有这两个字让我感到是真实的、真正属于我的。”

笑又变成了泣，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遥唤从金座上跌落下来，现出了被她遮在身后的少年扬起的头颅。同时，殿中尘土飞扬，沉默了千万年的埃滓在这一刻以极其壮烈的姿势与之一同走向死亡。

在充满腐朽气味的呛人的尘埃中，吴域站起来，穿过大殿，与朋友们会合。四个少年安静地站在那里，任凭发丝衣襟被染成灰。

尘埃落定，城堡无声坍塌，只余断砖残瓦和站立其间毫发无伤的四个少年。

天光淡白，黎明将至。

“我碰到的球是一个巫师的记忆，他说他活了很久，后来他发现，有些人会感到寂寞，是因为他们曾擦着光阴的墙壁走过。”血哗的眼睛又恢复到了那种麻木般的鱼白色，她低声喃喃着。

吴域却仿佛还在为遥唤的死和这一场梦一般的经历而感慨，他目光游离着，变幻莫测。

“喂，你又在想什么？”血哗抬手，毫不客气地给他头上送了一拳。

“没有啊。“吴域揉着痛处，颇委屈地辩解，转身去收拾刚才被血哗扔到地上的书。

看着吴域在那儿忙碌，血哗忽然冲上去吻了他。贴着他的颊，她轻轻吻了一下。

“吴域，我们才不要活千年万年，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相爱。”

楼台微微一笑，紧紧搂住了步畦。（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