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间
依旧透着丝丝寒意的泰山的浓夜。陷于粘稠的浓暮里、轻揽泰城入怀的泰山。孤独未眠的山间星星人家。含混着明灭灶火灯光的人间烟火。此刻,我置身于五岳之首的泰山腹间的某个位置,孤独而又情愿地沉浸在这巨大的空旷与浩瀚、漫无边际的安静里。这历经千年而烟火不休的巨大的山的轮廓,就在我此刻的某个位置,某时,曾经走过了多少的帝王将相与名人文士?如果走下去,我们是否会在某种时空里交汇?我想象着。
呼吸着这沁入心脾的夜的寒凉,夹杂着山间即将发生的无数植物的生长,我感觉到:裸露于外的山体的石头注视着我;千年生长的松柏古树注视着我;山间的道观注视着我;天与地间凝聚的历史的尘埃注视着我;无数双虔诚、惊恐的眼睛注视着我。
偶尔,一只猫穿过山间公路,它警惕地望着四周,瞬间,又会消失在暮色及山的深处。他们的眼睛在路灯的映耀下发着幽蓝的光芒,像遗失于民间的星星;一辆疾驰的汽车呼啸而过,里面传出猛烈的“的士高”。
依稀看到了裸露的星火,是透过人家的窗户或门灯的映衬。
慢慢地,又看到了第二个,第三个……
灯光逐渐连成了一片。我看到了人家。
我听到了一个婴孩轻微的伴着呼喊的哭声。
炒菜发出的滋——啦的声响。
一位妇人,在用及其愤怒的语气,用含有性器官的本地方言,谩骂着。
一家“家俭诚厨”的炒鸡店(温馨、有趣的民间创意!)门前,一只布满污垢的灯泡在门口孤零零地闪亮,里面,不爆发出突然的哄笑以及酒瓶的撞击声。
狭小的“山前”小卖店,是用一个报废的客车改造而成。里面的商品凌乱地放着:五香花生米。克利策啤酒。泰山大曲。兰陵二曲。青食钙奶饼干。酒鬼花生。杂货若干。店主是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一副花镜的后面,是时光水滴石穿般凹陷聚集而成的深邃目光,此刻,他正在沉浸于手中收音机里面含混不清的《岳飞传》里,以至于在我站在他的面前的相当长的一段时刻里,他依旧限于刘兰芳近乎于完美的音韵腔调与紧凑的故事情节里。这般景象,让我仿佛突然置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个时刻:贫穷、温暖、相互依偎的难以言喻的无限快乐生活。“时岳爷三十九岁,……。三人归天之时,……,灯火皆灭。黑雾漫天,飞沙走石……”我听到了收音机里传出的其中某段话。
“正宗范镇烧饼”的招牌,用闪烁的led悬于门前。饼炉内微微跳动的火光映衬着店主:一位年轻、壮实的男子的脸。他的妻子(?)手中,正在娴熟地揉搓着一块硕大的面团,仅仅是瞬间的功夫,她已经将大块面团分成若干个小面团,继而,又在手中“变化”为一个个饼的母体。随即抄起一旁的刷子,往上面刷上乳白色的糖汁,最后,均匀地洒上一层芝麻。炉火在烧烤——这充满童年味道的久违的人间美味。
一对恋人,在深处的某个角落,以及其隐秘的低语谈论着属于他们的此刻世界的话题……
白炽灯照耀下的一个旅店。用油漆涂于店门一侧的硕大的、并不漂亮的字体:贵和旅馆。另一侧,悬挂的简易三合板上用粉笔字书写:住宿三十。提供钟点房。泰山小炒、各式野味,最新推出本店特色小吃“炸日本”!洗浴、有线电视。或许是由于此刻生意平淡,店主,正趴在柜台上瞌睡。只有一旁的一位红脸男子,一瓶白酒,一盘五香花生,在看甄子丹主演的《叶问》。胡乱点了两个小菜,我也一起看起了电视。
画面上,叶问在“踢完”日本武馆后,拿起手中染有鲜血的粮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日本军车从身后呼啸而来。叶问迅即躲到了路边。尘土弥漫之中,看到了叶问站在那里。他的身影,久久的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孤愤、倔强、不屈,浸入骨髓不曾改变的信仰!某些时刻的势单力薄,在一直对抗看似无法改变的窘迫!直到写下上述文字的此刻我都在反复念叨一个伟大的词汇:尊严!
父子
已经接近于暮色,却依然无法阻止旺盛不息的人间香火——乘各色车辆、操着各地的各式方言、怀着或崇高或私密心愿的香客,混杂地出入于岱庙的门前。
我看到了岱庙一侧旧书摊前的一对父子。确切地讲,是一位沧桑的父亲和他幼小的儿子。(我听到他的嘴里发出的“爸”“ 爸”声)
站在学步车里的儿子,呈现着孩子(男孩子)天生的顽皮,不断地对着过路的行人发出“呜呜”的呼叫声。他笑着,眼睛眯眯成一条缝,口水已经将他胸前的衣服打湿一片。当他试图进一步接近取逗他的行人的时候,学步车后面拴在冬青栅栏上的绳子便牢牢地把他固定在了原地。他着急地一次又一次回望着旧书摊上忙于生意的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拼命往前挣扎着。终于,我听到了他响亮的哭声。
我看见,父亲立即放弃了与几位顾客充满兴致的攀谈,几个大步过来,将儿子从学步车里抱出来,充满男性的慈爱、疼痛地用接近于碳化过一样的手,笨拙地拭去儿子溢满泪水的眼。而后,从下衣兜里拿出似乎早已预备好的奶瓶,放到儿子的嘴里。因为用力过猛,我听到儿子吮吸奶瓶时发出的“滋”“ 滋”的声响。
我难以忘记孩子的脸:泛黄,明显显示着营养不良的容样,一侧脖子上留有汗水淌过的痕迹。他的小手、指甲以及裸露着棉花的红色棉袄,已经布满了一层的灰垢。
喝完奶,小憩在爸爸怀里的小男孩,嘴角里残留着奶渍。他会呈现如何的梦境?我想象着。
冷暖
缓慢。狭小、夹裹在泰山岱庙一侧的悠长不知名街道里,一位卖煤球的年长妇女,用肩膀,以抵头前倾的姿势,在吃力地拉着方言中叫做“地盘”的沉重人力车。每间隔固定的某段时间,总会发出 “煤球——唻——”的叫卖声。明显地,她的叫卖声里参杂了急促的喘息,显示着她某种程度上的力不从心。这已然是泰山三月某个下午的四点钟,地盘车上的煤球只有右上角的一小个角落被挪动过的痕迹。今天的生意确实真的不怎么样。突然,后面一辆试图穿过这条狭小街道的“马自达”疯狂而持续地响起了喇叭。她抬起了头,有无意识地向后方看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表的复杂的笑容。她开始努力地奋力向前,身体愈加的向前倾斜,甚至,我能感觉得到她的剧烈跳动的心脏、紧勒的双肩及扒地的双脚的血液的喷张。但地盘车,依旧在缓慢地、挪动。
我看清了她的容貌:瘦。黑。头发荒芜、凌乱地生长。坚硬、突兀的身体骨架。已经严重被时间遮蔽与篡改的面容、以及茫然的目光,以至于无法估算出实际年龄。
马自达疯狂地响着喇叭,隐约听到车里面的谩骂:“你他娘的能不能快一点——”
我继续漫走。
岱北城墙下。高大、斑驳的墙体。缝隙里几颗挣扎着生长的不知名植物,让我瞬间感觉到了时间以某种物的形式的存在,以及,生命的无所不在和无法被忽视。
我看到在一侧的民宅,写着的文字与画面,第一次感到了这个依旧被寒冷浸渗的初春的少有温暖。我默默念数:
清如秋菊何妨瘦,廉似梅花不畏寒。
廉者,政之本也。(《晏子春秋?内篇杂下》)
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隋?王通《中说》)
穷不忘操,贵不忘道。(唐?皮日休《六箴序》)
要豪华,趣要淡泊明吴从先。(《小窗自纪?豪华与淡泊》)
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
……
春天里
背景,像是附着着中国古典书籍里面的册页,散发着与这个季节一样宁静的气息与暗淡的清幽。齐鲁平原上未经任何缓冲拔地而起的泰山。群山环抱下的小城。此刻,正被一场天气预报之外的雨突然打湿。陷入雨意的小城,在短暂的慌乱后,又在继续沿袭着自己的节奏——缓、慢!
整个的天与地间,泰山,像是传统绘画技法里的泼墨,在细密的雨线里,被无限写意。
只是街道上的行人仿佛在瞬间突然被隐藏起来,少有行人的此刻街道,只有像我这样的几个旅人,在似乎漫无目的地行走。
被浸透在雨里的路边的各色招牌在等待着。
简陋的、用篷布临时搭建的糖炒栗子摊等待着。
等待客人的“蹦蹦”(三轮车)等待着。
盖了一层塑料油纸的切糕摊等待着。
“泰安——宁阳”的大巴等待着。“有座、有座,马上就走”。——售票员敏捷地接(夺)过一位学生摸样的乘客的包裹,热情地推到车上。
几个浓妆的女子,不时从“夜来香”的美发店门口出来张望着。她们的衣服,已经提前越过春天,来到了盛夏。
一位年轻的女子,在路边哭泣着。她哭泣时的动情、忘我与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让此刻雨的停下,变得遥遥无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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