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

绝尘而逸。回眸处　

乱云翻白，波涛千起；

无边与苍茫与空旷

——周梦蝶《逍遥游》　

群峰之上，千仞绝壁

山谷里回旋往复的松风传颂着历历如初的一生

八百公尺外，那人用十倍率的狙击枪瞄准自己

细若蛛丝的呼吸

坚定如禅的心跳

高度一米六五

下移一寸三分是眉心

和一张不再年轻红润的脸

写着他少年时想要沧桑与落寞

眉头轻锁长爪郎的早慧和困顿

半世流离不遇的破颜

看过太多悲欢、悲伤和不平

连年饿殍、兵戈和战火

血色黄昏里燃烧的虎纛

他的双唇象祖父，厚实饱满

据说一生衣食无忧

他愁过吗？是的

多年前的贫困如巨石压在胸口

那时还不懂耶稣的教训：

“你们不要为明天忧虑，

天空中的飞鸟不播种，也不收获，

你们的天父还是一样养活它们。　”

他的下颌是秋收过的麦田

他说那是清冷的海岸

有人吻过吗？

长发如黑瀑垂落

在微茫的晨曦中怜惜地俯身……

爱情犹在剩余的青春回响

那人从弹匣取出一颗口径7.89mm的子弹

精心打磨的弹头镌刻着四个字母：hcgz

那个凄伤的王者念念不忘的三千里地山河和烟萝

在饮下断肠的鸩酒后犹不及

一双柔荑温暖的抚摸

纤细、白皙，如露湿的春笋

是他带着泪水和柔情一遍遍亲吻的

爱情，没有叛逆、阴谋和颠覆

象花蕊夫人婉转曲伸的玉体

在一双双强悍的指掌间流传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不，他不做刚烈的男儿

他只做平凡的渔夫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鸥飞鹭散

田横终老

一日万声阿弥陀佛

念念不忘念念忘

直到异族的铁马踏破了冰河

他才在声声悲号中埋葬理想

皇天后土

巍峨庙堂

歌楼舞榭深锁齐鲁儒雅的衣冠

原谅他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别无选择的留发不留头

他用挥毫研墨的手握紧霜刃

少年时习练的凤眼和悬腕

把无情的秋水舞成漫天飞雪和严霜

那是何其幸运的人生

能与强虏在沙场逐鹿

不象青莲拔剑后茫然四顾

不象许多许多年后那些未开的花蕾

来不及看清世界转瞬就被狂风吹灭

那是何其凛冽的人生

在吹角连营里听秋风鼓荡帷幄

心潮一浪追逐一浪……

他们说春暖花开、喂马劈柴

我只一笑。一笑

那样的自戗不值得仰慕

他们把猩猩当成偶像

把疯子视为英雄

我是不受顶礼的人，也不能俯就命运的流放

在汨罗江畔

长发垂肩

踽踽行吟

看透黑暗他绝望了吗？

放不下的挣扎，是自己和自己的厮杀

他死过

在西伯利亚雪原

他象远古的猛犸被埋葬了一百多个世纪

洪荒中

他渴望爱情的跫音能把他唤醒

爱情

多让人心动的字眼

象羽毛掠过唇际的耳语

他渴望死亡，在水与火的缠绵中

放下挣扎和破碎的家国

他不愿死亡

他还没听说爱人的名字

在回旋往复的松风里

雨后的街道

湿漉漉的自行车轮下

黑亮的柏油路上还有她遗失的足迹

那个不知面目不知名姓的人

他一遍遍呼唤芸娘、朝云、或是连琐

“云开远见汉阳门，犹是孤帆一日程。”

他是千里外的烟波

晴川阁上鹦鹉洲头

生怕错失的眺望和拔舌后的惊呼

象流星划过黑暗的夜空

就算短促也有感动

就算痛楚也要燃烧

现实如铁，他绝不低头

绝不对魔鬼说那句咒语：“给我钱！”

有钱就有了世界

就有了宝马香车蓝天碧海云鬓香影花枝环绕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绝望和痛楚中，他用十倍率的狙击枪瞄准38岁的自己

38年的人生是一盘未弈完的棋局

屠龙还是治孤？

在绝境中寻找希望

从死局中计算活路

半生流离，到告别的时候了

才想起有那么多不舍和牵挂

活着真好

可以在黎明去看日出

到黄昏追赶落潮

我只有这么微薄的欲念

可以和谁的谁的谁

一起牵手说永远

只是不知你人在何方心在何处

肯定与否定都不重要

瞄准镜中太漫长的一生

我要在你的怀抱中死去

月华如水

恨不能捧一掬

象捧起月亮一样光滑圆润的脸

想说你是为我而生的啊

你一刹那的慌张和犹豫

月亮碎了，从掌心碎落一地

静默中，他仔细观察风向计算风速

调整好表尺和准星

吐纳，是为了平息纷飞的妄想

妄想，是你说来生还要做夫妻

为了这句话

他等了一生又一生

又一次等到发染轻霜

揽镜自顾仓皇的暮色

我要见到你

在年轻时候

我不能再见你

怕你已记不清

怕颠倒的世界颠倒了你

见到我什么都不说

只伸手要一把钥匙，两把三把四把……

比昆仑更高寒的世界

孤绝不能仰止的楼市

如果我们有了，世界依然空着

那就是幸福吗？

在梦想和现实中穿梭

在天堂和地狱间行走

我不能等到下一个世纪

绝望和痛楚中，他用力叩动扳机

子弹飞出螺纹状膛线

以初速865米/秒撕开犀利的空气

象针尖刺破退避的潮水

不及呼喊

不及眨眼

二十四分之一秒的血色从前额呼啸而过

冰冻的记忆

滚烫的疼痛

在血浆中翻腾的前生和来世

此生何生？我再也看不清

今夕何夕？我将不再疼痛

……

他预定了一个早晨

从这个陌生的城市出发去远方找你

遇或不遇并不重要

他不能站着象块石头

任浪花在身旁纷碎

梦想在心头湮灭

那一天

好雨初歇

松风阵阵

他在纸上写道——

为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我不能在黑暗中等待命运的猎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